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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135481 唐代统治阶级在武曌未破坏“关中本位政策”以前,除宇文泰所创建之胡汉关陇集团胡汉诸族外,则为北朝传统之山东士族,凡外廷士大夫大抵为此类之人也。所谓士族者,其初并不专用其先代之高官厚禄为其唯一之表征,而实以家学及礼法等标异于其他诸姓。如范阳卢氏者,山东士族中第一等门第也,然魏收著《魏书》,其第四七卷《卢玄传》论(李延寿于《北史》三〇卢玄等传论即承用伯起元文)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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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135483 卢玄绪业著闻,首应旌命,子孙继迹,为世盛门。其文武功业殆无足纪,而见重于时,声高冠带,盖德业儒素有过人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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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135485 其实伯起此言不独限于北魏时之范阳卢氏,凡两晋、南北朝之士族盛门,考其原始,几无不如是。魏晋之际虽一般社会有巨族、小族之分,苟小族之男子以才器著闻,得称为“名士”者,则其人之政治及社会地位即与巨族之子弟无所区别,小族之女子苟能以礼法特见尊重,则亦可与高门通婚,非若后来士族之婚宦二事专以祖宗官职高下为惟一之标准者也。此点关系两晋、南北朝士族问题之全部,兹篇殊难详悉考辨。故除上引《魏书·卢玄传》论之关于河北者外,更举关于江左一事,以为例证,其余不能多及,但可以类推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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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135487 《旧唐书》一九〇上《文苑传上·袁朗传》(《新唐书》二〇一《文艺传上·袁朗传》同)略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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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135489 袁朗,其先自陈郡仕江左,世为冠族。朗自以中外人物为海内冠族,虽琅邪王氏继有台鼎,而历朝首为佐命,鄙之不以为伍。朗孙谊又虞世南外孙,神功中为苏州刺史,尝因视事,司马清河张沛通谒,沛即侍中文瓘之子。谊揖之曰:“司马何事?”沛曰:“此州得一长史,是陇西李亶,天下甲门。”谊曰:“司马何言之失?门户须历代人贤名节风教为衣冠顾瞻,始可称举,老夫是也。夫山东人尚于婚媾,求于利禄,作时柱石,见危致命,则旷代无人,何可说之,以为门户?”沛怀惭而退,时人以为口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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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135491 寅恪案:袁谊、张沛之言皆是也,不过袁说代表六朝初期门第原始本义,张说代表六朝后期及隋唐时代门第演化通义,其分别如是而已,然于此亦可观古今世变矣。又袁谊“山东人尚于婚媾”之言,可取与《新唐书》一九九《儒学传中·柳冲传》附载柳芳论氏族文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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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135493 山东之人尚婚娅,江左之人尚人物,关中之人尚冠冕,代北之人尚贵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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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135495 诸语参证。其实袁张之异同亦涉及地域及种族问题,匪仅古今时间之关系,但此非本篇所能具论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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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135497 夫士族之特点既在其门风之优美,不同于凡庶,而优美之门风实基于学业之因袭。故士族家世相传之学业乃与当时之政治社会有极重要之影响,此事寅恪尝于拙著《隋唐制度渊源略论稿·礼仪章》论之,兹不复赘。但东汉学术之重心在京师之太学,学术与政治之关锁则为经学,盖以通经义、励名行为仕宦之途径,而致身通显也。自东汉末年中原丧乱以后,学术重心自京师之太学移转于地方之豪族,学术本身虽亦有变迁,然其与政治之关锁仍循其东汉以来通经义、励名行以致从政之一贯轨辙。此点在河北即所谓山东地域尤为显著,实与唐高宗、武则天后之专尚进士科,以文词为清流仕进之唯一途径者大有不同也。由此可设一假定之说:即唐代士大夫中其主张经学为正宗、薄进士为浮冶者,大抵出于北朝以来山东士族之旧家也。其由进士出身而以浮华放浪著称者,多为高宗、武后以来君主所提拔之新兴统治阶级也。其间山东旧族亦有由进士出身,而放浪才华之人或为公卿高门之子弟者,则因旧日之士族既已沦替,乃与新兴阶级渐染混同,而新兴阶级虽已取得统治地位,仍未具旧日山东旧族之礼法门风,其子弟逞才放浪之习气犹不能改易也。总之,两种新旧不同之士大夫阶级空间时间既非绝对隔离,自不能无传染熏习之事。但两者分野之界画要必于其社会历史背景求之,然后唐代士大夫最大党派如牛李诸党之如何构成,以及其与内廷阉寺之党派互相勾结利用之隐微本末,始可以豁然通解,请略征史实,以证论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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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135499 《旧唐书》一八上《武宗纪》“会昌四年末”载宰相李德裕之言(参考《新唐书》四四《选举志》,又《唐语林》一《言语类》“李太尉德裕未出学院”条,谓“德裕父吉甫劝勉德裕应举”及“玉泉子李德裕以己非科第”条所言,恐皆不可信)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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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135501 臣无名第,不合言进士之非。然臣祖(李栖筠)天宝末以仕进无他歧,勉强随计,一举登第,自后不于家置《文选》,盖恶其祖尚浮华,不根艺实。然朝廷显官须是公卿子弟,何者?自小便习举业,目熟朝廷间事,台阁仪范班行准则不教而自成,寒士纵有出人之才,登第之后始得一班一级,固不能熟习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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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135503 《新唐书》四四《选举志》(参考《旧唐书》一七三《郑覃传》、王定保《摭言》一“散序进士”条等)略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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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135505 文宗好学嗜古,郑覃以经术位宰相,深嫉进士浮薄,屡请罢之。文宗曰:“敦厚浮薄,色色有之。进士科取人二百年矣,不可遽废。”因得不罢。武宗即位,宰相李德裕尤恶进士。初举人既及第,缀行通名,诣主司第谢,又有曲江会题名席。至是德裕奏:“国家设科取士,而附党背公,自为门生,自今一见有司而止,其期集参谒曲江题名皆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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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135507 《旧唐书》一七四《李德裕传》(《新唐书》一八〇《李德裕传》同,又参考“玉泉子李卫公以己非科第”条)略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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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135509 李德裕,赵郡人,祖栖筠御史大夫,父吉甫赵国公。元和初宰相,德裕苦心力学,尤精《西汉书》《左氏春秋》,耻与诸生同乡赋,不喜科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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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135511 《新唐书》一六三《柳公绰传》附仲郢传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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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135513 知吏部铨,〔李〕德裕颇抑进士科,仲郢无所徇,是时以进士选,无受恶官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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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135515 《旧唐书》一七三《郑覃传》(《新唐书》一六五《郑珣瑜传》附覃传同)略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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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135517 郑覃(荣阳人),故相珣瑜之子,以父荫补弘文校理。覃长于经学,稽古守正,帝(文宗)尤重之。覃从容奏曰:“经籍讹谬,博士相沿,难为改正,请召宿儒奥学,校定六籍,准后汉故事,勒石于太学,永代作则,以正其阙。”从之。〔大和〕五年李宗闵、牛僧孺辅政,宗闵以覃与李德裕相善,薄之,奏罢〔覃翰林〕侍讲学士。文宗好经义,心颇思之,六年二月复召为侍讲学士。七年春李德裕作相,以覃为御史大夫。文宗尝于延英谓宰相曰:“殷侑通经学,颇似郑覃。”宗闵曰:“覃侑诚有经学,于议论不足听览。”李德裕对曰:“覃尝嫉人朋党,为宗闵所薄故也。”八年德裕罢相,宗闵复知政,与李训、郑注同排斥李德裕、李绅。二人贬黜,覃亦左授秘书监。九年六月杨虞卿、李宗闵得罪长流,复以覃为刑部尚书,迁尚书右仆射。训、注伏诛,以本官同平章事。覃虽精经义,不能为文,嫉进士浮华。开成初奏:礼部贡院宜罢进士科。初紫宸对上(文宗)语及选士,覃曰:“南北朝多用文华,所以不治。士以才堪即用,何必文辞?”帝曰:“进士及第人已曾为州县官者,方镇奏署,即可之,余即否。”覃曰:“此科率多轻薄,不必尽用。”帝曰:“轻薄敦厚,色色有之,未必独在进士。此科置已二百年,亦不可遽改。”覃曰:“亦不可过有崇树。”上尝于延英论古今诗句工拙。覃曰:“近代陈后主、隋炀帝皆能章句,不知王者大端,终有季年之失。章句小道,愿陛下不取也。”〔开成〕四年罢相。武宗即位,李德裕用事,欲援为宰相,固以足疾不任朝谒〔辞〕。会昌二年致仕,卒。覃位至相国,所居才庇风雨,家无媵妾,人皆仰其素风。女孙适崔皋,官才九品卫佐,帝重其不婚权家。(此十八字《新传》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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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135519 《唐语林》二《文学类》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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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135521 文宗皇帝曾制诗以示郑覃。覃奏曰:“乞留圣虑于万几,天下仰望。”文宗不悦。覃出,复示李宗闵。叹伏不已,一句一拜,受而出之。上笑谓之曰:“勿令适来阿父子见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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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135523 寅恪案:赵郡李氏、荥阳郑氏俱是北朝数百年来显著之士族,实可以代表唐代士大夫中主要之一派者。而德裕及覃父子又世为宰相,其社会历史之背景既无不相同,宜其共结一党,深恶进士之科也。《文选》为李氏所鄙视,《石经》为郑覃所建刊,其学术趣向殆有关家世遗传,不可仅以个人之偶然好恶为解释。否则李文饶固有唐一代不属于复古派之文雄,何以亦薄《文选》之书?推究其故,岂不以“熟精《文选》理”乃进士词科之人即高宗、武后以后新兴阶级之所致力,实与山东旧族以经术礼法为其家学门风者迥然殊异,不能相容耶?南北朝社会以婚宦二端判别人物流品之高下,唐代犹承其风习而不改,此治史者所共知。兹更举关于郑覃之一事,以补证《新唐书》所纪其不婚当世权门而重旧日士族之一节如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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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135525 《太平广记》一八四《氏族类》“庄恪太子妃”条(《新唐书》一七二《杜兼传》附中立传云:开成初文宗以真源、临真二公主降士族,谓宰相曰:“民间修婚姻,不计官品,而尚阀阅。我家二百年天子,顾不及崔卢耶?诏宗正卿取世家子以闻!”寅恪案:中立固出名家,但尚主与纳妃微有不同,故附记于此,以供参证)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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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135527 文宗为庄恪太子选妃,朝臣家□子女者,悉被进名,士庶为之不安。帝知之,谓宰臣者曰:“朕欲为太子婚娶,本求汝郑门衣冠子女为新婚。闻在外朝臣皆不愿共朕作情亲,何也?朕是数百年衣冠,无何神尧打家何罗去。”因罢其选。(原注:出《卢氏杂说》。寅恪案:《唐语林》四《企羡类》亦引《卢氏杂说》此条,但作“打朕家事罗诃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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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135529 寅恪案:此条所载文宗语末句颇不易解,姑从阙疑。据《旧唐书》一七五《庄恪太子永传》(《新唐书》八二《庄恪太子永传》同),鲁王永以文宗大和六年十月册为皇太子,开成三年十月薨,又据《新唐书》六三《宰相表》(《旧唐书》一三、《新唐书》八《文宗纪》及两唐书《郑覃传》俱同),郑覃以大和九年十一月至开成四年五月之时间任宰相之职,而自大和六年十月至开成三年十月即鲁王永为皇太子期间,宰相中覃之外,别无郑姓者。故知文宗“汝郑门”之语专对覃而言者也。依覃之意,李唐数百年天子之家尚不及山东旧门九品卫佐之崔氏,然则唐代山东士族心目中社会价值之高下估计亦可想见矣。又唐代皇室本出自宇文泰所创建之关陇胡汉集团,即朱元晦所谓“源流出于夷狄,故闺门失礼之事不以为异”者(上篇之首已引),固应与山东士族之以礼法为门风者大有不同。及汉化程度极深之后,与旧日士族比较,自觉相形见绌,益动企羡攀仰之念。然贵为天子,终不能竞胜山东旧族之九品卫佐,于此可见当日山东旧族之高自标置,并非无因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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