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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性置身于男性支配的社会中，在各领域中都缺乏发声的机会，书写为她们提供了表达的空间、途径与自由。但书写并非惯常的表达方式，大部分人都不会想到通过写书或什么作品来表达自己所思所想，觉得那应该是作家或学者的事情。而日记不同，它日常、平凡、普通，每个人都能做，只需要一个本子、一支笔和一点时间。从没有意识、没有觉察的发泄，到发现书写的意义和抚慰心灵，甚至还找到了我这样一个读者，小红经历着另一种自我发现：她就是这样“证明”自己在这个世界上“活过”一遭，灵光一闪之间，她也许正完成了一次对自己做小姐的这段经历的自我审视和反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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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霞写剧本，却源于她老公电影人的职业，这令这个本身就充满了故事的“大姐大”又有了一层奇特的光芒。发现这个剧本很偶然，是2005年8月份在她家里的一次访谈，她接到手下的电话，要找一张手机的收据，在房间里乱翻，忽然在一个茶几下翻出一本沾满了灰尘的大本本。“给你看看！我写的！”她随手递了过来。这是一本A4纸大小的本子，边角都是卷起来的，是十来张纸用一个黑色的铁夹子夹着，封面上写着大大的几个字“月之阴晴圆缺”。我一愣，心想着这是什么，一面接过来，翻开，里面有一页写了字。“这是我写的剧本！”我当时感到十分好奇，在我原本的想象中她这样的人都是通宵达旦在外面的，怎么还会有时间和闲情“搞创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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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只写了个开头。小霞确实没有时间和心思，但也有了个想法。她跟我大致说了一下自己的构思。她打算把自己的一些经历融合进去，讲述一个女人在“下海”做生意时遇到的种种困境和“局”。小霞说，人生大多是坎坷的，“我就把自己听过的、亲身经历的、身边的人身上的事都放进来”。至于这个剧本的标题，月指的就是女主人公的名字，阴晴圆缺就是人生的常态，既有圆满之时，更有幽暗、缺失的不如意。小霞说名字是“瞎想的”，但既然开始写了，应该要有个题目和方向给自己，“才更有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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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霞的写作意念源自她对自己经历的反思和老公工作的启发。她说她常问老公拍电影的事，他告诉她电影源于生活、源于真实，很多剧本都是基于一些真实的事件写的，小说也是这样，她就想到了自己。一方面，她觉得自己“挺特别的，很多经历人家都肯定没有的”；但另一方面，她又觉得自己过着一种非正常的生活，自己的身份不甚光彩，只能在这个圈子和地头称霸，离开了就不是什么能说得出来的“好东西”了。年过三十，她已经开始对自己的状态和经历感到有些迷茫。她曾经十分希望自己真能把这个剧本写出来，也算是对自己有个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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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个有故事的人，你要写的话我有好多故事给你写。以前读书的时候没能好好读，也一直很浮躁，爸妈说的话我也听不进去，一直觉得自己很独立，做什么都是对的。我做了很多乱七八糟的事情，天不怕地不怕的，总是觉得只要够胆，就能做，干什么小姐啊、搞那些货啊、打打杀杀的，都能闯出一条路来。但我现在把身体也搞坏了，脑子也搞坏了，再过几年我都不知道还能不能这样了，我才开始想到要干这个（写剧本）。我老公不就是干这个的吗？他说可以，我就有这个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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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她一直没能继续，本子放在那里积满了灰尘，不太整齐的字迹似乎见证着她的疲惫。对于自己并没有精力和合适的方式来处理这个剧本，她归结为“没得救”——“想是想，就是没法做，就是明知道自己坏，又没法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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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他们说的也是，什么叫好女人，什么叫坏女人？在中国人的观念里，像我这样就属于坏，我觉得我也挺离谱的，我自己做的事我难道不知道吗？我知道离谱，我知道嚣张，我天天还要做。我心里不平衡，没地方发泄。人心都不知足的，表面上豪爽、义气、大方的人，心里都有阴的一面。比如说常常都后悔走这一段弯路，不值得，但后悔也没用。想想气没地方发。有时候碰到搞不定的人，比我更拧更有料的那些老东西，搞不定他，我受了气还要忍，还要笑眯眯的，我就恨不得马上杀掉他。人爬得越高就会碰到越多比你强的，那些强的又看不起你，想要搞你，所以越往上爬就越难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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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月的故事如果写出来，会是另一个小霞吧，我心里常常这样想，把这一切难、气、离谱、不平衡、阴、后悔、忍都化成他人的故事，写作就是重组和转化，可以发泄和消化自己的情绪，改变对一些人和事的认识，对自己有更好的认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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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种书写的途径，就是经由他人完成。兰兰也跟我说过可以为她写一本书的话，和小红的郁闷、小霞的迷茫不同的是，她为自己的经历感到自豪，她觉得网上关于小姐的那些东西都不够真实，或者只写到了通常读者想象和成见中的小姐生活，因为那是大多数人的想法，那样更容易迎合大众口味。这本书的完成和出版，从某种程度上达成了这些女子的心愿。她们的生活、想法和经历大都不为人知，不知而不解，因此产生和强化了各种标签和污名。我认识了她们，和她们有过这样的一段交往，也是一种因缘际遇。书写可能不会在实质上为她们的生活带来什么改变，但把她们说过的话、做过的事记录下来，把零散的想法整理出来，把复杂的情感梳理一下，让更多的人看到她们的悲欢喜乐，了解到她们其实也是再普通不过的女人，就达到了目的。如能让人们放下那些“淫乱”、“堕落”的偏见，认识到她们的苦痛、艰难、纠结其实是更大的结构，包括经济条件和父权制度下的性别观念作用的结果，就更好不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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阅读她们文字的感受很奇妙，既真实又充满了戏剧性意味——通过文字记录，她们把平日里难以抒发的情感付诸字里行间，记下哪怕是一丝丝、一点点；通过文字上的再创作，她们把自己的希冀和念想化成故事，用他者的人称叙述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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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5 “小姐”的时间-空间策略与性别策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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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过她们的演绎和描述，“破罐子”呈现一种栩栩如生的形象。小姐们在不同的标签与污名中选择合适的来利用或重新定义，以创造出合适的性别形象，在自己能力范围内尽量减轻污名、挣脱社会限制。图5总结了本章中讨论过的小姐的空间-时间策略和性别策略。这个骂名似乎不再那么负面了，它甚至成了一种主动的生活策略，成了对把这个骂名加于其身的男人的反讽——连“破罐子”都不如，面对种种刁难和不公允，她们的疯、贪和所谓暴力又算什么？在充满性别偏见的社会，女人往往要为自己的困难和失意埋单，困在各种不满意的关系中被抽取沉重的情感罚金，当她们试图逃离、试图从烦闷中解放出来的时候，又会被强加以各种形式的社会控制。既然已经是“破罐子”，做这一切反而会显得轻松，在为自己释压和松绑的同时，这也是一种反击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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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一行行不那么整齐甚至有一些错别字的文字，我仿佛感受到她们对生活的热切，有热切就有失望，有失望就有痛苦，痛苦中又生出凤凰涅槃般的勇气，兜兜转转，大概就是这些女子的人生际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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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不同场所规定不同，有些场所是不允许小姐在包房吸烟的，详见后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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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我的这个朋友当时是《深圳商报》的一名记者，一个中年男人。他做过几年关于沙嘴性产业从业人员生态的深度报道，和当地的一些鸡头、妈咪熟识，他们也很信任他，所以由他带我进入这个地方是非常合适的，也是相对安全的方法。但是去之前他没有跟他们说明我的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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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2006年沙嘴“扫黄”事件后《南方都市报》刊载了一篇深度报道《沙嘴变局之病变：从海鲜胜地到夜夜笙歌》（2007年12月17日），介绍了沙嘴的一些基本情况和当年“扫黄”事件的情况，详见http：//www.nddaily.com/H/html/2007-12/17/content_339825.ht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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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这里列出的是2005～2008年时一般夜总会的大致价格，但不同场所的消费水平是非常不同的，一些较出名和较大的场所通常价格高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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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一种流行的打底化妆用品，能遮掩毛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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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广东一带的说法，即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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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金鸡》是一部曾获几项香港金像奖提名的由香港著名导演陈可辛导演的影片，由女星吴君如主演，讲述一个“一楼一凤”妓女阿金奋斗的故事，也从一个侧面展现了香港这个城市的兴衰。“一楼一凤”是香港唯一合法的性工作形式。片中吴君如饰演的阿金随着城市发展变化经历了各种生命浮沉，以自己乐观向上的精神，不断在失望甚至绝望中塑造希望，在逆境中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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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串”是粤语日常俗语，有自以为了不起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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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滚”在粤语里的意思是寻欢作乐，但带有贬义，通常指的是花天酒地、玩不正经、玩女人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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