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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164380 绛云楼新成,吾家河东邀皆令至,砚匣笔床,清琴柔翰,挹西山之翠微,坐东山之画障,丹铅粉绘,篇什流传,中吴闺闼侈为盛事。(注:《赠黄皆令序》,《牧斋初学集》卷二〇,上海商务影印康熙原刊本,1929年,页29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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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164382 柳为明末名妓,比其年长三十六载的钱谦益以正妻之礼迎娶,时人多有诟病,然柳从一而终,二十三年后,钱病逝,柳亦于欲夺其产的钱氏族人前自尽,奇女子种种事迹多为人知,亦非本文重点,从略。(注:柳如是与陈子龙一段情缘及柳对明末词坛的贡献,详见孙康宜《陈子龙柳如是诗词情缘》,李奭学译,台北:允晨出版社,1992年。)然而耐人寻味的是明亡前的黄媛介仍是良家女、士人妻身份,在家家团圆的春节竟只身离家陪伴一刚从良之名妓渡岁,并逗留至翌年夏清兵南下之际始返,个中因缘,因黄氏早年之生平资料极少,今已不得而知,唯其于内人名份之外,同时活动于“外人”交际圈,以诗画营生,当无疑问。黄媛介有“眼儿媚”一词,题《谢别柳河东夫人》,可由之推想当年黄柳二人于绛云楼欢聚情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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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164384 黄金不惜为幽人,种种语殷勤。竹开三径,图存四壁,便足千春。匆匆欲去尚因循,几处暗伤神。曾陪对镜,也同待月,常伴弹筝。(注:《柳如是别传》,第48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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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164386 后三句的“曾陪……也同……常伴”,道尽二人作伴闺中种种殷勤;首句“黄金不惜为幽人”却明示此等投契并不排除经济动机。柳夫人以钱银资助其友,后人难以深究其性质为酬金或为周济,而二者之分别时人亦殊难界定。至清初,与黄媛介际遇相仿的丹徒女文士吴山,亦曾“附于”下嫁龚鼎孳之名妓顾媚,伴其游览西湖名胜,借以广结名士。(注:邓汉仪:《诗观》卷一二,康熙壬子,1672年,页16ab。参Teachers of the Inner Chambers,第284—285页。)可见以卖诗画为生的女文士与从良成名士夫人的名妓,固因才情相仿意气相投论文,然其交际对前者的笔耕生涯亦不无少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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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164388 女文士与从良名妓的社会地位及婚姻生活或者迥异,二者的性别身份实极相类,同处于“既内而外”的暧昧空间。如黄媛介吴山之辈同为士人妻及人母,在家族伦理与从良后的柳如是及顾媚同属“内人”身份,然其交际活动范围却与男性的“外人”无异。事实上,黄媛介所从事的是一种代夫营生的工作,动机为对家庭的忠诚,与花木兰至孝代父从军不遑多让,所以行踪虽远出闺房之外却未受过多道德非议。这情况因媛介乙酉遭乱被劫而改观,其身份亦因而变得更为复杂暧昧。甲申北京城破,钱谦益携家至南京就任礼部尚书,黄媛介或于此际离虞山取道返浙。翌年清兵南下,江南大乱,陈寅恪推测媛介在乱中为清军将领掳去,后虽放归但羞于还乡,故辗转吴越间。(注:《柳如是别传》,第478—480页。清兵南下,江南妇女被掳者甚众,笔者曾有专文论及:“The Complicity of Women in the Qing Good Woman Cult,”《近世家族与政治比较历史论文集》上册,台北:中研院近代史研究所,1992年。)《无声诗史》载其流离无定所之苦:“困于槜李,踬于云间,栖于寒山,覉族建康,转徙金沙,留滞云阳……”(注:载汪启淑:《撷芳集》卷一四,页6a。)顺治初乱稍平,黄媛介在书画家聚散地西湖畔暂居,与钱谦益重逢,钱纪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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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164390 今年冬余游湖上,皆令侨寓秦楼,见其新诗骨格老苍,音节顿挫,云山一角,落笔清远,皆视昔有加,而其穷日甚。(注:《赠黄皆令序》卷二〇,页30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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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164392 兵乱后不少江南旧家生计尽毁,“其穷日甚”的绝不止黄媛介一家。与黄同负盛名的女文士山阴王瑞淑(字玉映),乃父为绍兴城降清时于家门外大书“不降”后自绝殉明的王思任,王玉映亦是在明亡后家境日困,其夫读书不成,始正式从事笔耕生涯,同乡毛奇龄曾伤玉映“以冻饥轻去其乡,随其外人丁君(圣肇)者牵车出门将栖迟道路,而自炫其书画笔札以为活”的潦倒,既“悲闺中之在道”又伤国亡,曾于三弦琴声中作长句寄意。(注:毛奇龄:《闺秀王玉映留箧集序》,《西河合集》,序卷七,页7a—8a。王玉映与黄媛介为同时人,同侨居湖上,同与李渔善,二人的笔耕生涯极为类似,或许因同行相忌,二人似无深交。王玉映事详见Teachers of the Inner Chambers,第126—137页。李玫仪曾有论文分析王之诗论;魏爱莲(Ellen Widmer)正撰写专书论玉映之忧国意识与文学生涯,吾人拭目以待。)王玉映与黄媛介的生涯及际遇极为相类,同于明季活跃文坛,然正式僦居湖上,自售书画笔札,实为明亡后举家无以为生所致。王与黄所嫁非人,有天壤王郎之叹。“外人”读书不成而“内人”反早负文名,故由后者出面养活家小,这种夫妻倒置的位份,反映了明清之际妇女诗文的商业价值,然社会上“男主外女主内”的基本性别分工并未因而丝毫动摇。女文人代夫谋生养家只是一时权宜之计,并不代表两性秩序错乱。事实上,以妻代夫的可行性,适足以加强“内外有别”在概念上的权威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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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164394 黄媛介之夫杨世功所担当的是一典型的“内人”角色。媛介客居明湖,曾多次游越,与各地闺秀诗人唱和,亦为广结人脉之良计,其中以入绍兴梅市与商景兰夫人一家女伴论文于其宅第,一住经年最为人所知,并有《梅市唱和集》行世。(注:商景兰与诸女及儿媳的家居及唱和活动,见Teachers of the Inner Chambers,第226—232页。)杨世功曾对毛奇龄述及其送别媛介上路赴越之情境,经毛笔下道来仍极为生动:“皆令渡江时西陵雨来,沙流温汾,顾之不见,斜领乃踟蹰于驿亭之间,书奁绣帙半弃之傍舍中,当斯时虽欲效扶风橐笔撰述东征不可得矣。”(注:毛奇龄:《黄皆令越游草题词》,《西河合集》题词,页13a—14a。)道尽媛介旅途奔波之苦,于大雨中踟蹰驿亭之间,行李散乱一旁,与闺中安逸生活实有天壤之别。然杨以其妻比曹大家,除显示其幽默感外亦暗露一份对其妻成就之骄傲。作为“内人”的她正厕身驿亭,作为“外人”的他反于道旁相送,夫妻空间倒置,于此景表露无遗。黄媛介并无刻意否定“出嫁从夫”的伦理,但观其行动适足为三从秩序的颠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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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164396 黄媛介越游前后,声名日盛。清初文坛巨子如钱谦益、吴伟业之辈俱与交往,赠诗赠序,并为文代辩其身世之清白无瑕。如牧斋开宗明义,冠以“士女黄皆令”称呼,或梅村称其为“儒家女”、“良家女”、“体自高门,夙亲柔翰”,皆令友邓汉仪曰其“产自清门”,施愚山谓“先世有显者”,在在强调黄媛介家世之清白高尚。弦外之意想皆令曾备受非议。邓汉仪透露“其兄开平不喜其与柳如是文字交”,《静志居诗话》俞右言云“然皆令青绫步障,时时载笔朱门,微嫌近风尘之色”。(注:阮元:《两浙輶轩录》四〇,浙江局,1890年,页19a—20a。参《柳如是别传》,第485页。)则时人评皆令之诗未及闺秀诗清纯,或其兄不喜其与从良名妓结交,均限于文学品味及个人行动层面,并无明言笔耕生涯有损其道德完整。“清门”或“良家女”之辩,似为针对黄媛介乙酉被劫一段隐晦史。兵乱中被掳妇女遭强暴或卖至妓院的为数不少,陈寅恪推论黄因貌丑被放归,即使如此,其后半生恐无从摆脱流言闲语的困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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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164398 黄媛介曾重申其清白,强调其志向高尚无瑕。并不因营役于家门之外而有损。一诗云:“或时卖歌诗,或时卖山水,犹自高其风,如昔鬻草履。”(注:《士女黄皆令集序》,《牧斋初学集》卷三三,页31b。)用意为划清道德人格与职业文人生涯之界限。这种策略,于其《离隐歌自序》中更为明显。开宗明义,媛介自道家世称:“予产自清门,归于素士,兄姊雅好文墨,自少慕之。”提及乙酉被劫一事后笔锋直转,针对“卖歌诗卖山水”生涯,媛介重申:“虽衣食取资于翰墨,而声影未出于衡门。”后一句自表并无逾越“妇女不出闺门”的道德要求,尤其意味深长。黄媛介虽代夫营生,因而享有其他闺秀无从涉足的行动空间与交际自由,却无意质疑固有的三从四德规范。“声影不出衡门”的自辩,反证媛介对于这规范起码在口头上或字面上的服膺。个中原因笔者认为不难理解。所谓三从、四德、妇言不出闺阁,在实践层面上的具体意义实极含混,如上文论及内外分明,男女有别等规范是相对性的概念而非绝对的标准,人可因时因事制宜,创造出有相当弹性的行动空间。因此媛介实无须与之抗衡。如王凤娴从宦远游,以诗文名世,沈宜修月夜泛舟,不醉无归,黄媛介、王端淑广结名士以笔耕为生,今人或认为惊世骇俗,实因新文化运动之后,人对三从四德的理解过于褊狭死板所致。但在明清时人眼中,此等行动实无逾轨之疑。黄媛介为流言所扰,当与乙酉受辱有关,纵然有人评其诗有风尘色,传其笔墨买其书画的大有人在,与之交往的名士对其心志尤其赞赏有加。媛介身虽在市,志却巍然独立,人复何求?在《离隐歌序》末段,媛介自表题其诗集“离隐”之意:“古有朝隐、市隐,渔隐。予殆以离索之怀,成其肥逊之志焉。”(注:《柳如是别传》,第47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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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164400 以笔耕为业的黄媛介,居无定所,《妇人集》作者陈维崧谓其“恒以轻航载笔格诣吴越间,余常见其僦居西泠断桥头,凭一小阁卖诗画自活,稍给便不肯作”。有时其夫杨世功“用是以布衣游公卿间,持书画片纸或易米数石”,以此终老。其友施愚山谓晚年京师有一“石吏部”延请媛介入府课其女,媛介携子女赴任。舟抵天津,子溺死,翌年,女又病夭,媛介遂南归,馆于佟国器夫人园中,未几亦辞世。(注:《妇人集》及施愚山:《黄氏皆令小传》,俱载《撷芳集》卷一四,页5a—b,7b—8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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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164402 为谋生而奔波营役半世,媛介虽游尽江南京师,实有无可奈何之感,未有王凤娴把玩旅途“得失异同,俱不忍忘去”的流连。媛介于旅途中所作诗歌不胜枚举,然所述多为对“空间”的无聊及对“家”的企盼。如《湖中秋日》:“忧危只有客心微,赢得湖光蔽竹扉,囊有千诗聊寄赏,家无四壁亦怀归,青山断处饶红叶,黄菊开时少白长。近水阴晴容易变,忽惊风雨打牕飞。”(注:恽珠:《国朝闺秀正始集》卷一,红香馆,1831—1836,页16b—17a。)与媛介在湖上论交的女文人吴山,于送别媛介上路时却微露对空间所喻示自由的向往。《送黄皆令闺媛》:“一肩书画一诗囊,水色幽谷到处装。君自莫愁湖上去,秣陵烟雨剩凄凉。”(注:陈以刚:《国朝诗品》,迪化书屋,1734年,闺门卷,页2a。)“一肩书画一诗囊,水色幽谷到处装”实为黄媛介一生逆旅之最佳写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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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164407 中国妇女史读本 [:1703162364]
1703164408 中国妇女史读本 七、卧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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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164410 黄媛介之游是迫不得已,风雨无间。沈宜修之游是偶一为之,求之不得。王凤娴适逢其会从夫远游,所见所闻一生未敢忘怀。本文虽强调种种遨游的超越意义,惟大多明清妇女或困于家计,或限于环境,或受制于种种压力而苦无出门机会,却是不争之事实。如武林女子吴柏(字柏舟,约顺治末年殁)年十九未嫁而夫死,吴归夫家守节,五年后卒,生活空间与阅历可谓不广。吴柏身处深闺,心神却靠书信、诗词及学问钻研而邀游四海,于身不由己之中力求精神安稳与超越。在与父亲通信时,吴柏与其论本草药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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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164412 乡人云,鹤顶茶花,可疗血症,昨见本草有注,良不诬也。家中此际盛开,将谢便宜采取,既可济人又不妨娱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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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164414 在《寄吕家姊》一书中,吴柏与其姊论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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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164416 养真道人,国朝诗妇也。其咏摘发云:白发新添数十茎,朝朝拔去又还生,不如不拔由他白,那得工夫与白争。言颇蕴藉。田艺衡,才人也,亦盛称之,是姊今日一服对症药也,宜味。(注:吴柏:《寄父书》;汪淇:《尺牍新语》初编(1663—1667)卷二四,页5b。《寄吕家姊》,《尺牍新语》二编,卷一三,页7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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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164418 吴柏虽勤于读书品诗,闺中之无聊实显而易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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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164420 吴柏与另一姊亦恒有书信往还。其一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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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164422 卓文君慕才越礼,不欲为贞妇而为侠妇,此千古奇女子也。宇宙寥寥不可无,亦不可有二。白头吟具在,读者能不怜其才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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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164424 反观谨守贞妇之礼的吴柏,虽慕文君之奇行而未敢身随,唯有赏其文才聊作慰藉。文学领域既是唯一的出路,无怪吴柏苦苦哀求其姊:“姊定有佳什,毋谓妹见拘拘迹与之左。遂不一示也。”(注:《寄先家姊》,《尺牍新语》初编卷二四,页4a。)焦虑之情,其他闺中未亡人当能体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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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164426 吴柏之毛家姊后随宦远游,柏亦趋之若鹜,借文字卧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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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164428 闻富春至桐江百余里间,水若练蓝……姊遂得饱目耶?至乐至乐,吾乡两峰十二桥,想亦时亦不复怀思矣。将无遂忘归故土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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