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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189940 性张力下的中国人 [:1703186045]
1703189941 (二)戴震的同盟军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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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189943 晚明时期思想解放的潮流,曾被认为仅是“昙花一现”——随着清朝的建立而突然中断了。但这种看法实际上很大程度是出于想象,而非历史的真实。清代统治者固然提倡程、朱理学甚力,康熙还下令编辑了《朱子全书》并亲自为之作序;然而清代人对礼教的藐视、抨击和批判,一直嗣响不绝,至戴震而达到高峰。戴震并不孤立,在他前后和同时,有许多同盟军——当然不是指他们之间真有自觉的同盟关系——在与他共同行动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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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189945 我们不妨先看一个略早于戴震的例子。汪景祺是个恃才傲物不可一世的狂生,中过举人,五十三岁那年自投于年羹尧幕府,随年西征,作《读书堂西征随笔》。这虽只薄薄一本小册子,却使雍正帝大为恼火,御笔亲题“悖谬狂乱至于此极,惜见此之晚,留以待他日,弗使此种得漏网也”这样咬牙切齿的批语【5】,将他斩首示众,并株连到五服。这主要是受了年羹尧失宠获罪之累,具体罪状则是他书中有“讥讪圣祖(康熙)语”。清代文字之狱多矣,汪景祺不过其中一例而已,我们这里感兴趣的是《读书堂西征随笔》中那些大违礼教的篇什。其自序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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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189948 自问生平,都无是处。忆少年豪迈不羁,谓悠悠斯世无一可与友者。骂坐之灌将军,放狂之祢处士,一言不合,不难挺刃而斗,……意见偏颇,则性之所近而然也;义论戾,则心之所激而成也。其或情牵脂粉,语涉狭斜,犹是香奁本色。知我罪我,听之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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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189950 表示他只说自己想说的话,不在乎旁人怎么看。在“步光小传”篇开首,他又公然表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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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189952 余素好狭邪之游,……锦衾烂然,共处其中,虽不敢云大程之心中无妓,亦庶几柳下之坐怀不乱,所谓姑苏台半生贴肉不如若耶溪头一面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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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189954 接着记述他与妓女步光的一夕之会,从初见、调笑、就寝到步光自述悲惨身世,无不详细道来。并为步光作绝句八首,其中自然也不乏“河光清浅月黄昏,琥珀光浮酒满樽,宛转柔情人半醉,这般时节最销魂”、“背人私语晕红潮,戍鼓沉沉漏渐遥,兽炭已薰鸳被煖,莫将闲恨负良宵”这类青楼文学套语。又有“遇红石村三女记”一篇,更为“出格”——专记他自己路过红石村时与土匪家三个女子调情之事,对于相互挑逗的语言动作,乃至上床同衾共枕亲昵之事,一一详细叙述,不厌其烦。末了竟称赞三女子这番言行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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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189956 皆发乎情止乎义,以礼自守者,……呜呼,可谓贤妇人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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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189958 土匪(三女子的父亲、丈夫及她们本人都是)自然是反叛官府朝廷的罪人;能和过路客人上床亲昵,岂非“荡妇”。而她们竟被赞为“以礼自守”的“贤妇人”,可以想见汪景祺心目中的“礼”与道学家相去何啻天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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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189960 《读书堂西征随笔》中的这类记事,已可隐约看到某些近代小说中笔法的端倪;这些记事的真实性也很难考证。其中可能有夸大、虚构,甚至可能只是措大狂生的白日梦——这种猜测似乎可以由他为三女子所作的诗,如“疑于紫府会群真,三女扶持一病身,日欲沉西催客去,恐将侠骨染征尘”等句得到支持。但是在我们这里的讨论中,汪景祺所记之事的真伪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以士人而详述自己与妓女、女匪的情事,又不以为耻,在任何时代这都属少见之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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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189962 汪景祺的言行放荡不羁,恐怕即使是戴震也不会许他为“君子”——尽管他们确实都是礼教的敌人。但是另外许多事例,情形就不同了。这里又要谈到清代大名鼎鼎的文人纪昀,他是清代的传奇人物,学问渊博,曾任四库全书馆总纂官。他也是清代思想非常通达、解放的人物之一。纪昀与戴震关系密切——起先戴震在他家任家庭教师,想来东翁西席相处得不错;后来在四库全书馆,又是上下级关系。纪昀的《阅微草堂笔记》有多方面的研究价值,迄今尚未被人们充分认识和重视。《阅微草堂笔记》中直接抨击、讽刺“讲学家”(纪昀对道学家的习惯称呼)的就有约二十篇,大多针对这类人物虚伪、迂腐和贪婪的丑态而发。前面我们已经引用过其中一些事例,这里再看几则与性问题直接有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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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189964 吴惠叔言:医者某生,素谨厚。一夜有老媪持金钏一双,就买堕胎药。医者大骇,峻拒之。次夕,又添持珠花两枝来,医者益骇,力挥去。越半载余,忽梦为冥司所拘,言有诉其杀人者。至则一披发女子,项勒红巾,泣陈乞药不与状。医者曰:药以活人,岂敢杀人以渔利!汝自以奸败,于我何尤?女子曰:我乞药时,孕未成形,傥得堕之,我可不死;是破一无知之血块,而全一待尽之命也。既不得药,不能不产,以致子遭扼杀,受诸痛苦,我亦见逼而就缢。是汝欲全一命,反戕两命矣。罪不归汝,反归谁乎?冥官喟然曰:汝之所言,酌乎事势;彼所执者,则理也。宋以来,固执一理而不揆事势之利害者,独此人也哉?汝且休矣!拊几有声,医者悚然而寤。(卷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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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189966 纪昀确实是戴震真正意义上的同盟军。他虽不像戴震《孟子字义疏证》中那样直陈事理,对礼教发动正面攻击,却一再采用小说家志怪之法,借“讲故事”对礼教进行问难和挖苦。即如上引这一则,简直就是我们前一小节所述戴震之说的绝妙脚注和例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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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189968 《阅微草堂笔记》针对礼教和道学家的“天理”,借用不同事例,从各个角度反复发难。再看下面一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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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189970 又闻吾郡有焦氏女,不记何县人,已受聘矣。有谋为媵者,中以蜚语,婿家欲离婚。父讼于官,而谋者陷阱已深,非惟证佐凿凿,且有自承为所欢者。女见事急,竟倩邻媪导至婿家,升堂拜姑曰:女非妇比,贞不贞有明证也。儿与其献丑于官媒,仍为所诬,不如献丑于母前。遂阖户弛服,请姑验。讼立解。此……更越礼矣,然危急存亡之时,有不得不如是者。讲学家动以一死责人,非通论也。(卷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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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189972 纪昀欣赏这女子通达权变,虽然“越礼”,但解决了难题。而如“讲学家”来处此事,则此女只能被动蒙羞受辱,难免最后一死了之。下面这则更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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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189975 董曲江前辈言:有讲学者,性乖僻,好以苛礼绳生徒。生徒苦之,然其人颇负端方名,不能诋其非也。塾后有小圃,一夕散步月下,见花间隐隐有人影,……迫而诘之,则一丽人匿树后,跪答曰:身是狐女,畏公正人不敢近,故夜来折花,不虞为公所见,乞曲恕。言词柔婉,顾盼间百媚俱生,讲学者惑之,挑与语,宛转相就。且云妾能隐形,往来无迹,即有人在侧亦不睹,不至为生徒知也。因相燕昵。比天欲晓,讲学者促之行。曰:外有人声,我自能从窗隙去,公无虑。俄晓日满窗,执经者至,女仍垂帐偃卧。讲学者心摇摇,然尚冀人不见。忽外言某媪来迓女,女披衣径出,坐皋比上,理鬓讫,敛衽谢曰:未携妆具,且归梳沐,暇日再来访,索昨夕缠头锦耳。乃里中新来角妓,诸生徒贿使为此也。讲学者大沮,生徒课毕归早餐,已自负衣装遁矣。外有余必中不足,岂不信乎!(卷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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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189977 平心而论,诸生徒陷人于过,当然也不足为训;但纪文达公且不管这些,却一意为假道学暴露真面目而“幸灾乐祸”。《阅微草堂笔记》文字简捷流畅,谈狐鬼,说神怪,记趣闻,读起来轻松可喜,因此流行甚广。如就读者众多这一点而言,在当时的影响恐怕大大超过戴震的《孟子字义疏证》。我们今日若将两书比照而读,则可收相互发明、奇正相生之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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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189979 接下来要谈到清代另一位大才子,随园主人袁枚。在他留下的作品中,也可以看到对礼教、“理欲之辨”的精彩批判和蓄意冒犯。比如《小仓山房诗文集》卷十九“再答彭尺木进士书”中有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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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189981 且寡欲之说,亦难泥论。孔子“食不厌精,脍不厌细”,未尝非饮食之欲也;而不得谓孔子为饮食之人也;文王“悠哉悠哉,展转反侧”,未尝非男女之欲,而不得谓文王为不养大体之人也。何也?人欲当处,即是天理;素其位而行,如其分而止,圣贤教人不过如是。若夫想西方之乐,希释梵之位,居功德之名,免三涂之苦,是则欲之大者,较之饮食男女,尤为贪妄,仆愿居士之寡之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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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189983 彭尺木即彭绍升,字允初,他是当时陆、王学派的干将,好谈孔、孟、程、朱,又信佛,持长斋,力言孔、孟与佛无二道,程、朱、陆、王与释氏无异致,等等。他在致袁枚的信中责问袁枚“已能寡欲否”,所以袁枚用上引这段快论回击他。其中“人欲当处,即是天理”的名言(不止一位反对宋儒“理欲之辨”的人士都说过类似的话),与戴震的思想十分吻合。而转攻彭氏自己是“较之饮食男女尤为贪妄”的“欲之大者”,则显示了袁枚的善辩和机敏。有趣的是,除了《孟子字义疏证》之外,哲学史家们最重视的另一篇戴震作品《答彭进士允初书》,恰恰也是与彭氏论辩的——这一细节似乎正象征着袁枚是戴震批判礼教时的又一位同盟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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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189985 袁枚风流倜傥,居官时也曾狎妓访艳,甚至还有断袖之癖,为此曾受到上司责问。这种“剔嬲歌郎,抵触金布”的行为,自然是“有碍官声”的,袁枚却还要振振有词地为自己辩解。《小仓山房外集》卷四“上台观察书”就是一篇这样的作品。他先在开头对上司进行暗讽,并为自己的行为“定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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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189987 枚始而惊,继而喜——惊者,惊公于东方未明之时,容光必照;喜者,喜枚于《国风》好色之外,余罪无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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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189989 接着表白自己的风流韵事并未妨碍公务,而且是“光明正大”的,并广征史事证明前贤也多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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