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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身与村树人烟俱熔,彻成水晶一块”是何等境界!为他记生圹志的吴国华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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霞客尝谓山川面目,多为图经志籍所蒙,故穷九州内外,探奇测幽,至废寝食、穷下上,高而为鸟,险而为猿,下而为鱼,不惮以身命殉。(注:同上书,第1233—123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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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动地表达徐氏的冒险精神,在某一意义上是对僵化的经籍知识的一种反动。己身与村树人烟俱熔的追求,历来俱是对在官场失意的士人的一种慰藉。只不过在明末清初,由于商品经济带来的富裕,造就了不少像徐霞客般不经仕途而家有余资的旅客,俨然成为一股新的文化风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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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股风气鼓吹之下,出外旅游的妇女亦日见繁多。笔者略引徐霞客的游览及文字,目的为说明明末的旅游热与商品经济及实践思想的互动关系,亦为强调妇女作家虽少有《徐霞客游记》般详尽记载考证,然其审视山川面目的好奇心,冒险犯难的毅力,溶情入境、“与村树人烟俱熔”的投入,以及“肤里无间,渣滓不留,满前皆飞跃”的超脱,与霞客实不遑多让。与上引《浙游日记》相比较,王凤娴的《东归纪事》记载一妇人携家小循露客行踪相反方向自江西至浙江而行,篇幅虽短却意味深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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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其他大部分从宦游的夫人一样,王凤娴是出身书香世家的闺秀。万历丁酉(1597)仲秋,其夫张本嘉赴任江西袁州府宜春县令,王及子女随行。任内起居与江右边城景致今已不得而知。任满三年,举家东归浙江嘉兴。王凤娴打点细软督促役人运出府门,携着一女一幼儿,于孟冬十月,踏出了旅途的第一步。宜春位于赣西山区,欲回江南,以水路最便。王氏与其夫及子女先乘舟往东北,经临江抵南昌,入鄱阳湖后东折,经安仁、贵溪、弋阳、铅山、玉山入浙境,再历常山、衢州府、富阳而抵嘉兴,为时几两个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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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路之苦,王凤娴深有体会。特别是铅山以后一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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遇浅滩不得过,觅舟盘换就野宿焉,其舟止可容膝,伸立则发系于蓬,伸卧则足限于板。梳洗甚难,止以巾束发,盘屈其中,其苦非言可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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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王氏娴于女德,不但毫无怨言,更视肉体之苦为道德磨练:“幸余素性,不为劳逸所移,惟发长笑耳。”长笑之余,王凤娴更借诗词于苦中取乐:“明日复如是。用唐人韵占一绝自遣:蚁舟飘泊盻乡间,山外云连云外山,命酒聊舒愁默默,呼蒲怕听水潺潺。适稚子戏吹芦笛,命长女联句二绝一笑。首作起句,三句余倡,二句末句女和。次作前二句余倡,三句女和。”(注:王凤娴(文如):《东归纪事》,载周之标:《女中七才子兰咳二集》卷五,苏州:宝鸿堂,1650序,页23a—b。)母、女、子一家倡和取乐,足见在官宦人家文学钻研对子女教育的重要性,及母亲亦师亦友的中心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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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文化发达的江南,儒家女通诗书晓文理亦颇为寻常。王凤娴更进一步,不但工于诗文以之教育子女,后更有诗集行世。《松江府志》称其“工文墨,有诗名”,短短六字,细思下却颇耐人寻味。(注:胡文楷:《历代妇女著作考》,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第90页。)曹大家既明言“妇德不必才明绝异,妇言不必辩口利辞”,则工文墨岂为妇女之事。妇女的理想人格既是内向收敛,又何来以诗名世?在某一意义下,如王凤娴般著作等身的女诗人之出现、之受表扬,意味着旧有的道德理念与明末清初的社会现实有一段距离。王凤娴活在这段距离中间,对于“女诗人”身份本身蕴含的种种矛盾最为清楚不过。其弟王献吉记载凤娴晚年欲尽毁其诗稿,谓“妇道无文,我且付之祖龙”。献吉辩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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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不然。诗三百篇大都出于妇人女子,关睢之求,卷耳之思,螽斯之祥,柏舟之变,删诗者采而辑之,列之国风,以为化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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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果,凤娴诗集以《焚余草》之名行世,焚而未尽,欲语还休,明示“妇道无文”、“妇言不出闺阁”等思想加诸才女身心的压力。后人唏嘘之余,亦该认识到与此同时,妇女的创作活动也受到一定认可。王献吉援引《诗经》谓经典亦有出自妇人之手,是当时常见的论调。《松江府志》对王之称许,代表地方修志文人对才媛的公开肯定。尤其不可忽视的是,纵然饱受压力,王凤娴从未间断写作。年轻时作为县令夫人盘屈浅舟,凤娴赋诗并与二女唱和、苦中取乐。后历经孀居、丧女等等不幸,三四十年间,“荣华雕落,奄忽变迁,触物兴情,惊离吊往,无不于诗焉发之。”(注:王献吉序《焚余草》,载《女中七才子》卷五,页30b。)写作对于妇女的超越意义,于此可见一斑。凤娴二弟王乃钦对乃姊文章推崇备至,于《焚余草》序中称:“所幸家学一线,得随名媛千秋。”(注:王乃钦序《焚余草》,载《女中七才子》卷五,页29a。)文章本为男子的功业,三不朽之一,光宗耀祖的门径。王凤娴子张伯元仅荐于乡、弟献吉乃钦均功名不显,父家与夫家俱以凤娴文名最盛,故有“家学一线随名媛千秋”一说。女才子代不争气的男人维系家学,无疑会对娴于内德的女子带来“妇道无文”的心理矛盾,但若从整体层面分析,则此种继承不但无损“男主外女主内”的性别分工,且有强化这种分工原则的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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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文章千古事业,王凤娴其实早有涉猎。在生活上恪守妇道,并不排除在诗作上抒发对千古兴亡的雄性感慨。如其对李贽的推崇,见诸《读李卓吾焚书一绝》诗中,丝毫不见儿女态:“字字刀圭范世仪,言言木蘖是吾师,禅宗顿解毫端里,正是风旙一转时。”(注:《女中七才子》卷五,页12b。)重阅《东归纪事》,忽悟凤娴在旅程中所思所记,已超越闺阁相夫教子以中馈为事的范围而步入国是兴亡的领域。唯其如此,王凤娴对途中所遇的史迹最为念念不忘,屡有诗作咏之。至历史意义特别丰富的富春江一带尤其有不胜唏嘘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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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历龙游、兰溪、严州三处……去五十里至子陵滩……望怒涛而思子胥,不胜愤恨,短作投江吊之。(注:《东归纪事》卷五,页25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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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娴对吴王夫差信谗的愤恨若何,因短作已投河,今不得考。观其《过严陵钓台闻有后裔读书堂中》一诗,则其对历史的投入感跃然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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钓台寂寂枕寒波,烟水依然客再过,千古山灵封世泽,汉家宫阙黍离多。(注:钟惺:《名媛诗归》(崇祯本)卷三一,页6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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末句以诗《王风》中《黍离篇》喻对亡国触景生情之痛,与上文思伍员之愤恨,俨然是大丈夫以天下为己任的情怀,虽与女子内向型理想人格不合,却又无损其大家风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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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路之苦与乐,盘屈浅舟的禁锢与“烟水依然客再过”的超逸,俱成为旅人生命历程中不可磨灭之部分。东归抵家后,王凤娴欣然回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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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历州郡,或遇穷途艰苦,怀古兴亡,或遇日暖风和,波澄月皎,怡情玩眺,得失异同,俱不忍忘去。书此备后日展观,宛然胜游在目,且可当重来程记也。(注:《东归纪事》卷五,页27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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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徐霞客“肤里无间,渣滓不留,满前皆飞跃”的豪气相比,王凤娴的游记在遣词用字上虽较含蓄,然其“得失异同俱不忍忘去”的眷恋,执笔以志不忘的情怀,足证文章千古大业,对闺秀女子亦具无比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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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归仅一载,王凤娴再无奈上征途。夫张本嘉病卒,万历辛丑(1601)孟冬,王氏以未亡人身份扶柩归武林,赋诗言志,无复往年的闲适安乐。其后与之倡和甚欢的二女张引元、引庆俱逝,凤娴更寄情写作,其悼女诗尤其脍炙人口。如《悲感元庆二女遗物》十首,以空闺、剩粉、闲针、余线、废琴、抛玉等为题,道尽人去物在楼空的悲哀,为江南才媛传诵。吴江闺秀沈宜修(1590—1635),月内连亡二女,对凤娴之痛感同身受,于其编纂名媛诗集《伊人思》中转载凤娴及二女诗作,并冠以“绝类余家诸女情景”、“余因两女载入拟欲属和伤心未能也”等眉批,足征江南才媛借诗文神交,互为慰藉。《伊人思》于崇祯丙子(1636)初面世,时王凤娴已寡居三十余载,其诗文及二女遗作已“名世久矣”。(注:沈宜修选:《伊人思》,第12—13页。入叶绍袁纂辑:《午梦堂全集》,崇祯丙子(1636)序。《中国文学珍本丛书》第1辑49种,上海杂志公司,1935排印本。)凤娴再无当年投诗江中吊伍员的豪情,亦乏远游壮举,然其身虽处闺内,其人实借文章而遨游及传世。后其弟王献吉辑其《焚余草》付梓,上文已述及,惜今已不存。清初康熙年间,献吉与社友百余人参订《女中七才子兰咳二集》,选载《焚余草》中部分诗作及《东归纪事》一文,王凤娴的文章不单在当世传诵更盛,且因而扬名后世成其千秋功业。当年从宦远游的县令夫人,可能始料不及吉光片羽所构筑的历史空间及超越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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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妇女史读本 五、赏心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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闺秀从父或从夫离乡赴任,其实是顺应了“三从”的道德要求,因此其身虽出闺房,其心仍属未越番池。明末清初从宦游的闺秀特多,依其诗作观之,较负盛名的有吴郡徐媛从夫范允临赴滇任兵部主事,寄寓滇南边城,钱塘林以宁随夫钱肇修先宰洛阳,后留居燕都,其生平及作品多为人知,于此不赘。(注:徐及林之略历见Teachers of the Inner Chambers,第239—242,266—270页。徐媛游滇诗见《络纬吟》,万历癸丑(1613),内阁文库本。林以宁有《墨庄诗钞》及《凤萧楼集》传世,包括诗词、散曲、文钞。诗作多收《正始集》及《国朝闺阁诗钞》等大型总集。)不过,从宦机会可遇不可求,一日至数日的赏心游,却极为普遍,在在说明官宦士人妇女于持家之余出游取乐已成风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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闺秀游山玩水,与女伴同游者多。如吴江沈宜修,虽与夫叶绍袁(1589—1648)唱酬甚欢,然叶早年为应试奔波,家居时日无多,宜修的社交圈子以妯娌儿女及诸女伴为主。万历三十三年(1605),绍袁年十七,宜修十六,因绍袁祖母病重,提早成亲,绍袁于《自撰年谱》追思燕尔新婚情景:“内人窈窕方茂,玉质始盛,令姿淑德,初来王湛之家,贤镜操琴,遂似秦嘉之妇,太宜人数载愁怀,斯焉开色矣。”突然笔锋一转:“是年仍读书司马公家,以宴尔暂归。”司马公即养父袁黄(了凡),与绍袁父同年成进士。袁祖籍虽曰浙江嘉善,地理上与吴江叶家带同处汾湖之滨,两家为世交。(注:叶绍袁:《自撰年谱》,第6页。收入《叶天寥四种》,《中国文学珍本丛书》1辑35种,上海杂志公司,1935—1936年排印本。叶甫生即病,吴中风俗恐子不育者寄于他姓,故2岁起寄养袁家,十岁归家时其父为其改名“绍袁”以志(第2—3页)。二家纵错复杂之关系,详见奥崎裕司《苏州府吴江县の乡绅吴氏の家系》,酒井忠夫先生古稀祝贺记念の会编:《历史における民众と文化》,东京:国书刊行会,1982年。)叶绍袁与袁黄子若思时正发愤读书,婚后旋即重返家庐。此实为二人婚后二十年间生活节奏的先声。据年谱粗略统计,叶绍袁苦读凡廿余载,终于天启五年,三十七岁时与袁若思同年登进士榜。二十年的婚姻生活中,绍袁先后五度馆于乡贤家,一去数月或经年;十二度赴昆山、江阴或南都应试,每次离家数周至数月不等;最后,京师殿试一役费时七个月。居家时日本无多,纵在家亦无心力照应家事族务。对沈宜修来说,所谓“男主外女主内”所指不光是一种道德规范,内外之别最实际的意义在于日常生活上的分工。妇女研究先驱沃尔夫(Margery Wolf),早于70年代即根据台湾的田野调查立论,强调妇女在中国家族制度中的角度并非一成不变,而是循年序照应生命循环,自闺女、新妇、人母、主妇而至熬成婆,每段落俱有不同的生活节奏、应负责任,及权力分配。而新妇入门,除顺应以男性为本位的宗族要求外,亦暗自建构一以母性为中心的“阴性家庭”(uterine family),从中行使权力,叫儿媳唯命是听,女性虽称内人,并不俯仰父权鼻息求存。(注:Margery Wolf,Women and Family in Rural Taiwan,Stanford: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1972.)以此现代人类学视野审视沈宜修“女主内”的具体内容亦颇为恰当。新进叶家的宜修,婆婆冯氏孀居独子,寄望绍袁成名甚殷,不许其私自入新妇闺房过夜,亦不许宜修作诗分心,害其半夜独自饮泣。连至孝的绍袁,多年后回忆其母之严苛,亦毫不讳言“即通籍后,余夫妇夔夔斋栗,三十年一日也”。(注:叶绍袁:《亡室沈安人传》,第151页,附沈宜修:《鹂吹集》,收《午梦堂全集》上。)宜修之苦可想而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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