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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孟等先儒多认为“好色”属人之本性,而且绝不是邪恶之事,因而它与“好德”是可得而兼、并行不悖的。那种将“好德”与“好色”对立起来,乃至更简单化地将“色”与“德”对立起来,认为色能害德的流行观念,完全是后起的——这“专利”还得归于那些道学家。这里不妨提一下对“色”、“德”二字的字源学考察。有人从篆文、甲骨文的象形来判断,认为“色”字表示将人置于自己膝上,故其本义即“女色”(于鬯《职墨》、孔广居《说文疑疑》);也有人认为“色”字之形是人在人上,是男女交媾之义(马叙伦《说文解字六书疏证》卷十七)。不管怎么说,学者们对于“色”主要表示“女色”、“女性魅力”这一点没有异议。有趣的是,早先“德”也可以作“性魅力”讲——这简直就成为“色”的同义词了。举两例如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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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见《左传·僖公二十四年》。周天子欲纳狄君之女为后,富辰劝阻,有“女德无极,妇怨无终”的话,意思是女性的魅力无边无际,将来为此生出怨恨来也会没完没了。只消稍稍回忆古今史事,就不难发现富辰之语可称洞达世情(也许他已对狄女有所了解)【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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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见《史记·晋世家》。重耳出亡至齐,齐桓公以宗女妻之,重耳爱恋齐女,安于齐者五年;齐女与重耳从亡诸臣都认为重耳应该离开齐国去谋求返晋得国,齐女责他“一国公子,穷而来此,数士者以子为命,子不疾反国,报劳臣,而怀女德,窃为子羞之!”这里“怀女德”作“留恋女性魅力”讲。重耳不听,齐女与诸臣只好将他灌醉,载之而行;半路醒来,竟操戈要与狐偃拼命。这位齐女的魅力,也就可想而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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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色”被视为本性而非恶德,那么不好色——或者说能抵抗美色的诱惑——又如何?这大体倒是被视为美德的。值得注意的是早期儒家经典中几乎绝口不提此事(孔子说少年时戒之在色,也不是意在鼓励人们抗拒色之诱惑)。有兴趣谈论“不好色”的,在早期主要见于宗教家和文学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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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教并非禁欲的宗教,相反专以无限期享受人间物欲为号召(成仙——长生不死、法力无边、玉女为伴等);但在道教文献中却也经常可以见到对抗拒美色诱惑的赞赏,这种抗拒力被认为是在“修仙”过程中非常必要的。仍以早期的重要经典《太平经》为例,其中几次谈到“数试人以玉女”(卷七十一),“或赐与美人玉女之像,为其作色便利之,志意不倾”(卷一一四)等。又如《神仙传·张道陵》中有著名的“张道陵七试赵昇”故事,其第三试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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使昇于草中守黍驱兽,暮遣美女非常,托言远行过寄宿,与昇接床,明日又称脚痛不去,遂留数日,亦复调戏,昇终不失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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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似的故事后来成为俗套。在这种故事中,抗拒美色诱惑的男主人公通常总是怀着更大的欲求——成仙,而成仙之后,美色是可以长久享用的。这一点在《喻世明言》卷十三“张道陵七试赵昇”所敷演的故事情节中,可以看到极透彻的说明。在那篇故事中,诱惑赵昇的美女无功而返时,在土墙上留下四句诗:“美色人皆好,如君铁石心,少年不作乐,辜负好光阴。”赵昇见了大笑,说出八个字道:“少年作乐,能有几时?”这八个字赤裸裸地暴露出拒小色求大色、拒暂时之色求永久之色的功利心态,可谓深得道教成仙学说之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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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道教典籍中苍白而功利的拒色故事(佛教之言禁欲,当然也有许多拒色故事,但意义明显不同)相比,文学家笔下的抗拒美色故事,描写更为深刻,意境更为高远,要动人得多。首先我们当然会想到宋玉那篇著名的《登徒子好色赋》,宋玉在赋中用文学夸张手法,强调自己如何禁得起美色的诱惑——天下最美的美女就住在他东邻,这位多情的美人向宋玉秋波频送三年之久,他仍未动心;而登徒子之妻丑陋不堪,登徒子还和她生了五个孩子——“丑色”尚且好之如此,对“好色”焉能不好之若狂?这篇赋为后世提供了“登徒子”和“宋玉东邻”两个著名典故。“登徒子”成了“好色者”的同义语(而且有明显的贬义)。“宋玉东邻”主要用于恋爱题材的诗歌等作品中:“因游洛城北,偶向宋家东”(元稹《会真诗》),“宋玉东墙流美盼,乱花深处曾相见”(赵德麟《商调蝶恋花词》之一)……但更重要的是创始了中国古代描写“不好色”的一种文学套路,后世仿效者甚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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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登徒子好色赋》的模仿之作中,非常突出的一篇是名声相对较小的短赋——司马相如《美人赋》。《美人赋》的前半部完全是宋玉之作的拷贝:也是有人在王前指控作者好色,作者辩解,先举出的例证也是东邻女子为绝代佳人,也“登坦而望臣,三年于兹矣”,但作者不动心。司马相如新的发展在赋的后半部,其中描述自己旅行中的一次艳遇:首先是艳遇发生的地点,就使人联想到《诗经》中的一系列恋情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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途出郑卫,道由桑中,朝发溱洧,暮宿上宫。上宫闲馆,寂寥云虚,门阁昼掩,暧若神居。【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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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如此香艳而神秘的场所,作者遇见的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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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女独处,婉然在床。奇葩逸丽,淑质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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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位绝色美人是如此多情,她招待作者,请他饮酒,邀他奏琴,她唱起恋歌,咏叹青春易逝,渴望及早获得情爱。最后她将作者领进一间华丽的寝室,当此夜深人静之际,美色的诱惑和召唤达到高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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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乃弛其上服,表其亵衣,皓体呈露,弱骨丰肌。时来亲臣,柔滑如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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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到这个关头上,作者却“脉定于内,心正于怀”,结果是“翻然高举,与彼长辞”,成功地抗拒了诱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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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各种在表面上看起来都属“柳下惠坐怀不乱”类型的故事笼统理解为“禁欲”,将是非常轻率而浮浅的。在前述道教徒的故事中,坐怀不乱是为了不坏掉自己的“道行”,以求最终成仙了道,永享玉女相伴之艳福。而在宋玉和司马相如的故事中,接受他们所遇到的美色并不会带来任何不良后果,他们之所以拒绝,似乎只是表明自己定力之大,意志之强。也可以说他们的拒绝美色并无什么目的,只是为拒色而拒色。当然,这里的“他们”是指他们第一人称作品中的主人公,而非宋玉和司马相如本人。至于宋玉和司马相如作此两赋的真正动机,如今已难确考。东晋时的葛洪倒是记载过一种关于《美人赋》创作缘起的传说,见《西京杂记》卷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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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君姣好,眉色如望远山,脸际常若芙蓉,肌肤柔滑如脂;十七而寡,为人放诞风流,故悦长卿之才而越礼焉。长卿素有消渴疾,及还成都,悦文君之色,遂以发痼疾;乃作《美人赋》,欲以自刺,而终不能改,卒以此疾至死。文君为诔,传于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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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家言,此处只能聊供参考。其说已符合后世“好色伤身”的说教模式。由此再进一步,又可引导到“坐怀不乱”故事中极多见的一种情形——美色的诱惑来自某种邪恶势力,比如明人小说《封神演义》中伯邑考坚拒妲己勾引的情节,正是这种典型。这时“德”与“色”已截然对立起来,好色即败德,而且必召致伤身丧命之类的恶报;而拒色则作为美德大受歌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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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之,在“坐怀不乱”类型的拒色故事中,可以看到三种内在动机:功利的、人格的、道德的(其实也就是礼教的)。前两种与早期儒家将“好色”视为人之本性而加以接纳和照顾的态度完全相容,最后一种则不妨视之为宋明理学大倡礼教之下的产物——至少是道学家们乐意采纳的“布道”讲题之一。颇具讽刺意味的是,后世某些带有色情意味的文学作品也往往利用这一题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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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欲与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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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确认“好色”为人之本性,那么作为这一基本原则的逻辑延伸,自然就应承认人类性欲的应有地位和满足性欲之为合理。在早期儒家经典中,情况确实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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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秦诸子中,正面谈论与性有关问题最多者当推孟子;其见解之开明,论辩之风趣,皆为他人所不及。古有帝尧以二女(娥皇、女英)下嫁于舜为妻的传说(注意此事也是多妻婚姻,且二女地位无分高下),孟子不止一次就此事展开议论。《孟子·万章上》有一段对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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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章:《诗》云“娶妻如之何?必告父母”,信斯言也,宜莫如舜;舜之不告而娶,何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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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子:告则不得娶。男女居室,人之大伦也。如告,则废人之大伦,以怼父母,是以不告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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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章:舜之不告而娶,则吾既得闻命矣;帝之妻舜而不告(舜之父母),何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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