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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252050 所有群众运动都会利用行动作为促成团结的一种手段。一个群众运动之所以要散播和鼓励斗争,除了是为了整垮敌人,也是为了撕下追随者身上的个体特殊性,让他们更完全地融于集体中。开垦林地、建造城市、拓荒和大规模的工业计划皆有类似功能。就连踢正步也可以作为一种团结催化剂。纳粹曾大量使用这种行动的荒谬变体。劳施宁(Hermann Rauschning)起初觉得这种无休止踢正步之举毫无意义,徒然浪费时间与精力,但日后却看出其中奥妙:「踢正步让人心无二用。踢正步可以扼杀思想。踢正步可以泯灭个性。」[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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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252052 一个鼓励行动的群众运动可以唤起失意者的热烈反应。因为失意者把行动视为医治他们烦恼痛苦的良方。行动可以让他们遗忘自我,让他们有一种目的感和价值感。事实上,失意者的失意感很可能主要是源于缺乏行动的机会,而失意感最深重的就是那些才具与性情都足以过一种行动性生活,却为环境所囿,只能在闲散中虚耗人生的人。要不是这样,你又怎样解释以下这件令人惊讶的事实:列宁、托洛茨基、墨索里尼和希特勒大半辈子都只是在咖啡馆或会议中放言高论,却在一夕间变成他们时代最能干和最不知倦怠的行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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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252054 099   成功的行动往往会带来自身的终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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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252056 信仰可以为行动组织好和装备好人的灵魂。以下这些特质都足以让人在任何行动领域坚定而无情地迈进:自信拥有唯一和独一真理,从不自疑;感觉自己受到一股神秘力量支持,不管这力量是上帝、命运还是历史法则;绝对相信自己的敌人是邪恶化身,必须予以粉碎;乐于泯灭自我和为义务献身。喜欢唱赞美诗的士兵、拓荒者、生意人和运动员都证明他们是令人生畏的。革命和民族主义的热忱具有相似效果:它们同样可以把无精打采、死气沉沉的人转化为战士和建造者。这也是落后停滞的国家想要现代化,群众运动绝不可少的另一个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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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252058 然而,「忠实信徒」特别适合行动生活,对一个群众运动来说有利也有弊。群众运动会打开宽广的行动领域,但也有可能反过来加速群众运动的结束。成功的行动往往会带来自身的终结。它会让所有精力与热情得到宣泄,变得干涸。这时候,信仰与神圣伟业不会再是最高目的,而变成只是行动机器的润滑剂。另外,「忠实信徒」会因为所作所为无不成功而获得自信,因而与「自我」和「现在」取得和解。他不会再视救赎端赖把自己掩埋在一个集体和化身为一颗没有意志、判断和责任的粒子。他会在行动中寻求救赎,以行动证明自己的价值和优秀。虽然行动不能带给他自我实现,但他却期待从中找到存在的理由。埋头于行动的人往往是最缺乏宗教性格、革命性格和沙文主义性格的。盎格鲁-撒克逊人之所以社会稳定、政治和宗教上宽容,部分原因就在于他们富于行动的意志、技巧和机会。在他们,行动取代了群众运动的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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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252060 当然,有一种危险是始终存在的:严重的经济萧条和打败仗带来的失意感如此强烈,以致任何群众运动都会发现,摆在它们前面的发展机会是现成的。第一次世界大战后德国的处境,部分原因正在于一个以行动能力知名的民族因为战败而变得无可作为。希特勒给了他们一个群众运动。但更重要的,是他为他们开启了狂热、无休止、规模壮阔地行动的无限机会。这就怪不得德国人会把他奉若救世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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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252062 猜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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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252064 100   群众运动广泛使用猜疑作为一种统治机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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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252066 上文谈过,失意者的心灵会分泌腐蚀性黏液,其成分虽然主要是恐惧和恶意,却能发挥神奇的黏合作用,把不满的人结合为一个紧密的集体。猜疑也是这种腐蚀性黏液的成分之一,但它同样可以作为一种团结的催化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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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252068 因为深谙自己的瑕疵与缺点,失意者对别人的歹意与恶念总是特别眼尖。一个有自卑感的人特别容易看出别人的短处。如果别人身上有我们自己竭力隐藏的那种瑕疵,我们总是不遗余力去加以揭发。所以,当一群失意者因一个群众运动结合在一起时,总是会弥漫出强烈的猜疑气氛。值得惊异的是这种同侪间病态的互不信任不但不会带来分裂,反而会带来强固性。这是因为知道自己被持续监视,群体中每一个成员会热烈遵守行为与思想守则,以避免受到猜疑。因之,互相猜疑对维持严格正统所起的作用并不亚于热烈的信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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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252070 群众运动广泛使用猜疑作为一种统治机制。纳粹让它的各级党员总是感到自己处于监视之下,让他们总是处于不安与恐惧状态。[56]害怕邻人、亲人甚至亲属,看来是所有群众运动内部的铁律。时不时都会有无辜者被指控和被牺牲,其目的是让猜疑的气氛保持蓬勃。敌人(每一个群众运动都少不了的那个假想魔鬼)是无处不在的。他会在信徒的内外部署阴谋。他借异议分子之口说话,援引偏差分子做助手。如果群众运动内部出了什么状况,一定是他干的好事。所以,猜疑乃是「忠实信徒」的神圣义务。他必须随时保持警觉,让破坏者、间谍和叛徒无所遁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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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252072 101   相互猜疑可以带来相互恐惧,后者会像一个铁环套那样把大家紧紧套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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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252074 团结性不是「忠实信徒」彼此间手足之爱的产物。「忠实信徒」忠诚的对象是整体(教会、党、国家),而不是同仁。只有在一个比较宽松、自由的社会,个人间的忠诚才有可能存在。一如亚伯拉罕不惜牺牲独子以证明他对耶和华的虔敬,狂热的纳粹或共产者都随时准备好牺牲亲属朋友,以表明他们对神圣伟业的忠贞不贰。新兴的群众运动把血缘和朋友关系视为一种会减损群体向心力的东西。集团成员间的相互猜疑不但不会影响集团的力量,甚至几乎是这种力量的先决条件。「当有强烈信念和强烈激情的人们结合在一起,他们就会以猜疑互相监视,而力量也由此而产生。这是因为相互猜疑可以带来相互恐惧,而这种相互恐惧会像一个铁环套那样把大家紧紧套在一起,不容谁逃逸,同时也会在他们软弱的时刻撑着他们。」[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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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252076 狂热的群众运动一个可怕之处在于它所鼓励的自我牺牲,也包含着道德感上的牺牲。诚如蒙田所说:「我们的热情在附和我们仇恨、残忍、野心、贪婪、诽谤和叛变这些倾向上,表现优异。」[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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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252078 团结的效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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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252080 102   「忠实信徒」永远不会觉得完整,永远不会觉得安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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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252082 完全的团结一致往往会让那些促成团结的心理倾向与态度趋于炽烈。上文已经谈过团结一致可以强化仇恨性(第77节)和模仿性(第82节)。相同的,完全融于集体中的个人,也会比他处在准皈信状态时更轻信和更服从。尽管一个群众运动的领袖总是会想尽办法维持信徒仇恨的热度,鼓励模仿、轻信和服从,但即使没有领袖的操弄,单靠一个群众运动的团结一致性本身,也足以激化当初作为团结催化剂的那些心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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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252084 这乍看是很费解的,但却自有道理。先前我们谈过,大部分可以催化团结的因素,都是让信徒产生失意者的心理倾向,也就是一种厌恶、疏离自我的倾向。然而,一旦完全同化到一个紧密集体里以后,「忠实信徒」不会再有失意感。他已经得到了新的身份和新的生活。他自视为被拣选者,受到一些无敌的力量所支撑和保护,注定要封土称王。他的心灵状态截然有别于失意的人。尽管如此,他的内在紧张与不安全感不但一点不会减少,反而更加炽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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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252086 这是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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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252088 团结化是一个减损的过程多于增益的过程。为了同化到一个集体中,个人必须剥去他的个体殊性。他会失去自由选择和独立判断的权力。很多他的自然性向和冲动都要加以压抑或钝化。这些都是减损。至于那些看起来是增益的成分(如信仰、希望、自负和信心),其源头都是消极性的。「忠实信徒」的欢欣并不是来自力量与智慧的储积,而是出于一种解脱感:他从自主生活无意义的重担中解脱出来了。「我们德国人好幸福。我们不用扛自由的担子。」[59]这是一个年轻纳粹党员战前所说的话。他的快乐和刚毅来自他不用再当自己。任何对他自我的攻击都伤不了他分毫。他在面对死敌折磨或艰难困境时表现的坚忍力量,要比一般人大得多。但他的这种顽强性依赖于那条把他跟集体联系在一起的生命线。只要他感觉自己是集体的一部分一天,他就不可摧毁,拥有不死之身。换言之,他的所有激情与狂热都是簇聚在上述的生命线四周。他对完全融入集体的渴望比失意者逃离自我的渴望还要强烈。失意者还有一个选择:他想找到新生活,不只可以通过成为一个集体的一部分,还可以通过改变环境或全心全意投入某种事业。但已完全融入集体中的人别无选择。他必须攀附着集体,否则就会像落叶一样凋谢和褪色。被革教的僧侣、被开除的共产党员和叛国的沙文主义者是否有可能找回自主个人所拥有的那种平静心灵,令人怀疑。他们都是不能过独立生活的,必须拥抱一件新的大业和依附到一个新的集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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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252090 「忠实信徒」永远不会觉得完整,永远不会觉得安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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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252092 103   献身乃是个填不满的无底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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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252094 群众运动用什么手段来强化和维系其依附者的不完整感,值得一提。其中一个手段是把教条提高到理性之上,这样,个人智慧就没有用武之地。另一手段是通过经济集权和故意使生活必需品稀少,让个人产生经济依赖。拥挤的居住或生活空间可以让人少些独立性,逼使每个人每天参与公共活动亦有相同功能。对文学、艺术、音乐和科学强力审查,可让即使有创造力的人也无法过上自足的生活。教诲信徒向教会、党、国家、领袖或信条献身,亦可以强化个人的不完整感,因为献身乃是个填不满的无底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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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252096 所以,即使是本来自足的人,身处一个群众运动,也会被塑造得不完整和具有依赖性。虽然没有失意感或悲愤,他们还是会显示出那些渴望在一个集体中摆脱自我的人的特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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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252098 [1]  Heinrich Heine t Religion and Philosophy in Germany (London: Trubner & Company, 1882), p. 8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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