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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妇女史读本 七、鬼怪与妇科医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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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胎的内在源起说从未完全取代较早的恶鬼入侵论。举例来说,清代医者魏之琇(1722—1772)在他的《续名医类案》中收入六个鬼胎的病例,其中两个病例被归因为恶鬼入侵,三个被归为内在不调。(注:魏之琇:《续名医类案》卷二四,第604—605页。魏并未解释余下病例的原因。)《傅青主女科》也断言鬼胎乃与鬼交所致。(注:傅山:《傅青主女科》卷一,叶8a—b。)因此,尽管“鬼祟之事,儒者弗道”,却绝对有必要把鬼妊娠当成事实。文中观察到有许多鬼胎的案例发生在“城市乡曲”的居民中间,因此彻底地调查每一病例有其必要。“不可不察以此言为荒唐”,《傅青主女科》呼吁:“因循等待,非因羞愤而亡其生,即成劳瘵而终不起,至死不悟,不重可悲哉?”然而,尽管这类早期解释一直留了下来,在清代,透过汇聚起异常受孕的信念和月经失调的关注,鬼胎内在论者的观点也得到强化。结果,妊娠的不明确性逐渐地和女性虚弱的语言连结起来,而不是外在侵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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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妇女史读本 八、鬼怪、月经和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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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数医书作者把鬼胎归在妊娠失调一类。尽管鬼胎大部分和异常怀孕有关,但在清代它也开始被并入月经病的医疗讨论中。例如《傅青主女科》把鬼胎列在不规则和有害的月经来潮一节中,而非妊娠一节中。(注:《傅青主女科》把鬼胎的讨论放在“带下”和“崩漏”之后,直接放在“调经”一节之前。)在19世纪其他普及性的医疗作品中,鬼胎的典型征兆——停经、遭异物感染和腹部隆起——现在则以特殊的月经失调症状显现。鬼胎和月经失调之间的概念共鸣,逻辑上源自对人类怀孕的古典解释中。月经中断是怀孕的第一个征兆,因为孕妇的血转而养育其胎。同样地,在鬼胎的例子里,血可能转而滋养异常的生命形式。妇科文本描述月经阻塞是鬼胎的首要症状,这毫不令人讶异。零散的早期医疗文献也提供了先例,把鬼胎和月经疾病的关系拉得更近。首先,有许多疗法被建议为能够同样地治疗月经阻塞和鬼胎。一个典型的例子出现在明代医者龚信的《古今医鉴》,其中为月经阻塞提供一个药方,龚氏注意到对治疗鬼胎和“瘀肿”同样有效,且有助于“清毒”。(注:龚信:《古今医鉴》,北京:商务印书馆,1958年,第333页。)这类治疗假定鬼胎和月经阻塞在病因上是相关的疾病。医者也认识到月经失调,就像鬼胎一样,可能伴随妇女体内害虫的增生而出现。举例来说,这类信念就出现在孙思邈(约581—682)的《千金方》中。孙氏在此介绍多种关于“带下百病”的疗法(带下,一种较早的妇科疾病分类)。(注:关于带下的讨论,见Furth,A Flourishing Yin,第二章。)在孙氏所开的药方中就有一种帮助妇女从体内清除有毒物质,一开始是坏血,接著就“下长虫及青黄汁出”。(注:孙思邈:《千金方》,北京:华夏出版社,1993年,第53页。)生产专家杨子建(11世纪)也警告说,内瘀可能造成异常、似动物的“块”,会在妇女腹内跳动。他解释说,月经不调或产后没有适当预防的妇女有伤损气血的危险,造成她们的精气瘀滞。假如拖延不治,这些瘀滞最后就会转化为“异物,其状腹中成块,如蛇如鼠如蟆如虎之类”。(注:杨子建:《万全护命方》,何时希编辑:《珍本女科医书辑佚八种》,上海:书林出版社,1984年,第70页。)假如瘀血会生害虫,害虫也会导致瘀血。在他对“虫证经闭”的讨论中,医者李梴(明代)注意到害虫的存在会阻塞妇女月经,也可能造成她腹部隆起,形成妊娠的外观。他解释此一通则说,假如一个显然怀孕的妇女苦于腹部疼痛或一直延迟生产,那么大概可以确定是害虫的病例了。(注:李梴:《医学入门》,引自陈梦雷编《古今图书集成》,北京:中国书局和巴蜀书社,1985年,第1726—28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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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类叙述为清代医学思想家所熟知,也出现在帝制晚期有影响力的医疗书籍中。伴随着异常感染出现的月经病叙述,也广泛地流通在18和19世纪的普及性医疗手册中,其中有归在竹林寺僧名下的妇科手册以及鲍相璈的《验方新编》。(注:鲍相璈:《验方新编》,北京:人民卫生出版社,1990年。检证鲍氏作品普及性的证据见于Zeng Jifen,Testimony of a Confucian Woman:The Autobiography of Mrs.Nie Zeng Jifen,1852—1942,Thomas L.Kennedy trans.,Athens:University of Georgia Press,1993,p.64。曾纪芬是曾国藩的女儿,靠《验方新编》照顾她生病的母亲,她也提到该书是当时士绅家庭的主要藏书。值得注意的是,在许多《验方新编》论月经病的段落中,其开头的语言和叙述明显类似于竹林寺僧作品中所发现的,很可能其编者鲍相璈曾借用这些早期文本中的材料。竹林寺僧各种作品的历史,其讨论见Wu,“The Bamboo Grove Monastery”。)两书的月经病次项中皆提到关于生长在妇女体内,而经期间被驱除到体外的异常物体和生物。例如在竹林寺僧《妇科秘方》中的第三十九项月经症状,就叙述如何治疗妇女在经期间排出“蛔虫”之病例。(注:竹林寺僧:《妇科秘方》,李光明庄刻本,序言年份1866;北京:中国书店,1987年,叶16b。)两本书也都讨论月经液体内有“白虫,如鸡肠”这样的症状。(注:同上书,叶5a;鲍相璈:《验方新编》,第184页。)值得注意的是,这些失调都不归在由虫所致的古典病因项目下。(注:虫也可能导致疾病散播。Bridie Andrews已检验过普遍和持久的传统想法,认为耗损型疾病是由虫所散播,特别是从死者散播到生者。Andrews说明了这种以虫为基础的感染模式如何在后来20世纪初转型为以细菌为基础的模式。Andrews,“Tuberculosis and the Assimilation of Germ-Theory in China,1895-1937,”Journal of the History of Medicine and Allied Sciences 52.1,1997,pp.114-57.)因为反而是把这些症状都归在“月经病”的类别下,《验方新编》和《妇科秘方》把它们定义为月经失调——也因此是一种女性生育机能的失调。借此,两书把这种虫感染定义为女性病。尽管当代读者可能会认为经血中的白虫就是寄生虫感染,《妇科秘方》却警告虫的出现或许显示了全然不同的疾病模式。该书解释道,若妇女的确患有虫病,那么她的唇部会变色,也会感觉腹痛恶心。在这类例子中,用驱虫丸是最合适的。不过,文中也警告,若妇女不觉得痛或口部未变色,那就不是单纯的虫病,必须寻求其他解释和疗法。(注:竹林寺僧:《妇科秘方》,叶15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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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验方新编》和《妇科秘方》中的其他症状直接呼应了鬼胎的医学描述。在一种疾病中,染病的妇女会在经期间排出“大如鸡子”的染血大囊。当用刀子将这些囊块划开时,它们就像石榴一样。(注:同上书,叶7a;鲍相璈:《验方新编》,第183页。)书中并未进一步解释这些叙述,但可以想像这些蛋状囊袋布满了许多小种籽状的物体,使人联想到是一些流产的特异生物。使这种意味特别强烈的是,在原文中使用了“血胞”一词。“血”指“血液”,“胞”可以释为“囊”。不过严格来说,传统文献中“胞”一词指的是妊娠期间包覆、养育胎儿的构造,结合了我们现在所说的“子宫”和“胎盘”。相较之下,血的医学叙述就只停在“凝块”,一般称为“血块”,也就是“块状”或“碎片状”的血。妇女排出血囊的叙述因此不仅唤起月经失调的意象,也意味着血液正被导向生育的异常形式,造成胎盘充满了可厌的生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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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验方新编》和《妇科秘方》中,这种月经失调和错误生产之间的连结在另一症状中特别清楚。一名妇女停经腹胀,人们以为她怀孕了。然而某一天,藏在她腹内的东西突然跑出来,大家发现她竟未怀孕。相反地,她排出含有“如虾子”或“如蟆子”的血囊。(注:竹林寺僧:《妇科秘方》,叶15a;鲍相璈,《验方新编》,第184页。)对19世纪的中国读者来说,这些叙述可能使人想起关于鬼胎和生出怪物的故事。例如魏之琇对医疗病例的著名选集中,报道了一个异胎的案例。在此例中,庄氏妇已经“怀娠”三年。医者把过她的脉后,认定其中“必异物”,并开泻剂给她。该妇女因而产出一血囊,于落地时散开,现出其中满布“小蛇蜿蜒盘屈以次而出”。(注:魏之琇:《续名医类案》卷二四,第603页。)这样的叙述显示一个妇女的精气可能容易转为异常的生长物。不论界定为月经病或是古怪的胚胎,这些肿块都是异常的,因为它们不像任何已知的事物,也因为它们代表了不合适的生命,尽管是可辨认的生物,却不应该存在妇女的子宫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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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些叙述中,假妊娠和月经病两者间逐渐汇聚,进而在对肠覃和石瘕这两种病的敘述转变中得到强化。这两种状况也以肖似鬼胎和真妊娠著称。首先在《灵枢经》论及,两病皆由进入妇女身体的风邪所致,造成内部生长物,形似妊娠的腹部隆起。(注:《灵枢经》,四部备要丛书重印,上海,中国书局,1927—1936年。)肠覃起于冷气固着在腹部的肠子之外,抑制卫气,并造成阻滞。阻滞的气接着引起肉体隆起,逐日变大。相较之下,石瘕则起于冷气闭塞在子宫口(子门,字面上指“小孩的门”)。这除了阻碍气的流动,也使血无法离开子宫。结果,废血积聚在子宫内,使腹部肿起,且日渐变大。(注:《灵枢经》卷九,叶1a—b。)萧熏(约1660)在他深具影响的著作《女科经论》中解释说,鬼胎和肠覃、石瘕容易搞混。这三者在外形和病因上彼此类似,因此他把这三者一起归为假妊娠的三种型态,皆由瘀气或瘀血所致。(注:萧熏:《女科经论》卷四,第37—38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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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当古典的定义只提及妇女腹内或子宫内的阻滞时,18、19世纪的医疗文献却把肠覃和石瘕改写为经期的疾病。例如竹林寺僧的《胎产新书》把这两种症状条例在月经失调一节中,即和其他涉及异常和有害流出物等症状归为一类。(注:竹林寺僧:《胎产新书》。关于完整的出版项列举,参见注19。)其中也说明了这两种阻滞是发生在经期后冷气进入身体之时。(注:收入竹林寺僧《胎产新书》卷八,第51页。)周贻观(约1752)的妇科论文同样指出肠覃和石瘕皆由经期间冷气侵入所致。(注:周贻观:《秘珍济阴》,重印于刘忠德等人编《中国古籍临证必读丛书·妇科卷》,长沙:湖南科学技术出版社,1996年,第938—39页。)类似的叙述也出现在20世纪初期的作品《妇科易知》中。(注:佚名:《妇科易知》(1919—1920);重印于刘忠德等人编《中国古籍临证必读丛书·妇科卷》,第1496、1498页。)举例来说,《妇科易知》逐字重述周贻观对肠覃的敘述,但称它是一“月信虽行而却血少,其腹渐大如胎漏状(即将流产)”的症状。进言之,该书叙述“经血凝滞,月信不行,其腹渐大如孕子状”一条时,清楚表示了“其症名石瘕”。总之,当早期文献强调肠覃是一种气疾,而石瘕是一种血疾时,晚清和民国初年的一般文献重新把它们都界定为经血的混乱。透过这些作品,肠覃和石瘕是月经失调的观念,被纳入医疗文献的传统中。(注:譬如《妇科易知》似乎是民国时期广泛流传的医疗文献。它在1919—1920年由中华书局首度出版,是《医学易知》丛书的一部分,在1927—1939年由文明书局重印。1996年,《妇科易知》再度收入刘忠德编的选集《中国古籍临证必读丛书·妇科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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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在晚清前,鬼胎和其他假妊娠的医疗意象已经在医学论述中变成重要的成分,强调女性在生育机能上的不可预测性和易受侵蚀性。关于鬼胎的直接原因,不论是鬼入侵或是该妇女欲求不满,医学思想家或许意见不一。但他们都相信未被规训的女性欲望使妇女易患恶性积聚。对假妊娠的关注也跟月经不规则的形式融合了,扩大了女性生育资源可能转移的范围。因此,鬼胎的医疗讨论突显了医者和妇女双方所必须处理的不明确性:当评估妇女的真正状況时,怎么鉴定是真妊娠,恶鬼造成的入侵,或是身体内流物的有害瘀滞?正如本文下节将显示的,对于妊娠本身不确定性的信念,可能使得对妊娠的估算更加复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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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妇女史读本 九、延长的妊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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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古典文献主张人类怀孕期是十个月,医书作者也认识到真妊娠实际上可能延续的更久。在对此问题的早期讨论中,7世纪的医者巢元方认为长于一年的妊娠可能是一种妊娠失调。(注:巢元方:《巢氏诸病源候论》卷四二,叶12a—b。)北宋年间,杨子建曾教导一些妇女在第七、八、九月时就分娩,尽管有其他怀孕长达四或五年小孩才出生的例子。这段叙述原来在杨氏有名的《十产论》中,从宋代到清代不断地被古典妇科文献引用。(注:杨子建的原作已不存,但陈自明在他的妇科教科书《妇人大全良方》中重述了杨氏书中的段落,第463—64页。后来的作者在重复这段长期妊娠的叙述时都溯到陈氏的引述。)这段叙述也被简短地摘述,后来在帝制晚期的妇科文献中被当作常识接受:长期妊娠和早产是两种母血或母气不足、不规则的可能表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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胎儿发展的古典解释教导说,一旦受孕,必须另有两种状况方能使胎儿如常发展:第一,父母双方气血强健,足以使他们掺和的精血转变成胎,第二,母亲的气血必须顺利流动,其量足以养育负责胎儿成长的“胎气”。母亲在受孕或妊娠时若气血不足,会导致“胎不长”。胎长受阻或迟缓的早期讨论,主要和流产的现象连结在一起。整个帝制晚期,这种连结一直延续了下来。(注:陈自明:《妇人大全良方》,第378—80页。)不过在明代,医书作者越来越关注到,迟缓的胎长也可能导致异常的长期妊娠。在巢元方的早期讨论中,曾解释过为何某些妊娠持续超过一年,“由挟寒冷宿血在胞,而有胎则冷血相抟”阻碍了精气流至胎儿,“令胎不长,产不以时”。(注:巢元方:《巢氏诸病源候论》卷四二,叶12a—b。)楼英(1332—1400)也认为延迟生产是血不足或瘀血所致。(注:楼英:《医学纲目》,引自王肯堂《女科准绳》卷四,叶51b。)明代后来的医书作者阐发了这些讨论。如虞抟就认为孕妇生病或受伤,即使不至于流产,但仍足以耗去血气,使胎不长。能引起该病的因素包括“盛胎”,即女性在孕中依然来经;以及“漏胎”,即因撞击到任脉,使孕妇在孕期中途大量出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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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氏提到他曾见过一些因为这些症状,而使妊娠长达十二个月到二十五个月的例子。他主张长期妊娠是相当平常的,故“学者不可不知”。(注:虞抟:《医学正传》,第16—1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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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了解晚产问题的著名医疗学者间,张介宾也特别值得注意,因为他把晚产纳入以内在不调为主的病因论中。(注:张介宾:《景岳全书》卷三八,叶54a—55a。亦见王肯堂《女科准绳》卷四,叶51b—52a,以及武之望《济阴纲目》,第348—49页。关于二十七个月的妊娠例子,见魏之琇《续名医类案》卷二四,第594页。)张氏注意到脾胃失调可能干扰母亲摄取养分的能力,造成冲脉和任脉之虚。郁怒也可能导致肝气不调,干扰肝统理血的能力,阻碍了血液循环养胎。其他的寒热病也可能因为耗用血气而阻碍胎长。基本上,张氏暗示说,几乎任何病都可能阻碍胎长。碰到“胎不长”时,医者必须判断病根之由,且“宜补宜固,宜温宜清,但因其病而随机应之”。胎儿将会自行成长,在某些例子中会按时诞生,有些则会晚产。若妇女因为年迈气血衰,则是无药可医的唯一例外。至于这种妊娠是否顺利完成,张氏观察道,“数在天矣,有非可以人力为也”。(注:张介宾:《景岳全书》卷三八,叶55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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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熏的《女科经论》中则出现了显著的怀疑论调。萧氏并不否认异常久的妊娠会发生,但他认为这些例子稀少,医者不必为此操心。他说道:“若云二年四年,则怪诞不经矣,尚得谓胎孕乎?”(注:萧熏:《女科经论》卷四,第32—34页。)不过,尽管有疑,萧氏在他书中纳入相关讨论也是事实,其讨论显示长期妊娠的现象依旧是一个合理的医学关注。数十年后,阎纯玺继续此问题,扩展虞抟和张介宾的阐述。(注:阎纯玺:《胎产心法》,第287—88页。)除了这些早期医家认定的原因外,沈氏注意到天生体质健壮的母亲也有可能患阻碍胎长的例子。他断定这类例子来源于父精的虚衰。但无论问题根源出在母亲或父亲的气血,沈氏的治疗着重在增强母亲的气,特别是脾气。脾和土行有关,阎氏也注意到所有生物都从土地得到滋养。因此,“胎之能长而旺者,全赖母之脾土输气于子”是一通则。阎氏的讨论也让人洞察到,何以长期妊娠的信念如此普遍。有如上述,长期妊娠可以被解释为精气失调损害了统理胎长和成胎的体力或精气,而形容此过程的措词都仰赖阴阳五行。因此,照古典医学对人体运作的理解,长期妊娠有其道理。(注:当妇科文献希望强调生产是一自然过程时,它们常把成熟的胎,比做瓜熟,一旦时机来临,自会蒂落。这个比喻到20世纪初依旧在用。冯绍蘧:1933年序,《四明宋氏家传产科全书秘本》,上海:上海中西书局,1934年。栗山茂久也分析过中国医学中植物类比的影响,见Visual Knowledge in Classical Chinese Medicine,in Don Bates ed.,Knowledge and the Scholarly Medical Tradition,pp.205-34。)但把人类成长比作植物生长的农业类比也同时在加强长期妊娠的信念。身体是宇宙的缩影,被同样的创造和成熟力量所统理。具体来说,这样的关系常常用譬喻来表达,把母亲的身体比作植物或大地,把小孩比作她的果实。此喻引发阎纯玺阐述道,如果适切灌溉,“瘠瘦之土”依然能“结实”,所以,若能适当调养,体质虚弱的妇人,依然有产子的可能。照这样的比喻,母亲体虚可能剥夺胎儿营养,阻碍胎长,却不至于引发流产。阎氏解释说,这类例子就像果实“干萎在枝”。这类“枯胎”,若能及早以药物增长气血,就能恢复。但“若失于早为滋养,以致萎燥既成,无能为矣”。为了解释他的观点,阎氏引用三个妇女的病例,她们在妊娠超过一年后曾产出“枯白”之胎。(注:阎纯玺:《胎产心法》,第287—88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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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的医者一直承认长期妊娠的可能性。著名的儒医王士雄(1808—1868)注意到妊娠期间的血漏可能导致怀孕长达“三十或四十个月”,而且他确定他自己就认识有家小孩在怀孕一或二年后才被生出来。(注:见王氏对“妊娠经来”讨论的注解,收在沈又彭《女科辑要》,第57页;以及其对钱国宾该案例的评论,收在魏之琇《续名医类案》卷二四,第605页。)除了这些医疗讨论外,妊娠异常久的纪录也出现在清代文人作品中。譬如一本1903年给政府官员的法律手册就告诫,贞洁的寡妇有可能在她先生亡故已久后,生下他的遗腹子。手册引用马氏的病例,她在丈夫亡故四年后生子。她公公在法庭上指控她为淫妇。尽管如此,马氏终于使判官相信小孩的确是她丈夫的骨肉,胎儿的发展迟缓正是她对丈夫亡逝情绪震惊的结果。在此例的分析中,苏成捷(Matthew Sommer)注意到,透过判官的裁決,“寡妇的贞节更为强化”,因为延长的妊娠表现了妇女对已故丈夫情感的深刻。(注:引自Matthew Sommer,“The Uses of Chastity:Sex,Law,and the Property of Widows in Qing China”,Late Imperial China 17.2(1996),p.116。)清代文人周亮工列举一个相似的案例,朱鹏的寡妇声称她怀有已故丈夫的孩子。(注:引自钱远铭编《经史百家医禄》,广州:广东科技出版社,1986年,第728页。)但她未于预定时间分娩,她先生的弟弟因此去法庭上告她,控告她欺瞒他家。不过她婆婆发誓寡妇怀的确是丈夫的骨肉。没有任何通奸的确凿证据,要进一步追究前,官员只能下令该户静候产子。寡妇在五十六个月后终于产下一子。虽然该妇邻人讶异其产子之缓,却似乎无人质疑“妊娠”可能长达四年半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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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异常久的妊娠都在可能的范围内,医者在诊察疑似妊娠末期时就必须小心从事。魏之琇所辑的一个例子显示,即使其他征兆使医者倾向怀疑,医者还是宁可错把假妊娠当作真怀孕来处理。在这个例子中,明代医者钱国宾检视了一名已经怀孕二十个月的妇女。虽然钱氏怀疑她的情況有些异常,他仍旧不敢使用任何堕胎方。这例子最后在该妇排出大量气体,“胎”也自行消散下了结。(注:魏之琇:《续名医类案》卷二四,第605页。)判断长期妊娠的时候,也要考虑到异常久的“妊娠”就是鬼胎、其他假妊娠和有毒累积物的典型症状。(注:例见傅山《傅青主女科》卷一,叶8a—b。)举例来说,有一类肖似长期妊娠的疾病是被下蛊,蛊是一种恶鬼的精种,由下蛊者提炼毒虫和其他毒物精华制成。某人若希望获得他人的财富或要为那人招来不幸和死亡,也可能借由在受害者的食物和用品中下蛊而得逞。(注:Frédéric Obringer表明,早期对蛊的了解集中在虫、风、过热或形体不全的鬼怪犯案导致的病痛。但在4世纪前,我们发现了人们刻意制蛊下毒或咒诅他人的文献讨论;而且到7世纪前,如何用虫下蛊的典型讨论已经阐述完备。L’aconit et l’orpiment:drogues et poisons en Chine ancienne et médiévale,Paris:Fayard,1997,pp.239-42.)医学思想家可以辨认许多不同的蛊毒表现,有的如同恶鬼附身,有些则似虫扰为患。尽管蛊常能致命,某些蛊毒却能够用药驱邪。和蛊毒有关的一系列症候包含腹部肿胀。因此,在似乎是妊娠、但不如预期结束的例子中,蛊毒也就是其可能解释之一。所以如朱鹏的寡妇怀胎五十六个月,期间就被开给驱蛊药方。这个治疗无效,因为寡妇是真的怀孕。明代医者周汉卿提供的一个病例出现了相反情况。周氏的病人马太太已怀胎十四月却未产子。他正确地诊断出她患的是蛊毒病,并开给她泻药。在该妇从体内排出“有物如金鱼”后,她就痊愈了。(注:该例出现在《明史》的《方技列传》“周汉卿”条,也被魏之琇收入《续名医类案》卷二四,第605页。)也有其他长期“妊娠”的例子,即使并未特别提及蛊,也是原来被恶鬼侵扰而造成的。江瓘(1503—1565)在《名医类案》所收的一个宋代案例,就涉及医者潘璟如何治疗三名妇人,一个怀孕五年,一个则是两年,而一个是十四个月。潘氏驳斥先前医者的判定,认为他们“妄以为有孕尔”。他开药以破血攻毒,之后,一名妇人排出“肉块百余有眉目状”,一名则生出一条大蛇。第三名妇人则梦见两童子,色漆黑,仓卒悸怖疾走而去。当时的读者会理解成,这两位是原来令她生病的恶鬼,目前正从医者的医疗攻势中败退。这三名妇人后来都康复了。(注:江瓘:《名医类案》卷一一,第32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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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明代,“医案”已经演进为一种特殊文类,医者(或其徒弟)用有技巧的叙事展示出他的医学知识,也为新手和同样老道的医者提供指南。(注:见Furth,A Flourishing Yin,第七章。)医案选集编者如江瓘和魏之琇在写作之时已经知道某些讨论中的妇人并未怀子,却持续用如“孕”、“妊”、“娠”等辞去描述。这点很重要,因为这表示了晚清的妊娠概念比现代西方的观点来得有弹性。特别值得注意的是,医学作者从来不驳斥妊娠能延至五年的可能性。奇怪的是妇人子宫内特异的产物,而非她的长期妊娠。钱国宾所见的“异胎”案例即强调此点。钱氏的病人是一名农妇,已经“怀孕”十八个月,她的腹部也不断隆起。该妇当时显然病得很重,因为她的丈夫最后害怕她死掉而把钱氏召来。钱氏把了她的脉,发现其脉“浮沉长短,去来至止,上下不一”。依据这样的脉象,他解释,“知痰非胎矣”。(注:魏之琇:《续名医类案》卷二四,第605页。)换言之,钱氏判定其非胎是基于有病的脉象,而非她被认为的“妊娠”过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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