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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同卷记孟村遇盗事:巨盗劫掠孟村,见一女子有美色,遂缚其父母威胁之,如不肯让他们奸污,就要对父母行炮烙之刑,“父母并呼号惨切,命女从贼”。女子要求先放父母再受污,群盗要求先遂愿再放其父母,于是女子坚决反抗,最后与父母一同被杀。纪昀记当时人对此事之议论,有相反两种意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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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是事者,或谓女子在室,从父母之命者也,父母命之从贼矣,成一己之名,坐视父母之惨酷,女似过忍。或谓命有治乱,从贼不可与许嫁比;父母命为倡,亦为倡乎?女似无罪。先姚安公曰:此事与郭六正相反,均有理可执,而于心终不敢确信。不食马肝,未为不知味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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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阅微草堂笔记》中凡记载纪昀先辈之语,皆为纪昀本人所赞同的意见,故亦可径视为纪昀本人的意见。对上述两例,他实际上都表示无法作出明确判断。而在下面一例中,假托神鬼,干脆作起抽象的伦理学讨论了,见卷八记县吏李懋华事:李夜行迷路,暂息于一神庙中,无意中见到诸神讨论人间善恶之赏罚,其中一个案例是“某妇至孝而至淫,何以处之”?诸神各抒己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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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律犯淫罪止杖,而不孝则当诛,是不孝之罪重于淫也;不孝之罪重则能孝者福亦重。轻罪不可削重福,宜舍淫而论其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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服劳奉养,孝之小者;亏行辱亲,不孝之大者。小孝难赎大不孝,宜舍孝而科其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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孝,大德也;非他恶所能掩;淫,大罚也,非他善所能赎。宜罪福各受其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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罪、福相抵可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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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淫而削孝之福,是使人疑孝无福也;以孝而免淫之罪,是使人疑淫无罪也。相抵恐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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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孝之故,虽至淫而不加罪,不使人愈知孝乎?以淫之故,虽至孝而不获福,不使人愈戒淫乎?相抵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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诸神争论许久未有结果,最后决定“此事出入颇重大,请命于天曹可矣”。纪昀最后也无从猜测“天曹”对此事将如何裁决——在封建伦理道德体系中,作出这种裁决几乎是不可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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Ⅲ.遮掩之下的女性人体审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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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的来说,古代中国人缺乏欣赏人体美的传统。无论男女,自身裸体被人窥看通常都视为羞耻之事,这只要从晋公子重耳出亡过曹国时,曹共公窥其沐浴一事,就可推想其大概。被窥之重耳是受到了冒犯,行窥之曹伯被认为是大无礼,最终遭到报复(参见《国语·晋语四》)【8】。女性的裸体当然更忌暴露。这也可以从已发现的艺术品方面获得旁证。在汉代墓葬之类场所发现的陶俑、画像石,其中虽有一些裸体人像,但大多为男体。中国出土文物中最具性爱意味的裸体人像作品,或许当推四川彭山县汉墓中的男女拥抱接吻石雕,和江苏涟水三里墩西汉墓中的一男二女环抱铜像。但这两件作品的发现,适足以证明古代中国人体审美的不发达——作品中的人体皆比例失调,毫无健美英俊可言,它们与古代希腊、罗马大量精美绝伦的人体雕塑形成极大反差,根本无法同日而语。在绘画方面,华夏本土的成就也不免令人汗颜,中土的画家们几乎极少画裸体人像——只有晚明以降的春宫图例外,但是春宫图中的绝大部分作品仍是人体比例严重失调的,通常头大身小,偏于肥胖,即使是春宫画册中被推为上品的《花营锦阵》(约刊刻于1610年)也难免如此。在古代龟兹壁画中虽可看见不少颇为优美的裸体女子形象,但那明显是希腊裸体艺术与犍陀罗风格的产物,非华夏本土画家之功也。难怪林语堂断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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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妇女的)身体,中国人没有能够欣赏,这种欣赏在艺术上很少见到。中国的画家在表现人体方面沮丧地失败了。就是明代仇十洲这样以描写妇女生活闻名的画家,也是平平。他画的裸体仕女画,胸部就像一个个土豆。……《杂事秘辛》一书相传为汉代,实为明代的作品,其中对女性的裸体做了相当完美的描述,表现了对人体美真正的欣赏与喜爱。然而这差不多是唯一的例外。这就是对妇女进行幽禁的结果之一。【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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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上述断言,实际上是过于夸张了。我们下面很快就可以看到,中国画家在表现人体方面也有少数成功之作,只是以前未被注意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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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代中国本来就已缺乏欣赏人体美的传统,而在“男女大防之礼教”的观念体系中,当然更不会有欣赏女性人体美的位置。因此,这样一种在现代人看来完全正当的审美活动或意识,在古代中国社会中不得不被强行遮掩起来。正道既遭阻断,只能旁出狭斜,所以古代中国文献中所反映的对女性裸体之兴趣、对女性裸体之文字描述与绘画,几乎全都与“淫秽”作品有关。对女性人体美的塑造与鉴赏,即便在许多当代中国人的观念中,仍是一个难以越过的禁区【10】,其历史原因或即在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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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中国古代一些言情作品中,对女性人体的欣赏兴趣是存在的,但格调是否高雅,趣味是否健康,似乎不无问题。下面是一些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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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仪(赵合德)夜入浴兰室,……帝从帏中窃望之。侍儿以白昭仪,昭仪揽巾,使彻烛。他日帝约赐侍儿黄金,使无得言。(伶玄《赵飞燕外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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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仪浴,……帝自屏罅觇,兰汤滟滟,昭仪坐其中,若三尺寒泉浸明玉,帝意思飞荡。(秦醇《赵飞燕别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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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帝初平三年,游于西园,起裸游馆千间。……宫人年二七已上三六以下,皆靓妆,解其上衣,惟著内服,或共裸浴。(王嘉《拾遗记》卷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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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例子皆与沐浴有关,这种“窥浴情结”已带有性心理变态的味道。上述诸事皆不必信为史实,它们只说明其作者对女性人体的兴趣。在清洪昇《长生殿》杂剧中,专有“窥浴”一出,透过两位宫女的眼睛,窥视“春寒赐浴华清池,温泉水滑洗凝脂”的杨玉环,也是同样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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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人笠原仲二依据《诗经》、《楚辞》、《战国策》、《列子》、《淮南子》、《文选》等古籍中的有关记载,归纳出古代中国人心目中女性美的主要条件,这些条件包括:年轻;身材苗条而肉体丰满(按此即古人常说的“弱骨丰肌”);削肩;白皙而润滑细腻的皮肤;新芽嫩叶般的细手柔指;蝤蛴般的脖颈;长垂的双耳;高髻黑亮的浓发;黛眉明目,脉脉含媚;笑靥;高直的隆鼻;朱唇间齿如编贝;舒徐优雅的体态举止【11】。其说大抵不误。这方面可举三种不同类型的材料为例:其一为文学描写中常见的套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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亭亭玉体,宛似浮波菡萏,含露弄娇辉。轻盈臂腕消香腻,绰约腰身漾碧漪。明霞骨,沁雪肌。一痕酥透双蓓蕾,半点春藏小麝脐。……(《长生殿》第二十一出“窥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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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笔虽然华丽,却大半都属老套。其二可举李渔在《闲情偶寄》中对女性肌肤、眉眼、手足等方面美丑媸妍的讨论(见声容部“选姿第一”)。其说多合于常理,也不无新意,但以女性为玩赏对象的男性中心主义色彩甚浓;又特别强调女子的“媚态”,认为是“尤物移人”的原因所在。李渔的情趣在今日固属不足为训,他的论述却保存了彼时士大夫对女性的审美观念,终不失其史料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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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三当举《杂事秘辛》一文。此文托名汉代“无名氏”,通常被认为是明代杨慎的伪托之作。此文虽然常被目为“淫秽”——当然是从“道学眼镜”后面看出来才如此,其中却保存着不可多得的、很可能是中国古代唯一的一份青年女子“体检记录”。这份记录即便纯出杜撰,至少也反映了杜撰者心目中美女的具体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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