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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246440 这些观点涵盖内容之广泛,几乎自身就可以组成一部现代思想的百科全书。当然并不是所有的思想都发源于卢梭,他的阅读面很广:笛卡尔、拉伯雷、帕斯卡、莱布尼兹、培尔、封坦奈尔、高乃依、彼特拉克、塔索等人。他特别专注于洛克和蒙田。斯塔尔夫人相信卢梭拥有“人所蒙赐的最卓绝的才能”,她说:“他什么都没有发明。”但又接着说:“他把一切都注入激情的火焰。”卢梭的文风简洁、直率、强劲有力,更确切地说是热情洋溢,这使得他的观点显得如此生动、清新,使男男女女在震惊中得到启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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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246442 那么这位具有非凡道德和智慧力量的药剂师究竟是什么样的人物?他又是如何得到这一切的?卢梭是瑞士人,1712年生于日内瓦,成长在一个加尔文派教徒的家庭。他的父亲伊萨克是一个钟表匠,生意并不兴隆,是个招惹是非的人,常常卷入暴力和骚乱。他的母亲苏珊娜·蓓纳出身于一个富裕的家庭,生下卢梭后不久死于产褥热。父母双方都不是出身于那些联系紧密的家族,那些家族形成日内瓦的寡头统治,并组成了“二百人议会”和“二十五人核心议会”。但是卢梭父母两家都享有完全的表决权和合法的特权,卢梭也一向很清楚自己优越的身份。从权益出发(而不是通过智力),他天生就是一个保守主义者,他终身鄙视没有表决权的民众。此外,这个家庭经济上也很殷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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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246444 卢梭没有姐妹,只有一个年长他7岁的哥哥。因为卢梭的容貌和他母亲非常相似,所以鳏居的父亲对他很宠爱。然而伊萨克对待儿子的态度总在含泪的关爱与暴力威胁之间摇摆,以至于受宠爱的卢梭后来在《爱弥儿》中,对父亲的这种教养方式有所指责:“那些充满野心、贪婪,而又专制、褊狭的父亲,对自己的孩子漠不关心,畜牲般的麻木不仁,这对孩子所造成的伤害超过母亲不动脑筋的溺爱一百倍。”卢梭的哥哥正是其父野蛮行为的主要受害者。1718年,卢梭的哥哥被送往一个管教所,这是父亲的要求,因为他的邪恶已无可救药。1723年,他从那儿逃跑了,从此再也没有露面。这样卢梭实际上就是家中唯一的孩子,他的这种处境与不少现代知识分子相似。尽管他在许多方面备受溺爱,可是从童年开始,他就表现出一种强烈的被剥夺感——也许是他最明显的个性特征——自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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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246446 死亡又很快使他失去了父亲和养母。他不喜欢做雕刻匠的学徒,于是在1728年15岁时逃走,改奉天主教,目的是得到华伦夫人的庇护,她住在安西。关于卢梭早年经历的细节,在他的《忏悔录》中有记录,然而并不可信。但是他自己的信件和大量有关卢梭的原始资料,已经被用来确定明显的事实。华伦夫人享受着法国皇室提供的年金,似乎同时为法国政府和罗马天主教会做代理人。卢梭在她家中靠她养活度过了14个年头(1728-1742)中的大半时光。这期间,卢梭做过华伦夫人的情夫,也曾独自外出漫游。一直到30多岁,卢梭都过着失败而又依赖他人的生活,尤其是依赖女人。他自己至少尝试过13种职业,比如雕刻匠、男仆、神学院学生、乐师、公务员、农夫、私人教师、出纳员、乐谱抄写员、作家、私人秘书。1743年,他有了一份似乎是肥缺的差事:法国驻威尼斯大使孟泰居伯爵的秘书。但这份差事也只维持了11个月,以他的被解雇并为逃避威尼斯立法院的逮捕而告终。孟泰居说(他的说法似乎比卢梭自己的要可信),他的这位秘书注定是贫困的,因为他“性情令人讨厌”“说不出的傲慢”,这是他“精神错乱”和“自视过高”的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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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246448 经过许多年,卢梭逐渐认识到自己天生是一位作家。他使用文字有非凡的技巧。他写到自己的时候特别富于感染力,而不太忠于事实。卢梭确实可以成为一位出色的律师。(作为军人的孟泰居不喜欢卢梭的原因之一,就是当这位大使为了一个词而绞尽脑汁时,负责记录的卢梭习惯于夸张地打哈欠,甚至走到窗口去)1745年,卢梭遇上了比他年轻10岁的女仆苔莱丝·勒瓦塞,她同意成为他家中永久的主妇。这使卢梭漂泊不定的生活在某种程度上稳定下来。与此同时,他遇见了德尼·狄德罗,并成了朋友。狄德罗是启蒙运动的主要人物,后来是《百科全书》的主编。与卢梭相似,他也是个工匠的儿子,一位典型的靠自己奋斗成功的作家。他是一个友善的人,也是天才人物殷勤的培养者。卢梭要大大感谢狄德罗,因为卢梭通过他结识了德国文学评论家兼外交官弗里德里希·梅尔基·格里姆。格里姆地位显赫,正是他将卢梭引入被称为“哲学家旅馆的主人”德·霍尔巴赫男爵的著名的激进派沙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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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246450 法国知识分子的力量正在显现,并在18世纪下半叶稳步增强。但是在18世纪40年代和50年代,他们作为社会批评家的处境仍不稳定。一旦国家觉得受到了威胁,很容易就会向他们突然施以暴行。卢梭后来大声指责他所遭受的迫害,可实际上与多数同时代的人相比,他受到的迫害并不多。伏尔泰就曾被他冒犯过的一个贵族的仆人公开杖笞过,而且在巴士底狱待过将近一年。当时,如果有谁出售禁书,就会被罚在奴隶船上服10年苦役。1749年7月,狄德罗因为出版了一本为无神论辩护的书,就被逮捕并单独囚禁在范塞纳堡。狄德罗在那儿被关了3个月,卢梭曾去探望他。在去范塞纳堡的路上,卢梭看到了第戎科学院的征文布告,题目是:“科学和艺术的复兴是否有助于道德的改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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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246452 发生在1750年的这段插曲成为卢梭一生的转折点。在灵感的闪光中,他发现了他该做些什么。其他应征者很自然地为科学和艺术事业进行辩护,卢梭却论证自然的优越。正如他在《忏悔录》中所述,他突然对“真理、自由和美德”产生了一种极度狂热。他说他对自己宣布:“美德,真理!我哭得越来越厉害:真理,美德!”他接着说,他的短衣“在不知不觉中,已为泪水所湿透”。浸透的泪水可能是真的:对他而言,眼泪是说来就来的。可以肯定的是,卢梭在那儿就下了决心,随后写下了论文的几行,这是他的信念的精华。他以这种怪诞的方式得了奖,并几乎在一夜之间成名。这是一个39岁的男人,迄今为止不得志并遭受痛苦,又渴求别人的注意和获取名声,他终于一举达到目的。他的论文软弱无力,现在看来几乎无法卒读。回顾这段文学事件时,人们通常会觉得一篇如此无价值的文章竟然能够引起轰动,似乎是不可思议的;确如著名评论家朱尔斯·勒梅特所说,卢梭的一步登天,是“人类的愚蠢最有力的证据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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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246454 《关于艺术与科学》的论文的出版,尽管流传很广,发表后收到的回信就近三百封,但这并没有使卢梭富有起来。论文实际的售出量不大,而且从中赚到钱的是那些书商。但从另一方面来说,卢梭可以自由进出贵族的府第和庄园了,这是为那些走红的知识分子设立的。卢梭可以、实际有时也确实靠抄写乐谱养活自己(他有一手漂亮的字),但在1750年以后,他的生活就一直依靠贵族的款待了,除非卢梭宁可选择同他的资助人激烈地争吵一番(这种情况经常出现)。卢梭成为一个职业作家,他总是有着丰富的思想,当他沉静下来时,就能轻松地写出好文章。但是无论在卢梭的时代,还是在以后的很长时间里,他的作品的影响变化极大。通常认为《社会契约论》包含了卢梭成熟的政治哲学。这本书始写于1752年,10年以后才最终出版,在他生前很少被人阅读,只是在1791年被重印了1次。当时的500家图书馆中只有1家收藏了这本书。一位名叫琼·麦克唐纳的学者曾查阅过出版于1789-1791年的1114种政治性小册子,发现只有12种参考了《社会契约论》。正如她所说的:“必须将对卢梭的崇拜和他的政治思想的影响区分开。”这种崇拜始于那篇得奖论文,但围绕着他的另外两本书,这种崇拜继续膨胀。第一部是他的小说《新爱洛伊丝》,副标题是“一对恋人的情书”,这部作品模仿了理查逊的《克拉丽莎》。小说叙述了一位年轻女子的追求、诱惑、懊悔和惩罚。此书具有非凡的技巧,它既引起读者,特别是妇女——尤其是萌芽中的中产阶级妇女市场对淫欲的兴趣,同时还引发了他们的道德感。书中的题材在当时看来是非常直露的,但最终的教训却是很在理的。巴黎大主教指控这部小说“暗中撒下淫欲的毒药,表面上似乎是在禁止它”。但这只会增加此书的销售量。卢梭的一篇措辞巧妙的序言也达到了这个效果。他在序言中断言,只读书中一页的姑娘是迷途的人,接着又说,而“那些贞洁的少女是不读爱情小说的”。事实上,无论是贞洁的少女,还是正派的妇人,都读这部小说,并引用书中高度道德化的结论来为自己辩护。总而言之,这天生就是一本畅销书,事实上也成了一本畅销书,尽管大部分人买的是盗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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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246456 1762年,随着《爱弥儿》的出版,卢梭的声望再一次得到提高,在此书中,他阐发了大量关于自然、关于人对自然的反应的观点。这些观点成为浪漫主义时代的主要食粮,但在当时是原创的。这本书也出色地为他获取了最大数量的读者。但从另一个方面来看,卢梭太聪明了,他知道自己的长处,作为真理和美德的先知,他指出理性的缺陷,并考虑到宗教在人们心灵里所占有的位置,这是他日益增长的感召力的一个部分。因此,《爱弥儿》中有一章,标题就是“信仰宣言”。在这一章中,他指责了启蒙运动中他的知识分子伙伴,尤其是那些无神论者和纯粹的自然神论者,指责他们自高自大、固执己见,“他们自称怀疑论,又宣称自己无所不知”,他们无视削弱信仰对正派的男士和女士所造成的损害:“他们不仅毁掉了人们所尊崇的一切,而且将之践踏在脚下。他们盗走了受苦受难的人们从宗教获得的慰藉。他们取消了可以约束富贵者和权势者的情欲的唯一力量。”这类指责极富效果。但为了与之平衡,卢梭觉得有必要对官方教会也进行批评,尤其是他们崇拜奇迹和鼓吹迷信。卢梭阻止盗印他的书是极为冒失的,特别是从他冒险在作品上签名以后。在法国教会的眼中,卢梭已经被怀疑是双重叛教者:他曾改奉天主教,后来为了重新成为日内瓦市民,他又重新信仰加尔文教。巴黎议会当时由詹森教派统治,他们对《爱弥儿》中的反天主教思想表示最强烈的不满,下令在法院门口当众焚毁该书,并发出逮捕卢梭的命令。一些高层的朋友及时向卢梭提出警告,从此他便开始了长达数年的逃亡生活。天主教以外的加尔文教徒也反对《爱弥儿》,卢梭被迫从一个城镇迁往另一个城镇。不过,无论在英国(1766-1767年,他在那儿待了15个月),还是在法国(从1767年以后,他居住在法国),卢梭从来不缺乏有权势的保护人。卢梭最后的10年中,政府对他失去了兴趣,而且他的主要敌人是知识分子同行,特别是伏尔泰。为了回应他们,卢梭在巴黎写了《忏悔录》,1770年后在那儿定居。卢梭没有冒险去出版,但此书通过他在时尚豪宅中的朗诵而广为人知。1778年当卢梭去世时,他的名声即将重新高涨,而在大革命时期达至顶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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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246458 卢梭在生前已获得巨大的成功。在不带偏见的现代人眼中,他似乎没有太多好抱怨的。可在文学史上,卢梭是最大的牢骚者之一。他一直坚持认为他一生悲惨而又遭受迫害。他以那么惨痛的话语,如此经常地重复着怨言,人们感到不能不相信他。从另一方面来看,卢梭的确是坚强的:他忍受着慢性疾病的折磨。他是“一个备受疾病困扰的可怜人。……一生中的每一天,都在病痛与死亡之间挣扎”。他“30年不能入睡”。接着他说:“自然造就我是为了让我受苦受难的,它给了我一个耐得住病痛的体格,疾病不能耗尽我的力量,而我的体格总是以同样的强度感受到自身。”确实,卢梭的生殖器官一直都有病症。1755年在给他的朋友童贤医生的信中,他说:“我的器官先天畸形。”他的传记作家莱斯特·克罗克在经过一番仔细调查分析后,写道:“我可以肯定,让——雅克生下来就患有尿道下裂症,阴茎是畸形的,上面尿道裂开,直通腹表。”他成年后,尿道变窄,他不得不痛苦地使用一根导管,这无论从心理上,还是生理上,都使问题更加恶化。卢梭混迹于上流社会的时候,他时常觉得需要解手,麻烦便来了。卢梭曾这样写道:“我仍会发抖地想到自己处在女士的包围中,被迫一直等到某个好话题结束……当我终于找到一处合适的楼梯间,那儿另外一群女士又把我挡住了,我又来到庭院,那里川流不息的马车随时会向我撞过来,贵妇的女仆们看着我,跟班们在墙边排成一线在笑话我。我找不到一面墙或废弃的角落可以适合我的目的。总而言之,我只能在所有人的全部视线中解手,还会溅到一些贵族穿着白袜的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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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246460 这段话中充满自怜,但它也表明,此外还有许多其他证据,卢梭的健康状况并没有他自己所描绘的那样糟。有时为了适应他的论点,他又会说自己的健康极佳。他的失眠症,部分出自他的幻觉,因为各种各样的人都证实听见过他的鼾声。曾与卢梭结伴同去英国的大卫·休谟写道:“卢梭是我所认识的最身强力壮的人之一。在最恶劣的天气中,所有的水手几乎都快要被冻死了,他却还能彻夜伏案工作10小时,而且毫发无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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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246462 卢梭不断担心自己的健康状况,无论是否经过证实,这是他自怜的原动力,这种担心将他包围并成为他一生中每段插曲的食粮。在很早的时候,他就形成了一种向别人讲述自己的“故事”的习惯,目的是博得同情,尤其是那些名门贵妇的同情。他称自己是“所有凡人中最不幸的”,说“无情的命运总是追随我的足迹”,并声称“没有什么人流过我那么多眼泪”。他坚称“我的命运是那种样子,没有人敢描述,没有人会相信”。实际上,他经常描述自己的遭遇,有不少人信了他的话,直到他们更多地了解了他的为人。尽管那样,仍有不少怜悯保留下来。德·艾皮奈夫人曾经是卢梭的一位女恩主,卢梭对待她非常刻薄。但即便在看清楚卢梭的为人后,这位夫人仍说:“当他用那朴实而又独创的方式复述自己的不幸时,我的心仍会被打动。”像卢梭这种人在军队中被叫作“老兵”,即深谙人们心理的老练的骗子。卢梭年轻的时候,曾写过求助信,其中的一封被保留下来,人们并不为这种事感到惊奇。这封信是写给萨瓦的总督的,申请一份年金,理由是他患上了一种可怕的、会毁坏容貌的疾病,他很快就会死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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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246464 自怜的背后是一种压倒一切的利己主义。无论是他受的苦难,还是他的品质,卢梭都觉得自己与其他人完全不同。他写道:“你们的不幸怎么会和我的相同呢?我的处境绝无仅有,有史以来闻所未闻……”类似的话还有:“能够以我爱的方式来爱我的人尚未出世。”“从来没有人比我更具有爱的禀赋。”“我天生就是从未有过的最好的朋友。”“如果我知道还有人比我更好,我会非常恐惧地放弃这种生活。”“为我介绍一位比我更好的人吧:比我更有爱心,比我更温柔,比我更敏感……”“子孙后代会向我表示敬意……因为这是我应得的。”“我为自己而喜悦。”“……因我的自尊而得到安慰。”“……如果欧洲能有一个开明的政府,那他们一定会为我树立雕像。”无怪乎伯克会做出这样的评价:“自大,就是卢梭仅次于疯狂的第二大弱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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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246466 卢梭自大的一个方面是他相信自己没有卑劣的情感。“我的感情是如此优秀,根本就不会有仇恨。”“我对自己太热爱了,不会去恨任何人。”“我从来不知道什么是仇恨的感情,至于妒忌、邪恶、报复,从来没有进入我的心……我偶然会生气,但我从不耍弄心机或是心存恶意。”事实上,他经常会记仇和寻机报复。人们注意到了这一点。在知识分子中,卢梭第一个反复宣称自己是“人类的朋友”。尽管总体上他爱人类,但他却养成了一种爱与人争吵的特别喜好。日内瓦的童贤医生曾是他的朋友,也是受害者之一,他就抗议道:“人类的朋友怎么可能从来不是人的朋友?或者难得是?”卢梭对此做了回答,并维护了自己对那些应受到指责的人进行谴责的权利:“我是人类的朋友,而人是到处都有——我也没有必要走得太远。”作为一个利己主义者,卢梭往往将自己所遭受到的敌意,同样施于真理和美德本身。因此,无论怎样对付他的敌人,没有什么是过分的,他们的存在本身就使永恒惩罚的教义具有了意义。他曾对德·艾皮奈夫人说过:“我天性并不残忍,但是当我看到这个世界因为那些妖魔鬼怪而没有正义存在,我就宁愿相信,有个地狱在等着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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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246468 既然卢梭自视过高、自私自利、又爱吵架,可为什么有那么多人准备与他交朋友?这个问题把我们引入卢梭个性的核心及其历史意义。部分出于偶然,部分出于本能,部分是精心的设计。卢梭在知识分子中第一个系统地利用特权阶层的有罪心理,而且他这样做的时候还采用了全新的方式,有意利用了对原始质朴的崇拜。他成为具有现代特征的人物——“愤怒的青年”[3]的原型。就天性而言,他不是反社会的,其实从很小起,他就想在社会中大放光彩。他特别渴望得到上流社会妇女的微笑,他写道:“女裁缝、女侍者、女店员,我对她们不感兴趣。我所需要的是年轻的贵妇。”他是个明显的、而且无法改变的外省人,在很多方面是乡巴佬,也没受过良好的教育。18世纪40年代,他初次试图闯入上流社会,参加上流社会自身的游戏,却彻底失败;他的第一个剧本是为了取悦一位上流社会的有夫之妇,结果却是一场耻辱和灾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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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246470 然而,他的论文成功了,他打出“自然”这张牌,富人的奖赏向他开放了,他改变了自己的策略。他没有遮掩他的土里土气,反而强调这一点,并将之作为一种美德。接着计谋奏效了,在受过良好教育的法国贵族中已经形成一种习俗,他们对老一套等级特权的旧制度感到越来越担忧,于是就培养作家作为避邪的护身符。当代社会评论家C.P.杜克洛写道:“在那些大人物中,即便有些人并不是真的喜欢知识分子,也要假装喜欢,因为这是时尚。”所以大多数作家都得到恩主的庇护,并且极力模仿他们的上司。卢梭的做法正相反,他成为他们沙龙中一位更有趣、更受欢迎的来客。他是那么出色,正如他们称呼他的那样,一头高智慧的“自然的野兽”或“熊”。卢梭刻意强调情感,用以反对传统,他强调的是内心的冲动而不是礼仪。他宣称:“我的感情就是这样绝不能伪装,这使我不必温文尔雅。”他承认“照常规看来,我笨拙、不讨人喜欢而又粗野。我不会为两个小钱奉承人,我是一个野蛮人”。或是这样的话:“我内心的东西使我免受礼貌的约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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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246472 卢梭的这种处世态度与他的作品非常适合,这比同代的大部分作家的藻饰文风要简约得多。他的直白坦率同他对性问题的直言不讳十分般配(《新爱洛伊丝》是最早谈论妇女紧身胸衣之类东西的作品之一)。卢梭有意夸大他对社会常规的反抗,他精心选择简朴、宽松的服装,这成为后来所有早期浪漫主义作家的一大特征。他自己后来回忆道:“我是从我的穿着开始我的革新的。我抛弃了镶金饰带和白长袜,带上圆假发,我抛弃了佩剑、卖掉了手表。”然后他又留长了须发,他称之为“我那留着杂乱胡须的日常随意风格”。卢梭可以说是第一个毛发蓬乱的名士。多年下来,他形成了一套用服装变化来吸引公众注意力的方法。在纽沙特尔,艾伦·拉姆塞曾为卢梭作过画,在画中卢梭身着亚美尼亚式长袍——一种束着腰带的长袖长袍。穿着这件长袍,卢梭甚至上过教堂。刚开始,当地人对此非常反感,但渐渐也就习以为常了,这也成为卢梭的标志了。在访问英国期间,卢梭仍是这身行头来到特鲁里街剧院,他急于回答围观人群的欢呼,加里克[4]夫人不得不抓住他的长袍,以防他从车上跌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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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246474 无论有意与否,卢梭是一位超级自我宣传家。他的怪异癖好,他的离经叛道,他的极端化的个性,甚至于他的吵架,都极大地吸引了人们的注意,无论对那些贵族恩主,还是对读者和崇拜者,无疑也是他的吸引力的一个方面。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是:对于相当多的知识分子领袖人物而言,个人与公众的关系是他们获得成功的重要因素,其中怪诞的服饰和外表并非微不足道。在这个方面以及其他许多方面,卢梭都称得上是潮流的领导者。谁能说他有什么不对呢?多数人对于别人的观念,尤其是新观念,往往会排斥,但是又会被人格所吸引。放纵的个性是一种方法,它把苦药包上了糖衣,诱使公众去看看那些论述观念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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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246476 卢梭是一位出众的心理学家,即便是忘恩负义这种最令人讨厌的恶行,他也从中得到积极的好处,成为他出风头、获取关注和恩宠的技巧的一部分。对他而言,这似乎不是过错。他在表白信仰自然的同时,实际上是一个精于算计的人;毫不夸张地说,他使自己相信,他就是人类道德的楷模,所以按照这样的逻辑,其他人就比他更加会算计,动机更加不纯。所以他们在同他的交往中,会极力占便宜,他一定要以机智胜过他们。因此他与别人打交道的原则十分简单:他们给予,他拿走。他还以一个厚颜无耻的理由来支持这个原则:因为他是世上无与伦比的,所以任何帮助他的人,实际上都是在为自己谋利。他的这套理论模式见于他给第戎科学院颁奖信的回信中。信中说,他的论文揭示出未为人知的真理的界限,“你们慷慨地赞美了我的勇气,你们也给了自己更高的荣誉。是的,先生们,你们给我的光荣,也是你们自己的桂冠”。当他的名声为他带来别人的殷勤款待时,他使出了同样的手法;这确实成了他的第二个天性。首先,他坚持那些关爱不过是他应得的。“作为病人,我有权放纵,这是人类亏欠那些陷于痛苦中的人的。”或者说,“我是那么贫穷……应受到特别的宠爱”。他还说,他只有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才会接受援助,这使他非常苦恼。“当我屈服于人们的再三恳求,不得已接受了某种馈赠的时候,与其说是为了利益,还不如说是为了得到和平与安宁。赠予者无论花费了多少,实际上他还是欠我的——因为我付出的更多。”这样一来,比如说对别人的乡间别墅或是小庄园,他有权确定借用的条件。他不承担任何社会义务,因为“我的幸福观是……绝不做任何自己不乐意做的事”。因此,他会对东道主说出这样的话:“我必须强调,你一定得给我完全的自由。”“如果你让我感到一丝不快,你将永远不会再看见我。”他的致谢信(如果这个名称合适的话)往往是些令人很不舒服的东西:“我感谢你。”接下来就是这样:“在你的一再劝说下,我进行了这次造访。如果你没有让我为这次造访付出如此高昂的代价,我的感谢也许会更为热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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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246478 正如卢梭的一位传记作家指出的,他总是给人们设下小小的圈套。他会强调自己的困难,自己的贫穷,当别人提供帮助时,他却装作受到了意外的伤害,他甚至表现出愤慨。诸如“你们的建议让我感到寒心。当你们把一个朋友当作仆人时,你们是多么误解了自己的利益”。接着他说:“我不是不愿意听从你们的提议,假若你们懂得我不是廉价出售的。”卢梭的这番话,使得打算邀请他的东道主乱了手脚,只好重新制订招待计划。这是卢梭诱惑人们(不仅是比他社会地位高的人)的心理手法之一。在他的字典里是没有真心诚意的“感谢”这个词的。蒙特莫伦西——卢森堡公爵曾借给他一处庄园,卢梭写信给他说:“我既不赞扬你,也不感谢你,但是我住在你的屋子中。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说话方式——我也用自己的语言来表达一切。”这一策略非常灵光,公爵夫人满怀歉意地回复他:“你不必感谢我们——是元帅和我欠了你的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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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246480 但卢梭并不打算只过哈洛德·斯金波那种惬意的生活。他这个人太复杂,也对那种生活方式没有兴趣。他除了冷静而又精明实际的特点外,还确实带有妄想狂的成分,这不允许他满足于一种轻松的、以自我为中心的寄生生活。实质上,他与每一个和他有亲近关系的人,尤其是与那些和他交朋友的人争吵,激烈而且常常是永久性的争吵;研究了这些令人痛苦而又反复重现的吵架故事,不能不得出这样的结论:他是一个精神病患者。他的病症混杂着一种伟大又独创的天才思想,而且这两者的结合不仅对卢梭个人是危险的,对于其他人也是危险的。毫无疑问,坚信自己完全正确,这是他的主要症状。如果卢梭没有什么才能,也许这种症状就可以得到治疗,或者最坏也不过是造成一场小小的个人悲剧。可是卢梭作为作家具有惊人的天赋,这使他为人们所接受和称赞,甚至享有盛名。他确信他永远是正确的,这不是他主观的评判,而是世界对他的评判——当然,除去他的敌人,这种想法对他来说是不可动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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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246482 这些敌人,每一个都是卢梭昔日的好友或赞助人,他们戴着友善的假面具,竭力利用他和毁灭他(这是卢梭与他们吵翻后得出的结论)。无私友谊的观念对他来说是陌生的,而且因为他比别人好,他自己都不能感受到这种强烈的要求,其他人就更不可能感受到了。卢梭对他所有的“朋友”的行为一开始就进行仔细的分析,当他们有所欺骗,他就立即察觉。他与狄德罗争吵,尽管狄德罗对他的帮助极大。他与格里姆争吵。对卢梭最慈善的资助人是德·艾皮奈夫人,可是他恩将仇报,特别粗暴地伤害了她。卢梭与伏尔泰争论不休——关于这一点并不难理解。卢梭与大卫·休谟也吵翻了,而休谟以自己的价值标准把他视为文坛上的殉道士,将他介绍到英国,当作英雄欢迎,并且尽其所能使他的英国之行成功和愉快。此外还有几十次小一些的争执,比如与他日内瓦的朋友童贤医生之间的争吵。卢梭把他与别人之间的大多数主要争论都写成长篇的抗辩信。这些文献是他最出色的作品,也创造了辩护技巧的奇迹,它们以超人的计谋狡猾地编造证据,篡改历史,混淆时间次序,目的就是证明对方是个怪物。1766年7月10日,卢梭给休谟写过一封对开纸18页的信。休谟的传记作者说这封信“同一个痴呆病人始终如一的逻辑相一致。它至今仍然是一个精神错乱者所制造出来的最杰出、最迷人的文献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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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246484 卢梭逐渐相信,那些假装爱他的男女各自对他的敌对和行为并不是孤立的,而是统一行动的组成部分。在一个错综复杂的长期阴谋中,他们全都是代理人,他们要打垮他,使他烦恼,甚至于毁灭他,破坏他的工作。他回顾自己的一生,决定将阴谋追溯到他16岁为凡赛莉伯爵夫人当侍仆的时候:“我相信,从那时起,我就遭受秘密势力的恶意玩弄,此后它们一直在反对我,这使我厌恶对此要负责任的表面上的秩序,这是可以理解的。”其实毫不夸张地说,与其他作家比起来,法国当局对待卢梭是相当不错的,只有一次想逮捕他,而且首席审查官马尔舍伯总是想方设法使他的作品得以发表。不过,卢梭越来越觉得自己是一个国际网络的受害者,特别是在他访问英国期间。他确认休谟在几十个帮手的帮助下正在策划这场阴谋。为此他曾写信给大法官坎登爵士,说他的性命正处于危险之中,要求提供武力保护,让他离开这个国家。但大法官对这个疯子的来信已经习以为常了,没有采取任何行动。卢梭最终离开英国之前,在多佛尔的表现简直是歇斯底里。他跑到一艘船上,把自己锁在一个船舱里,还爬上一根杆子,异想天开地对人群说道:现在勒瓦塞也是阴谋中的一分子,要用武力使他留在英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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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246486 回到欧洲大陆后,卢梭在前门钉上布告,控诉和他敌对的各种社会成员,他列举的有:牧师、知识界名流、平民、妇女、瑞士人。他认定法国外交大臣什瓦则尔公爵亲自负责这个国际阴谋,他花费大量时间组织了一个庞大的间谍网络,他们的任务就是使卢梭的生活陷入悲惨的境地。一些社会事件,比如法国占领科西嘉,卢梭专门为此撰文,在他的笔下被巧妙地编织成传奇故事。说也奇怪,卢梭是在什瓦则尔的请求下动笔的。为争取波兰独立,卢梭为波兰的民族主义者们写过类似的文章。1770年,当什瓦则尔下台时,卢梭还曾经心绪烦乱:又一个不祥之兆。卢梭宣称,他从未发现过原罪(这不同于他自己同真理和正义的同一性),正是因为这一点,“他们”下决心要惩罚他。但阴谋的细节是毫无疑问的,它“巨大得无法想象”“他们要围着我建造一座密不透风的、黑暗的大厦;他们要把我活埋在棺材里……如果我要旅行,无论我去哪儿,一切都是预先安排好用来控制我的。指令将会下达给旅客、马车夫、客栈老板……我在路上每走一步,每见一事,都有这些令我厌恶的东西,我的心将会受到伤害”。这种受迫害的妄想症在他最后的作品《对话录》(始写于1772年)和《一个孤独漫步者的遐想》(1776)中都有反映。当完成了《对话录》后,卢梭确信“他们”企图消灭他。1776年2月24日,卢梭来到圣母院,打算要求保护自己的手稿,并将它放在圣坛上,但是通向圣坛的门却被莫名其妙地锁上了。不祥之兆!于是他将手稿抄写了六份,非常迷信地分别存放于不同的人手中:其中的一份落到约翰逊博士的学者女友——列支菲尔德的布鲁克·布斯白女士手中,也正是她在1780年将此稿首次出版。当然,那时卢梭已经入土了,不过他仍然坚信有成千上万的特务在追踪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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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246488 这种精神病症所带来的折磨真使人苦不堪言,因此这时或那时,不可能不对他产生同情。不幸的是,他不能就这样被打发掉,卢梭是有史以来最有影响力的作家之一。他把自己描绘成人类的朋友,尤其是真理的原则和美的典范,他过去是,现在仍然是这样广泛地被人接受。因而,有必要更认真地考察一番他作为一个真理的阐述者、一个富有美德的人的操行,我们可以发现什么呢?事实真理的问题意义尤为重大,因为卢梭死后,是他的《忏悔录》使他广为人知。他自己宣称,要以一种前所未有的方式努力披露一个人一生全部的内心真实,这是一种新的、绝对真实的自传。正如十年后,詹姆斯·鲍斯韦尔为约翰逊博士写了一部绝对精确的新型传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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