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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拟将具体考察的对象,锁定在《汉书》、《后汉书》这两本“史部”书籍所述说的王昭君故事。王昭君是一位曾经具体存在的历史人物,但是在历代传写的过程中,她出塞和“番”的故事不断地被渲染、被扭曲、又被修整。无论是她自身的性格、角色、际遇,还是时代场景如汉匈关系,甚至是故事的结局,都一变再变。学者在指陈其故事源流与变化之际,虽然总不忘先回溯一下历史事实,借以考析比对各个说法之误读、虚构,再阐述不同时代作家(包括无名氏)之主题或母题,辨识所传讲故事的时代特征;但也往往无奈于“史书”之记述简略,以致无从考辨推求。(注:早期学者关注王昭君故事在不同时代的变化,之后则注意不同时代作家(包括无名氏)如何利用相关主题或母题来抒发积愫,并借以阐述时代特征。前者如张寿林:《王昭君故事演变之点点滴滴》,原载《文学年报》1932年第1期,后收入王秋桂主编《中国民间传说论集》,台北:联经出版公司,1980年,第49—86页;黄綮琇:《王昭君故事的演变》,原刊《民俗周刊》121期,收入《主题学研究论文集》,台北:东大图书公司,1983年。后者如曾永义:《从西施说到梁祝》,《说俗文学》,台北:联经出版公司,1980年;邱燮友:《历代王昭君诗歌在主题上的转变》,《主题学研究论文集》,台北:东大图书公司,1983年;刘涤凡:《唐代咏昭君诗的研究——兼论唐宋诗气象》,《大陆杂志》第92卷第3期(1996);张高评:《王昭君形象之流变与唐宋诗之异同——北宋诗之传承与开拓》,收入《世变与创化——汉唐、唐宋转换期之文艺现象》,台北:中研院文哲所,2000年;闵泽平:《悲剧意识的确立与消解——略论昭君诗歌的情感变迁》,《乐山师范学院学报》17:2(2002年4月);〔日〕内山精也:《王安石“明妃曲”考——北宋中期士大夫の意识形态をめぐって》,《橄榄》,第5、6期(1993—1994)。其中特别强调从女性主义着眼的是洪淑苓:《交换女人——昭君故事的叙事、修辞与性别政治》,《国文学报》第34期(20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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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从图像入手的则有黄秀兰:《宫素然“明妃出塞图”与张瑀“文姬归汉图”析辨——金元时期昭君故事画研究》(台湾大学艺术史研究所硕士论文,1998年)。)本文则想试着从《汉书》、《后汉书》这两本“史书”所呈现的昭君故事文本,解析这两书的作者——班固与范晔,是如何看待王昭君出塞和番此一事件?又是在怎样的书写脉络中呈现和王昭君有关的历史情节?他们让我们阅读的,何以是这样的王昭君故事?他们笔下记述的昭君故事,是经由怎样的论述所形成?然后,再试着追问:从二位作者为什么要如此呈现历史情节的答案中,是否可以觅得王昭君和她所实际处遇的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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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妇女史读本 二、历史记述的书写选择:汉匈关系史中的王昭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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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昭君故事首见于班固《汉书·匈奴传》。相对于后世昭君故事的悲怨伤情,最早记录这个故事的班固(32—92),几乎可以说是冷静到近乎冷漠。短短一句“元帝以后宫良家子王墙字昭君赐单于”,就交代了昭君奉诏远嫁的事实。读者因此抱怨地指责班固完全不曾注意到昭君的情愁,故事也不凄美感人。(注:陈盈妃:《王昭君戏曲研究——以杂剧、传奇为范围》,辅仁大学中国文学研究所硕士论文,1983年,第7—8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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检读《汉书·匈奴传》,是从“匈奴,其先夏后氏之苗裔”说起,全传叙事之主轴从表面看是在于匈奴自身之兴衰,但这条主轴上最明显的刻痕则是匈奴与中国—汉朝的关系。我们甚至可以说,就连有关匈奴兴衰的记事也是为了说明汉匈关系而有的。从这样的线索出发,《汉书·匈奴传》的记事自竟宁元年(西元前33年)——也就是元帝以昭君赐呼韩邪单于之年起,可以(其实也只能)分为匈奴继位纷争与汉匈关系这两大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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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样的书写脉络中,和王昭君直接有关的记事,首先出现在下面这段文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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竟宁元年,单于复入朝,……单于自言愿婿汉氏以自亲。元帝以后宫良家子王墙字昭君赐单于。单于欢喜。(注:《汉书》卷九四下《匈奴传》,第3803页。《汉书》卷九《元帝纪》的写法是“赐单于待诏掖庭王樯为阏氏”。应劭注称:“郡国献女未御见,须命于掖庭,故曰待诏。”第29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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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此,叙事的重心是匈奴的呼韩邪单于,因为他“愿婿汉氏以自亲”的要求,汉元帝将“后宫良家子王墙字昭君”赐给了他。相对于后世大多数作者着意描摹昭君之情愁,班固所强调的,是单于的“欢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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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不是匈奴呼韩邪单于的第一次入朝。汉宣帝甘露三年(前51年),呼韩邪因为不敌其兄郅支单于,在匈奴内战中被逐出蒙古草原,在不得已中选择归附汉朝,率领辖下民众移至漠南,他自己则亲自至长安朝贺汉天子。在汉的庇护与培植之下,呼韩邪单于的“民众益盛”,“足以自卫,不畏郅支”,终于又重返蒙古草原。反而是原本的胜利者郅支单于,因为无法全面控御匈奴部众,退出了匈奴王庭,一路向西,并在汉元帝建昭元年(前36年)被西域都护甘延寿所杀。听说郅支已死的呼韩邪单于“且喜且惧”,他上书表示:自己“常愿谒见天子”,但是因为要防备郅支,所以无法如愿,现在“郅支既诛,愿入朝见”。于是遂有此竟宁元年之“复入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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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过前后一个半世纪的汉—匈对立,终于在匈奴单于低头称臣的情况下,迈入和平相处的新局。相对于前次因避难而入朝的窘况,这次呼韩邪是以匈奴一统之主的身份前来朝贡。对于汉朝而言,这是一位重建一统的胜利者表示臣服,其意义自不同于先前内战失败者的前来投靠。无怪乎汉元帝下诏改元为“竟宁”,昭君也因此而号“宁胡阏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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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为宁胡阏氏的王昭君,值得班固书写的事迹有二件:一是她为呼韩邪单于生下一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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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昭君号宁胡阏氏,生一男伊屠智牙师,为右日逐王。(注:《汉书》卷九四下《匈奴传》,第380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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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是汉成帝建始二年(前31年)呼韩邪死后,她被新继立的复株絫若鞮单于收继为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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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韩邪死,雕陶莫皋立,为复株絫若鞮单于。……复株絫单于复妻王昭君,生二女,长女云为须卜居次,小女为当于居次。(注:同上书,第380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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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据李奇和文颖的注释,居次是匈奴贵族女性的称号,等同汉语公主之意;至于须卜和当于,都是匈奴之大族。颜师古作了进一步的说明:“须卜、当于,皆其夫家氏族。”换言之,《汉书》作者在此预告了昭君嫁为新单于妻后的生育状况,并预先说明这两个女儿后来婚配的氏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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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汉书》中便不再有昭君本人的消息。直到三十年后,汉朝皇帝由成帝(前33—前7年在位)而哀帝(前7—前1年在位)而平帝(前1—8年在位),匈奴单于则由复株絫若鞮单于(前31—前20年)而搜谐单于(前20—前12年)而车牙单于(前12—前8年)而乌珠留单于(前8—13年),《汉书·匈奴传》中终于出现了昭君长女云的消息。时间是在平帝即位,王太皇太后称制,王莽当国之时,云被要求“入侍”太皇太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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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时,汉平帝幼,太皇太后称制,新都侯王莽秉政,欲说太后以威德至盛异于前,乃风单于令遣王昭君女须卜居次云入侍太后。(注:同上书,第3818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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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匈和亲关系的保证之一,在前期汉居弱势之时,是以宗室女为公主,遣嫁匈奴单于;到了后期匈奴势弱,便成了单于遣子“入侍”汉朝皇帝(见后附《汉公主出嫁、匈奴单于子入侍表》)。(注:《汉书》卷九四上《匈奴传》,第3773页记元封三、四年间,杨信说乌维单于曰:“即欲和亲,以单于太子为质于汉。”单于曰:“非故约。故约汉常遣翁主,给缯絮食物有品,以和亲……今乃欲反古,令吾太子为质,无几矣。”杨信的说法当时虽未为匈奴单于接受,但的确是由汉公主出嫁转为匈奴单于子入侍的张本。)根据《汉书》记载,当时在位的乌珠留单于并非没有遣子入侍。(注:乌珠留单于甫继位(绥和元年,前8年),便遣子右股奴王乌鞮牙斯入侍。第二年,侍子死,归葬;复遣子左于駼仇掸王稽留昆入侍。元寿二年(前1年)乌珠留单于入朝,哀帝遣稽留昆随乌珠留单于返国,但之后匈奴又再遣稽留昆的二位同母兄与妇相继入侍。事见《汉书》卷九四下《匈奴传》,第3810—3818页。)王昭君长女云被要求“入侍”的理由,《汉书》归因于王莽之欲取悦太后。言下之意,似是因着王太皇太后称制的现实政治形势及其女性的身份,故要求匈奴在原本以男性入侍汉朝皇帝的传统之外,加派同为女性的云入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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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若再对照后来史事的发展看,以云入侍这件事恐怕并不只有以女性入侍女性这样单纯的理由,或者说促成这件事的动因不仅止于此。王莽干预匈奴内政的意图,云自己身为王昭君之女的身份及其个人的想法与动向,其实皆不可忽视。只是这背后的权力运作与角力关系,要对应到王莽篡位后始建国五年(13)的单于继位之争,才能更为分明。具体的事件便是乌珠留单于死后,云和她的夫婿右骨都侯须卜当左右了单于的继承。《汉书》在此赋予云主导者的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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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珠留单于立二十一岁,建国五年死。匈奴用事大臣右骨都侯须卜当,即王昭君女伊墨居次云之婿也。云常欲与中国和亲,又素与咸厚善,见咸前后为莽所拜,故遂越舆而立咸为乌累若鞮单于。(注:《汉书》卷九四下《匈奴传》,第3826—382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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咸和舆都是乌珠留单于之弟,呼韩邪单于之子。呼韩邪死时,订下了兄终弟及的传位顺序,故自复株絫若鞮单于始,每位新单于登位之时,即先确定下一顺位之继承人,以之为左贤王。搜谐单于—车牙单于—乌珠留单于都是依此方式继位。但是应该在乌珠留单于之后接任的左贤王乐早死,乌珠留遂将左贤王之名改为“护于”,且以自己的长子为护于。没想到他一死,当权的右骨都侯须卜当便拥立了与中国——其时已是王莽新朝——关系密切的咸为新单于。而在须卜当背后的,正是母亲王昭君来自中国,自己又常欲与中国和亲的伊墨居次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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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谓“咸前后为莽所拜”,其实是指咸之前曾受王莽所封的孝单于之号。王莽篡汉建立新朝后,先是将原本汉所给的“匈奴单于壐”改为“新匈奴单于章”,继又欲分匈奴为十五单于。咸与其子受到招诱入塞,便被拜为孝单于与顺单于。咸接受王莽孝单于之号,似乎是让乌珠留单于找到传子不传弟的借口之一。(注:《汉书》卷九四下《匈奴传》称:“咸既受莽单于之号,驰出塞归庭,具以见胁状白单于,单于更以为于粟置支侯,匈奴贱官也。”第3827页。)但是咸仍在云的支持下,成为乌累单于。于是,在云、当的主持之下,匈奴与中国和亲的行动积极展开。以汉匈关系史为书写主线的《汉书》记述了他们的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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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累单于咸立,……云、当遂劝咸和亲。天凤元年(14),云、当遣人之西河虎猛制虏塞下,告塞吏曰:欲见和亲侯。和亲侯王歙者,王昭君兄子也。中部都尉以闻。莽遣歙、歙弟骑都尉展德侯飒使匈奴,贺单于初立。(注:同上书,第382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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