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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后五年,长女纨纨(字昭齐)生,时宜修二十一岁。二年后生次女小纨,越年生长子世佺,又二年生三女小鸾。宜修四十六岁病肺而逝,在叶家几三十载,儿女众多,有名可考的亦有八子四女,平均二年半不到即有生育。故宜修自“新妇”过度至“人母”阶段,“主内”的主要具体任务是教育儿女。宜修出身吴江望族,叔沈璟是与汤显祖齐名的“吴江派”戏剧始祖,兄弟六人俱负文名,与冯梦龙之辈往来,宜修更热中文学,以课儿女继承家学为己任。自二三岁起即教以《长恨歌》、《琵琶行》、《楚辞》、《诗经》,懂事之年后,男儿改至家塾,宜修只负督导之责,而女儿之教育除育于妗母家之小鸾外,仍亲力亲为,自诵诗至认字、造句、阅读,至做诗作文,至十二三岁,再令其学绣、教以琴棋书画。年长的三女纨纨、小纨及十岁后返母家的小鸾因年龄相近,与宜修朝夕相对吟咏,与母感情尤笃,宜修称为“小友”。数人或在宅第园林寻幽访胜,或驻亭台听族姑弹琴,或结伴春游,触景生情,怀念已出家的族姊周氏及其妹,宜修遂有《春游有感寄赠周姊》之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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麦陇新翻小绿柔,隔溪啼鸟弄芳洲,青山晚色花浮影,暮水微风月入流。共羡仙舟遥忆李,最怜顾曲元闻周,吴宫歌舞重回首,樽酒何年续胜游(原注:姊有妹适李)。(注:沈宜修:《鹂吹集》,第33页。《听族姑弹琴》一诗见第8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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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樽酒何年续胜游”未必尽是文学夸张之辞。明末闺秀每有诗文之会多以酒助兴,叶绍袁并非巾帼无法列席,对其妻的豪情逸脱却极欣赏,称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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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平不解脂粉,家无珠翠,亦不喜艳装。妇女宴会,清鬓淡服而已。然好谈笑,善诙谐,能饮酒。(注:《亡室沈安人传》,第15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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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外表修饰上,宜修虽谨遵女德内在收敛的要求,在言谈及性格上却颇为外向,饮酒善谵,倍增其雅人风致。宜修与幼龄的三小女,有否偶尔在闺中低吟浅酌,不得而知,宜修与挚友张倩倩,却曾有放舟湖上,月夜对饮的豪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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倩倩与宜修有多重的表亲姻亲关系,亦戚亦友,其数十载交往,足征明末才媛借亲族关系开拓一女性本位的社交空间。倩倩本是宜修表妹,小四岁。宜修八岁丧母,其父迎倩倩之母,亦即宜修之姑来家照应,至宜修十六岁出嫁始归。故二人情同亲姊妹,“凡簸钱斗草,弄雪吹花,嬉游燕笑,无不同之。”后倩倩适宜修之弟沈自征(君庸),姊妹之情尤加妯娌之亲。倩倩所生四子女俱不育,其夫又长年在塞外谋生,宜修以生甫六个月的三女小鸾过继与其为伴,十岁始还母家,姊妹妯娌之情本是出于严父安排,二人无从过问,共育一女之谊,却是出于二人意欲为知己之情再锦上添花。明清闺秀的起居行止,在某一程度上无疑是受制于以父权夫权为本位的家族制度,然在这大前提之下,宜修倩倩之辈亦有相当自由与女伴同游,借诗词构筑一女性本位的文化与空间。此种如叶绍袁般男性无从过问的妇女空间,是“男主外女主内”性别分工的结果。人多侧重“妇言不出闺外”的负面而强调“男主外”令妇女被动与受制,若从当时女性的眼光看来,“女主内”未尝全无正面意义。步入中年的沈宜修从婆婆手上接管财权,每日忙于养儿教女,主持中馈,持家理财,在家内实有无上权力及繁重责任。偶有余闲,得与女儿寻梅听琴,或偕女伴春游对饮,种种风和日暖,得失异同,尽寄于诗词。此种生涯,在宜修目中,自有其规律及合理性,非外人一句“可怜”所能道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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倩倩年仅三十四病逝。沈宜修追忆生平聚散,为闺中的妇女文化及闺秀游览活动提供了生动的第一手说明。如倩倩婚后一年,宜修归宁,二人得以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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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年倩倩已十八,余一见光艳惊目,娟冶映人,亭亭若海棠初绽,濯濯如杨柳乍丝,余窃思初与别时,发尚未垂,别来数年,挺秀遂至于此,恨不见袅袅初余,盈盈二八耳,昔人所云,美而艳者,殆必若此,时初夏八日,斜月半牕,金壶渐滴,与一二女伴,挑灯话旧,庭户寥寥,栏花灼灼,不知东方之白也,未几即别。(注:沈宜修:《表妹张倩倩传》,附《鹂吹集》,第13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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宜修对初为人妇的好友在体态上的转变乍惊乍喜,当晚斜月半牕之际,闺中好友对男女之欢有无论及,今已无从稽考。只见六年后再叙,宜修首先注意并着意刻画的仍是倩倩日见丰腻的体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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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巳,余父挂冠栖隐,余复得数归相聚,尔时倩倩脂凝玉腻,微丰有肌,姊妹妯娌间,戏呼为华清宫人,偶当日午梦余,云鬓仿佛,余曰此真沈香亭上,宿醒未解耳,诸女伴笑谓余曰,汝能作清平调咏之乎,余曰愧非青莲,先有捧砚人在此矣,群相一粲。(注:沈宜修:《表妹张倩倩传》,附《鹂吹集》,第13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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绍袁称道宜修的风趣,于此可见一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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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年,叶绍袁赴南京应秋试,宜修独与倩倩泛舟湖上对饮畅谈,一夜无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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戊午仲秋,与余同泛棹吴山,正波澄荇绕,枫冷苹香,时已下澣,更余月吐,共相登眺,烟树微茫,峰峦参碧,斜辉泻镜,清露逼衣,悄然无人,徘徊久之,倩倩飘然振袖于山崖月色之间,却疑广寒仙子,不在桂树宫中,飞下我前矣,是夜停舟对饮,共论夙昔生平,聊为快叙也,天明返棹。(注:沈宜修:《表妹张倩倩传》,附《鹂吹集》,第13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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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树微茫……悄然无人”,虽无徐霞客“一身与村树人烟俱熔”的豪迈,溶情入境的投入则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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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宜修虽携子女略作从宦金陵之游,旋因叶绍袁调任而返。观其起居行止,如本节所述,足见沈宜修生平为名符其实的内人、内助,既无王凤娴从宦远游寄居他乡的良机,亦无下节黄媛介等辈营役之苦。其一生活动范围,以汾湖畔的叶家带为中心,以抚育儿女为任、为乐。即使如此,内人的生活内容并非刻板沉闷,生活空间亦不限于中门以内。“内外之别”在实践上所指是夫妻职权上的分工,内与外在空间的界限实颇具弹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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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2 明末江南画舫游湖之风甚盛。沈宜修与张倩倩月夜对饮,所乘之舟是否与图中画舫小舟相仿,不得而知。闺秀名妓、才子佳人均喜放舟湖上,却是不移之事实。《花舫缘》插图,载沈泰编《盛明杂剧》,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影印1918—1925诵芬室翻刻本,1958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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闺秀从宦离乡或稍作赏心游,因为不违反三从四德的道德要求,所以在时人眼中无大争议。此等旅游活动的历史意义,在于印证缠足未必尽为妇女行动之累,更非禁锢妇女于闺内之策。由此引申另一饶有趣味的议题:明清闺秀以何种交通工具出游为多?长途自西而东的旅程,王凤娴主要是乘运货的浅舟,间佐以在陆上骑驴。官宦人家多自备有轿夫,闺秀游山玩水想以乘轿为便。明末众多信札契约活套的类书中,偶尔有如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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妇女有行非花舆不可,特遣人诣府假过一乘,庶免跚躩头面之丑,皆公庇之也。俟改日奉还。(注:《新镌施会元汇纂士民捷用一雁横秋》卷二,页23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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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轿的妇女得免抛头露面,由此义观之,轿之四壁实构成一移动的、暂时性的闺房。然若征于王凤娴的游记,僻壤地区未必有轿可乘,虽县令夫人亦得因陋就简。以旅游为业的徐霞客在江南以乘船为主,在广西间有骑马或乘滑竿,然而在云南、贵州的山区,只能靠步行。(注:《徐霞客游记校注》前言,第2页。)闺秀的游踪再僻远,恐亦不至步行。关于这点,所得史料有限,容后待考。明末版画,多写闺秀乘舆或坐轿,公子骑马,侍仆步行。虽未敢由此论证事实的确如是,然而交通工具之选择,以地理、性别及经济条件为定,当毋庸置疑。舟船舆轿之普及,适为缠足未必有碍妇女出门之最佳佐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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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妇女史读本 六、谋生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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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季旅游之盛,除造就一种冒险求知的精神,及寻幽访胜的闲情外,对时人的就业机会亦有重大影响。交通发达不但助长了流动于城乡之间的劳动人口,促进经济的商品化及城市化,同时亦制造了崭新的就业形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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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屑入仕途或屡试不就的文人,在日益多元化的文化事业中兼任生产者及消费者。而从事此等事业,如坊刻出版、编集、监修谱志、征文约稿、书画买卖等,非人事关系不行。(注:高居瀚(James Cahill)曾详论明清书画家与买主之间的互易关系,无论以润笔银子、礼品或其他方式出之,本质均为经济交易。时人不喜直言此等文化活动实与钱银纠缠不清,故夸张所谓“业余”及“职业”画家之分野。高氏认为后人不应漠视二者在作品风格及经济形态上的共通性。见The Painter’s Practice:How Artists Lived and Worked in Traditional China,New York: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1994,pp.32-70。)在文化发达的江南地区,要广结人脉就得保持流动性,穿梭于金陵、松江及杭州府治及县镇之间出席诗文会、作客风雅之富户。此等文人自命“山人”的为数不少,陈继儒为其中表表者。“山人”的字面意义虽带来淡泊隐逸的联想,事实上其生活形态却恰恰相反。以清高之名掩其营利之实,不但无损其道德人格,更为其才名平添不少风采。在此等风气下,少数的女诗人女画家亦风云际会,投身笔耕之列。本节仅以声名最著的黄媛介为例,试观其活动范围、文化生活、文学创作,及其旅游活动开拓的空间对三从四德等道德规范的超越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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