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寅恪案:唐关中乃王畿,故安西四镇为防护国家重心之要地,而小勃律所以成唐之西门也。玄宗之世,华夏、吐蕃、大食三大民族皆称盛强,中国欲保其腹心之关陇,不能不固守四镇。欲固守四镇,又不能不扼据小勃律,以制吐蕃,而断绝其与大食通援之道。当时国际之大势如此,则唐代之所以开拓西北,远征葱岭,实亦有其不得已之故,未可专咎时主之黩武开边也。夫中国与吐蕃既处于外族交互之复杂环境,而非中国与吐蕃一族单纯之关系,故唐室君臣对于吐蕃施行之策略亦即利用此诸族相互之关系。易言之,即结合邻接吐蕃诸外族,以为环攻包围之计。据上引新书《南诏传》,可知贞元十七年之大破吐蕃,乃略收包围环攻之效者。而吐蕃与中亚及大食之关系,又韦南康以南诏制吐蕃之得策,均可于此传窥见一二也。兹复别引史籍,以为证明于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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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唐书》一四〇《韦皋传》(《新唐书》一五八《韦皋传》同)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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皋以云南蛮众数十万,与吐蕃和好。蕃人入寇,必以蛮为前锋。〔贞元〕四年,皋遣判官崔佐时入南诏蛮,说令向化,以离吐蕃之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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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唐书》二二二上《南蛮传·南诏传》略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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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贞元〕五年,〔异牟寻〕遗〔韦〕皋书曰:愿竭诚日新,归款天子,请加戍剑南、泾原等州。安西镇守扬兵四临,委回鹘诸国所在侵掠,使吐蕃势分力散,不能为强,此西南隅不烦天兵可以立功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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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唐书》一二九《韩滉传》(《新唐书》一二六《韩休传》附滉传同)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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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两河罢兵,中土宁乂。滉上言:“吐蕃盗有河湟,为日已久。大历已前,中国多难,所以肆其侵轶。臣闻近岁已来,兵众浸弱,西迫大食之强,北病回纥之众,东有南诏之防,计其分镇之外,战兵在河陇五六万而已。国家第令三数良将长驱十万众,于凉、鄯、洮、渭并修坚城,各置二万人,足当守御之要,臣请以当道(寅恪案:《旧唐书》一二《德宗纪上》贞元元年七月丙午,两浙节度使韩滉检校尚书左仆射江淮转运使)所贮蓄财赋为馈运之资,以充三年之费;然后营田积粟,且耕且战,收复河陇二十余州,可翘足而待也。“上(德宗)甚纳其言。滉之入朝也(寅恪案:《旧唐书》一二《德宗纪上》贞元二年十一月两浙节度使韩滉来朝),路由汴州,厚结刘玄佐,将荐其可任边事。玄佐纳其赂,因许之。及来觐,上访问焉,初颇禀命,及滉以疾归第,玄佐意怠,遂辞边任,盛陈犬戎未衰,不可轻进。滉贞元三年二月以疾薨,遂寝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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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书同卷《张延赏传》(《新唐书》一二七《张嘉贞传》附延赏传同)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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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延赏〕请减官员,收其俸禄,资幕职战士,俾刘玄佐收复河湟,军用不乏矣。上(德宗)然之。初韩滉入朝,至汴州,厚结刘玄佐,将荐其可委边任,玄佐亦欲自效,初禀命,及滉卒,玄佐以疾辞,上遣中官劳问,卧以受命。延赏知不可用,奏用李抱真,抱真亦辞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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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抱真判官陈昙奏事京师,延赏俾昙劝抱真,竟拒绝之。盖以延赏挟怨罢李晟兵柄,由是武臣不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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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鉴》二三二“贞元三年七月”条略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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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泌曰:“臣能不用中国之兵,使吐蕃自困。”上(德宗)曰:“计将安出?”对曰:“臣未敢言之。”上固问,不对。泌意欲结回纥、大食、云南,与共图吐蕃,令吐蕃所备者多。知上素恨回纥,故不肯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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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书二三三“贞元三年九月”条略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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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泌〕对曰:“愿陛下北和回纥,南通云南,西结大食、天竺,如此,则吐蕃自困。”上(德宗)曰:“三国当如卿言,至于回纥,则不可。”泌曰:“臣固知此,所以不敢早言。为今之计,当以回纥为先,三国差缓耳。”上曰:“所以招云南、大食、天竺奈何?”对曰:“回纥和,则吐蕃已不敢轻犯塞矣。次招云南,则是断吐蕃之右臂也。大食在西域为最强,自葱岭尽西海,地几半天下,与天竺皆慕中国,代与吐蕃为仇,臣故知其可招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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寅恪案:德宗、韦皋、韩滉、李泌等皆欲施用或略已实行包围环攻吐蕃之政策,若非当日唐室君主及将相大臣深知诸外族相互之关系,不能致此,而李长源之论尤为明畅。《通鉴》所载当采自《邺侯家传》。李繁著书虽多夸大溢美之语(如刘玄佐之入朝,实出韩滉之劝促,而《邺侯家传》则归功于李泌,司马君实谓之掠美,即是其例也。见《通鉴考异》贞元二年十一月条),然校以同时关系诸史料,知其所述包环吐蕃之策要为有所依据,不尽属浮词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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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唐太宗、高宗二朝全盛之世,竭中国之力以取高丽,仅得之后,旋即退出,实由吐蕃炽盛,唐室为西北之强敌所牵制,不得已乃在东北方取消极退守之策略。然则吐蕃虽与高丽不接土壤,而二者间之连环关系,实影响于中夏数百年国运之隆替。今述吐蕃事竟,即续论高丽者,亦为此连环之关系,不独叙述次第之便利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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隋炀帝承文帝统一富盛之后,唐太宗借内安外攘之威,倾中夏全国之力,以攻高丽之小邦,终于退败。炀帝竟坐是覆其宗社,而太宗亦遗恨无穷。自来史家于此既鲜卓识之议论,而唐高宗之所以暂得旋失之故复无一贯可通之解释。鄙意高丽问题除前所谓外族盛衰之连环性外,尚别具天时、地理、人事三因素,与其他外族更有不同。其关于唐以前及以后之史事者,以非本篇范围,不能涉及。因仅就唐代用兵高丽之本末,推论此三因素之关系,以明中国在唐以前经营东北成败利钝所以然之故,治史之君子傥亦有取于是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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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承宇文氏“关中本位政策”,其武力重心即府兵偏置于西北一隅,去东北方之高丽甚远。中国东北方冀辽之间其雨季在旧历六七月间,而旧历八九月至二三月又为寒冻之时期。故以关中辽远距离之武力而欲制服高丽攻取辽东之地,必在冻期已过雨季未临之短时间获得全胜而后可。否则,雨潦泥泞冰雪寒冻皆于军队士马之进攻糇粮之输运已甚感困难,苟遇一坚持久守之劲敌,必致无功或覆败之祸。唐以前中国对辽东、高丽进攻之策略为速战速决者,其主因实在此。若由海道以取高丽,则其邻国百济、新罗为形势所关之地,于不擅长海战之华夏民族尤非先得百济,以为根据,难以经略高丽。而百济又与新罗关系密切,故百济、新罗之盛衰直接影响于中国与高丽之争竞。唐代之中国连结新罗,制服百济,借以攻克高丽,而国力分于西北吐蕃之劲敌,终亦不能自有,转以为新罗强大之资,此实当日所不及料,因成为后来数百年世局转折之枢纽者也。关于高丽问题,兹引史籍以供释证,而此事于时日先后之记载最为重要,故节录《通鉴》所纪唐太宗伐高丽之役于下,借作一例。其以干支记日者悉注明数字及月建大小尽,庶几读者于时间之长短获一明确印象。并略增删胡注之文,附载陆路行军出入辽东所经重要城邑距长安洛阳之远近,读者若取时日与道里综合推计,则不仅此役行军运粮之困难得知实状,而于国史上唐前之东北问题亦可具一正确之概念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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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鉴》一九七纪“唐太宗伐高丽事”略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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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太宗)将征高丽。〔贞观十八年〕秋七月(大尽)辛卯(二十日)敕将作大监阎立德等诣洪、饶、江三州,造船四百艘,以载军粮。甲午(二十三日)下诏遣营州都督张俭等帅幽营二都督兵及契丹、奚、靺鞨,先击辽东,以观其势。以太常卿韦挺为馈运使,以民部侍郎崔仁师副之。自河北诸州皆受挺节度,听以便宜从事。又命太仆少卿萧锐运河南诸州粮入海。冬十月(大尽)甲寅(十四日)车驾行幸洛阳(寅恪案:在今河南洛阳县。《通典》一七七《州郡典》河南府洛州去西京八百五十里)。十一月(大尽)壬申(初二日)至洛阳。前宜州刺史郑元璹已致仕,上以其尝从隋炀帝伐高丽,召诣行在问之。对曰:“辽东道远,粮运艰阻,东夷善守城,攻之不可猝下。”上曰:“今日非隋之比,公但听之!”张俭等值辽水涨,久不得济,上以为畏懦,召诣洛阳。甲午(二十四日)以刑部尚书张亮为平壤道行军大总管,帅江淮岭峡兵四万、长安洛阳募士三千、战舰五百艘,自莱州泛海趋平壤。又以太子詹事左卫率李世为辽东道行军大总管,帅步骑六万人及兰河二州降胡趣辽东,两军合势并进。庚子(三十日)诸军大集于幽州(寅恪案:在今河北蓟县。《通典》一七八《州郡典》范阳郡幽州今理蓟县,去西京二千五百二十三里,去东京一千六百八十里)。手诏谕天下,言:昔隋炀帝残暴其下,高丽王仁爱其民,以思乱之军击安和之众,故不能成功。今略言必胜之道有五:一曰:以大击小,二曰:以顺讨逆,三曰:以治乘乱,四曰:以逸待劳,五曰:以悦当怨,何忧不克?布告元元,勿为疑惧!十二月(小尽)甲寅(十四日)诏诸军及新罗、百济、奚、契丹分道击高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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