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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种教义的有效性不在其内容,而在于它言之凿凿。除非声称自身为唯一和独一的真理的体现者,否则不管一种教义有多么深邃奥妙,都不会发挥效果。它必须是包含万物与万物所从出的一个单字。[19]不管是荒唐的胡说、多余的废话,还是崇高的真理,一旦它们被人接受为唯一、永恒的真理,则它们能够促使人们甘愿自我牺牲的力量并无二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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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显而易见的是,教义不是让人去理解的,而是让人去信仰的。「只有对我们不理解的东西,我们才会有百分百的信仰。」[20]一种能理解的教义会缺少力量。一旦我们理解一样东西,它就会像是发源于我们自身。显然,那些被要求抛弃自我的人不会从发源于自我的东西上看到永恒确定性。凡是他们能完全理解的东西,其有效性与确定性在他们眼中都会失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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虔诚者总是呼吁别人应该用感觉而不是脑子去理解绝对真理。1934年,赫斯(Rudolph Hess)宣誓加入纳粹党的时候,这样对台下的听众说:「不要用你们的脑子去追寻希特勒;用心的力量,你们就会全都找得到他。」[21]当一个群众运动开始去解释其教义,使之明白易懂时,就是这个群众运动已经过了生气勃勃阶段的表征;现在,它的首要之务变成追求稳定。因为,正如我们稍后会详论的(见第106节),一个政权的稳定需要知识分子的效忠,而把教义条理化,是为了争取知识分子而不是促进群众的自我牺牲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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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一种教义不是复杂晦涩的话,就必须是含糊不清的;而如果它既不是复杂晦涩也不是含糊不清的话,就必须是不可验证的;也就是说,要把它弄得让人必须到天堂或遥远的未来才能断定其真伪。哪怕一套教义有某个相对简单的部分,信众还是会把这个部分加以复杂化和晦涩化。简单的字句会被解释得无比复杂,使之看起来就像蕴含着什么秘密信息。因此,即使最有学问的「忠实信徒」也会有点文盲的味道。他喜欢罔顾一些字的真义使用这些字,并养成诡辩强扯、吹毛求疵、钻牛角尖的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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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8 忠实信徒胆敢从事史无前例或不可能的任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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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信掌握绝对真理的人会有一张可以覆盖一切的网。对他而言,不会有任何意外惊奇或未知。所有问题都有解答,所有决定都已作出,所有最终结果都已预见。忠实信徒不会有惊讶和犹豫。帕斯卡尔就挖苦说过:「认识耶稣的人懂得一切事物的道理。」[22]这种人把他信奉的教义视为解决世界一切难题的钥匙。世界可以靠这把钥匙给拆开或合起来。苏联的官方历史书这样说:「马克思-列宁主义理论的力量在于它能使党在任何情况下找到正确的方向,了解现行事件的内在关联,预知其趋势,而且不只可以看出目前的发展方向,还知道它将来怎么发展。」[23]忠实信徒胆敢从事史无前例或不可能的任务,不只因为教义给了他一种全能感,也是因为教义给了他对未来无穷的信心(见第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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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积极的群众运动会否定现在,把目光集中在未来。它的力量正是衍生自这种态度,因为否定现在让它可以对现在的一切——其信徒的健康、财富和生命——无所顾惜。它必须装作已经把未来之书从第一个字读到最后一个字。它的教义被宣称是打开这本书的钥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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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9 摆脱「自我」的冲动也是一种摆脱理性和显而易见事实的冲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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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意者会比非失意者更容易接受教条吗?他们会更好骗吗?帕斯卡尔就这样认为。他说:「一个人若恨自己,就会易于了解《圣经》。」[24]对自己不满和轻信性格间显然是有若干关联的。摆脱「自我」的冲动也是一种摆脱理性和显而易见事实的冲动。因为拒绝照我们本来的样子看我们自己,也会培养出一种对事实和逻辑的憎恶。失意者在实然性和可能性中找不到希望。他的救赎只能来自奇迹:他相信奇迹会从「现实」的铜墙铁壁的裂缝中渗出来。斯特来斯曼(Stresemann)论德国人的一番话也适用于所有其他失意者:「他们不但为每日三餐祷告,也为每日的遐思奢想祷告。」[25]看来我们可以由此归纳出一条原则:易于欺骗自己的人也易于被别人欺骗。他们容易被说服和牵着鼻子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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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信的人还有一个特点,那就是他们也喜欢欺骗别人。易相信和爱撒谎并不是小孩子才有的特质。因为没有能力或不愿意按照事物本来的样子看事物,他们就会发展出易上当和好骗人的特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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狂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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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0 煽动激情可以有效推翻一个人与其自我间的平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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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书第1节指出过,想要引发急遽而激烈的变迁,群众运动往往是不可少的。但奇怪的是,哪怕是一些切合实际和十分必要的改革(如革新一个停滞的社会),仍然需要一种强烈的激情才能实现,而且离不开群众运动中习见的各种谬举蠢行。不过,如果我们明白群众运动的最大功能在于促进其追随者团结行动和自我牺牲的精神,这一点也就没那么值得惊讶了。群众运动的结果造成的不只是一群紧密无间、无所畏惧的追随者,而且是一个同质的可塑体,可以任由主导者随意形塑。要实现急遽而激烈的变迁,人类的可塑性是不可少的,但这种可塑性看来是团结行动和自我牺牲精神的副产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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值得强调的是,作为可塑性和皈依的先决条件,自我疏离几乎总是在强烈激情的气氛中进行。这不但是因为煽动激情可以有效推翻一个人与其自我间的平衡,而且这种推翻也必然会释放出激情。哪怕是由最温和的方法引发,疏离自我的过程一样会释放出激情。只有能跟自我妥协的人能够对世界保持冷静态度。这种和谐一旦受到破坏,一个人一旦被迫丢弃、怀疑或遗忘自我,他就会变成一种有高度反应性的物质。就像一个不稳定的化学基(chemical radical)一样,他渴盼与任何他碰到的东西结合。他无法单独生存,非得全心全意依附于某种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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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过在追随者心中点燃和煽起凶猛激情,群众运动可以防止其追随者回复内在的均衡。它们也会用直接的办法延长信徒与自我疏离的时间。它们不但会把独立自主的生活说成是空虚无聊,还会说成是堕落和罪恶。一个单独生存的人是无依无靠、可怜兮兮、罪孽深重的生物。他只有一个得救的机会:弃绝自我,在一个神圣组织(教会、国家或政党)的怀抱里过新生活。反过来,这种对自我的诋毁又可使激情保持在白热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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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1 狂热者无法被说服,只能被煽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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狂热者永远会觉得自己不完整和不安全。他无法从自身——也就是他排斥的「自我」那里获得自信,而只能从他凑巧碰上和热情依附的神圣组织得到。热情依附是他盲目献身与笃信的根本,被他视为一切德性与力量的源泉。虽然他这种一心一意的奉献究其实是为了给自己的生命寻找支撑,但他往往会把自己视为他所依附的神圣伟业的捍卫者。他也准备好随时牺牲性命,以向自己和别人显示,他扮演的真的是捍卫者的角色。换言之,他牺牲性命是为了证明自己的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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毋庸说,狂热者深信他所从事的神圣伟业是固若磐石、经久不衰的。尽管如此,他的安全感仍然是来自他的热情依附而非他所依附的大业的卓越性。狂热者并不是真会坚持原则的人。他拥抱一项大业,主要并非由于它正确神圣,而是因为他亟需有所依附。这种感情上要有所依附的需要,往往会把他拥抱的任何大业转化为神圣伟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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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无法用理性或道德上的理由去说服一个狂热者抛弃他的大业。他害怕妥协,因此你不可能让他相信他信奉的主义并不可靠。但他却不难突然从一件神圣伟业转投另一件神圣伟业的怀抱。他无法被说服,只能被煽动。对他而言,真正重要的不是他所依附的大业的本质,而是他渴望有所依附的情感需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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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2 宗教狂热者的对立面不是狂热的无神论者,而是温和的愤世嫉俗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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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同类的狂热者看似南辕北辙,但他们事实上是一个模子出来的。真正南辕北辙和沾不上边的是狂热者与稳健派。投身不同大业的失意者相互不信任,随时准备好掐住对方的咽喉。但他们事实上是邻居,甚至几乎是一家人。他们以兄弟间的恨来恨彼此。他们之间的关系远得和近得像扫罗和保罗。要一个狂热的共产者转变为狂热的法西斯主义者、沙文主义者或天主教徒都不难,但要他们转变为冷静的自由主义者却难上加难。[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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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教狂热者的对立面不是狂热的无神论者,而是温和的愤世嫉俗者,他们对上帝存不存在并不在意。无神论者是一种宗教人格。他把无神论当成一种新宗教来膜拜。[27]他是满怀虔诚与宗教热情的无神论者。诚如勒南所说的:「等到全世界都不再信仰上帝那一天,无神论者就会是世界上最可怜的人。」[28]同样道理,沙文主义者的对立面不是卖国贼,而是理性的公民,他们对殉道和英雄身段毫无兴趣。卖国贼一般都是狂热者,他们投身敌营,是为了加速一个他们所恨的世界的倾覆。第二次世界大战中的很多卖国贼都是大右派。「在极端的国家主义与叛国行为之间,看来只有一线之隔。」[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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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动派与激进派之间的血缘关系,我们在第52节已经有所说明。所有在希特勒时代生活过的人都会知道,反动派跟激进派的共通点,要比它跟自由派或保守派都来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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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3 在狂热者看来,宽容是一种软弱、轻浮和愚昧的象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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狂热者若是抛弃了他信奉的大业,或是突然间变得没有大业可以信奉,他能否重新适应一种自律自足的个人生活,这颇有疑问。他会变成无家可归的流浪者,站在世界的高速公路边,只要有任何群众运动驰过,他都会举手拦车。独立自主的生活在他看来是琐碎、徒劳和邪恶的。没有了可供热烈献身的对象,他感到漂泊和被遗弃。在他看来,宽容是一种软弱、轻浮和愚昧的象征。他渴盼那种来自完全顺服的心安理得感,渴盼全心全意依附于一种信仰和主义。对他而言重要的不是一个运动的主张和目标,而是它可以让他完全献身,并与一个集体发生联系。他甚至会愿意参加一个反对他前一个信仰的群众运动,但前提是那必须是个真正凶猛的运动——不妥协,不宽容,声称占有唯一和独一的真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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