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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指河朔若夷狄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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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同书二一〇《〈藩镇传〉序》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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遂使其人由羌狄然,讫唐亡百余年率不为王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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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不待五代之乱,神州东北一隅如田弘正所谓“悉化戎墟”矣(见上引《田弘正传》)。尤可异者,即在李唐最盛之时即玄宗之世,东汉、魏晋、北朝文化最高之河朔地域,其胡化亦已开始,此点自昔史家鲜有解释,兹试作一假说,以待将来之确证,然私心殊未敢自信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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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据上列史料,知神州东北一隅河朔地域之内,其人民血统属于汉种者,既若是之胡化,则其地必有胡族之迁徙无疑。凡居东北与河朔有关之胡族如高丽、东突厥(《唐会要》《旧唐书》俱谓之“北突厥”,盖旧称如此)、回纥、奚、契丹之类移居于与其部落邻近之地,如河朔区域,自有可能,而于事理亦易可通者也。独中国东北隅河朔之地而有多数之中亚胡人,甚为难解。若彼辈远自西北万里之外短期之内忽迁移至东北端滨海之区,恐不可能。姑就旧史所载者考之,似有三因:其远因为隋季之丧乱,其中因为东突厥之败亡,其近因或主因为东突厥之复兴。所谓隋季之丧乱者,即《旧唐书》九三《唐休璟传》(《新唐书》一一一《唐休璟传》略同)略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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授营州户曹。调露中单于突厥背叛,诱扇奚、契丹侵略州县,后奚、羯胡又与桑乾突厥同反,都督周道务遣休璟将兵击破之,超拜丰州司马。永淳中朝议欲罢丰州,休璟上疏曰:“丰州自秦汉已来,列为郡县,隋季丧乱,不能坚守,乃迁徙百姓就宁庆二州,致使戎羯交侵,乃以灵夏为边界。贞观之末始募人以实之,西北一隅方得宁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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寅恪案:中亚羯胡必经由中国西北,而渐至东北。在隋末中国扰乱之世最为中亚胡人逐渐转徙之良机会,两唐书《唐休璟传》或可于此事略露消息也。唯《新唐书·唐休璟传》及《通鉴》二〇二“调露元年十月”条俱无“奚、羯胡与桑乾突厥同反”之语,又《新唐书·唐休璟传》虽亦作“戎羯交侵”,而《通鉴》二〇三弘道元年五月条改“戎羯”为“胡虏”,固以“戎羯”为泛称(见《后汉书》四八《吴盖陈臧传》论章怀太子注),然于此恐不免疏误也。然则调露前后中国东北部已有不少羯胡,而羯胡之迁徙实由隋季侵入西北,辗转移来,此于事实颇为合理者也。所谓东突厥之败亡者,即戈本《贞观政要》九《安边篇》略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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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突厥颉利破后,诸部落首领来降者皆拜将军中郎将,布列朝廷,五品已上百余人,殆与朝士相半。唯拓拔不至,又遣使招慰之,使者相望于道。凉州都督李大亮以为于事无益,徒费中国,上疏云云,太宗不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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寅恪案:《通典》一九七《边防典·突厥传》上与此同,盖皆源出《太宗实录》也。惟无“太宗不纳”之句,当是杜氏略去。又“拓拔”作“柘羯”,尚未经后人误改。《旧唐书》六二及《新唐书》九九《李大亮传》纪此事,俱只举酋长之名,而《通鉴》一九三“贞观四年秋七月”条则不着酋长之名,而以“西突厥”一语概括之,盖柘羯一种原在西突厥范围内也。又两唐书《大亮传》俱言太宗从大亮之请,与《贞观政要》不合,鄙意《吴书》似得其实,而两唐书《大亮传》乃后来修饰之词,故君卿于此阙疑耶?然则东突厥之败亡,必有少数柘羯因之东徙者矣。所谓东突厥之复兴者,即综考上引史料,诸胡人入居河朔或归降中国之时代大抵在武则天及唐玄宗开元之世。而此三十年间中国东北方胡族之活动其最有关大局者,莫过于东突厥之复兴,即骨咄禄、默啜兄弟武力之开拓远及中亚,竟取西突厥帝国之领部置于其管制下之事实也。关于东突厥自颉利于贞观时破灭后至骨咄禄而复兴之始末,非此所能详及,兹唯就两唐书所载东突厥复兴与西突厥关系之史料略引一二,以供推证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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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唐书》一九四上《北突厥传》(《新唐书》二一五上《突厥传》同)略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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骨咄禄,颉利之疏属,自立为可汗,以其弟默啜为杀,骨咄禄天授中病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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骨咄禄死时子尚幼,默啜遂篡其位,自立为可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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默啜立其弟咄悉匐为左厢察,骨咄禄子默矩为右厢察,各主兵马二万余人,又立其子匐俱为小可汗,仍主处木昆等十姓(寅恪案:《旧唐书》一九四下《西突厥传》云:“其国分为十部,每部仍令一人统之,号为‘十设’,每设赐以一箭,故称十箭焉。又分十箭为左右厢,其左厢号为五咄陆,其右厢号为五弩失毕。五咄陆部落居于碎叶已东,五弩失毕部落居于碎叶已西,自是都号为十姓部落。其咄陆有五啜,一曰处木昆啜云云。”)兵马四万余人,又号为拓西可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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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默啜景云中率兵西击娑葛,破灭之。契丹及奚自神功之后常受其征役,其地东西万余里,控弦四十万,自颉利之后最为强盛,自恃兵威,虐用其众,默啜既老,部落渐多逃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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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元〕四年默啜又北讨九姓拔曳固,战于独乐河,拔曳固大败,默啜负胜轻归,而不设备,遇拔曳固迸卒颉质略于柳林中,突出击默啜,斩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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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书同卷下《西突厥阿史那弥射传》附孙献传(《新唐书》二一五下《西突厥传》略同)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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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元年充安抚招慰十姓大使,献本蕃渐为默啜及乌质勒所侵,遂不敢还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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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书同卷《阿史那步真传》(《新唐书》二一五下《西突厥传》略同)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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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垂拱已后十姓部落频被厥默啜侵掠,死散殆尽。及随斛瑟罗才六七万人,徙居内地,西突厥阿史那氏遂绝。(寅恪案:《通鉴》二〇四纪此事删去“默啜”二字,盖与上文“垂拱”二字冲突之故,于此足征温公读书之精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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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书同卷《突骑施乌质勒传》(《新唐书》二一五下《突骑施乌质勒传》同)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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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骑施乌质勒者,西突厥之别种也。乌质勒卒,其长子娑葛代统其众,景龙三年娑葛弟遮弩恨所分部落少于其兄,遂叛入突厥,请为乡导以讨娑葛。默啜乃留遮弩,遣兵二万人与其左右来讨娑葛,擒之而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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综合上引诸条,可知东突厥复兴后之帝国其势力实远及中亚,此时必有中亚胡族向东北迁徙者。史言“默啜既老,部落渐多逃散”,然则中国河朔之地不独当东突厥复兴盛强之时遭其侵轶蹂躏,即在其残败衰微之后亦仍吸收其逃亡离散之诸胡部落,故民族受其影响,风俗为之转变,遂与往日之河朔迥然不同,而成为一混杂之胡化区域矣。夫此区域之民族既已脱离汉化,而又包括东北及西北之诸胡种,唐代中央政府若欲羁縻统治而求一武力与权术兼具之人才,为此复杂胡族方隅之主将,则柘羯与突厥合种之安禄山者,实为适应当时环境之唯一上选也。玄宗以东北诸镇付之禄山,虽尚有他故,而禄山之种性与河朔之情势要必为其主因,岂得仅如旧史所载,一出于李林甫之私谋而已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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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总括以上所述者论之,则知有唐一代三百年间其统治阶级之变迁升降,即是宇文泰“关中本位政策”所鸠合集团之兴衰及其分化。盖宇文泰当日融冶关陇胡汉民族之有武力才智者,以创霸业;而隋唐继其遗产,又扩充之。其皇室及佐命功臣大都西魏以来此关陇集团中人物,所谓八大柱国家即其代表也。当李唐初期此集团之力量犹未衰损,皇室与其将相大臣几全出于同一之系统及阶级,故李氏据帝位,主其轴心,其他诸族入则为相,出则为将,自无文武分途之事,而将相大臣与皇室亦为同类之人,其间更不容别一统治阶级之存在也。至于武曌,其氏族本不在西魏以来关陇集团之内,因欲消灭唐室之势力,遂开始施行破坏此传统集团之工作,如崇尚进士文词之科破格用人及渐毁府兵之制等皆是也。此关陇集团自西魏迄武曌历时既经一百五十年之久,自身本已逐渐衰腐,武氏更加以破坏,遂致分崩堕落不可救止。其后皇位虽复归李氏,至玄宗尤称李唐盛世,然其祖母开始破坏关陇集团之工事竟及其身而告完成矣。此集团既破坏后,皇室始与外朝之将相大臣即士大夫及将帅属于不同之阶级。同时阉寺党类亦因是变为一统治阶级,拥蔽皇室,而与外朝之将相大臣相对抗。假使皇室与外廷将相大臣同属于一阶级,则其间固无阉寺阶级统治国政之余地也。抑更可注意者,关陇集团融合胡汉文武为一体,故文武不殊途,而将相可兼任;今既别产生一以科举文词进用之士大夫阶级,则宰相不能不由翰林学士中选出,边镇大帅之职舍蕃将莫能胜任,而将相文武蕃汉进用之途,遂分歧不可复合。举凡进士科举之崇重,府兵之废除,以及宦官之专擅朝政,蕃将即胡化武人之割据方隅,其事俱成于玄宗之世。斯实宇文泰所创建之关陇集团完全崩溃,及唐代统治阶级转移升降即在此时之征象。是以论唐史者必以玄宗之朝为时代画分界线,其事虽为治国史者所得略知,至其所以然之故,则非好学深思通识古今之君子,不能详切言之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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