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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开始(单干)的时候,他(程成仁)过得还算不错。一方面,他们两公婆(夫妻)干活确实比较勤快,每天早出晚归。另一方面,(他儿子程)守望已经结婚,两个女儿也嫁了,没什么家庭负担啦。两公婆吃饱全家不饿,身体也还可以,没多少要花钱的地方。不像我们,小孩读书,家里老人生病,开销很大啦。另外,(程)守望在供销社工作,能帮他搞到计划内平价化肥的啦,(而)我们这些没关系的人呢,分到手上的平价化肥指标少得可怜啦,主要都靠(计划外的)议价化肥。那个时候,同样的化肥,两种价格差一倍多啊,(议价肥)太贵了,买不起啊。他不仅有(充足的)化肥种田,还用化肥种菜呢,你说多厉害啊?多奢侈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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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0~1991年,程成仁还曾经尝试养母猪。一个原因是他认为粮食价格下跌,直接卖粮食划不来,而如果选择养猪的话,不如养母猪、卖猪崽,这样利润更高。但是,程成仁没能料到,利润高的事情风险也高。1990年,他家养的母猪在产崽之后,连同猪崽患上了“五号病”[6]。之后,在渡桥镇政府的要求下[7],他只得将母猪和猪崽埋掉。对此,他回忆道:“我很老实的,政府说要埋掉就埋掉啦。另一个原因呢,我养的是母猪和猪崽,也确实卖不出去,人家一看就知道有问题啦。有的人家里养的猪,也有偷偷在市场上卖掉的,看不出来……老实人赚钱不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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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0年的打击对程成仁而言非同一般,为此他亏掉了家里的所有积蓄。但他认为,瘟疫不会年年都有,第二年继续养,应该能赚钱。于是,1991年程成仁找亲戚东拼西凑借了点钱,又养了母猪。这次他十分小心,先专门请渡桥镇兽医站的技术人员上门给猪圈消过毒,中途又请技术人员做过几次检测。是年冬,程成仁饲养的母猪顺利产崽。但这次他又亏了,原因是猪肉、猪崽价格大幅下降。从此之后,程成仁没敢再养母猪,每年只养一头普通的肉猪。在程村人看来,养母猪算一种投资,可以赚钱。而每年养一头肉猪,只能算“聚钱罐”,意指将平时的剩饭、剩菜当作小钱聚集起来,最后一次性取出来用,但赚不到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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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2年,渡桥镇供销社出现了人事变动。程守望因不属于固定在编人员,被供销社辞退,回家务农。程成仁对此十分失望,他很后悔当初选择让儿子进供销社。与供销社形成鲜明对比,梧桐江改道工程结束后,邻居家的儿子于1979年进了水利站。他虽然同样没有固定编制,此时却不仅没被退回家务农,工资还节节攀升。不过,程成仁又认为,这事情也怪程守望自己小时候不愿意读书,成绩很差,初中未毕业,而邻居家的儿子至少初中毕业了,搞水利毕竟要点文化。程守望的想法却不同,他认为,首先,小时候成绩差是父亲管教不够的结果,其次,即使初中没毕业也可以进水利站,关键是父亲没文化,所以没眼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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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后,程成仁不再有买平价化肥的优势,同时因儿子失去了固定工资,开始向他“伸手”(要钱)。程成仁说,“感觉一下子压力又大了起来。他(程守望)务农不行的,很多年没搞过农业啦。两个孙子读书要钱,他都拿不出来。孙女成绩也一般,不愿意读书,刚好就去了广州(在餐厅当服务员)端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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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成仁发现种田、种菜赚钱越来越难。种子、化肥、农药的价格越来越高,钱越来越不值钱,谷价、菜价虽然也在涨,但远远赶不上农资价格上涨和货币贬值的速度。到了1990年代中期,靠种田、种菜已经赚不到钱。同时,渡桥镇政府的各种摊派却越来越多。例如,集资建中学、小学的教学楼,集资请代课老师,集资修灌溉水渠等。在名义上,这些统称为“附加”,即收取农业税时附加在其上,一起收取。对于此类现象,程成仁开始越来越多地发牢骚。他认为,集资办教育是对的,但应该是有小孩在读书才集资。也就是,找他儿子、儿媳集资有道理,但他老两口也按人口均摊要集资,没道理。至于修水渠,他认为应该采取“公办民助、政府投钱群众投劳”的方式来解决,那样成本会低很多,因为农民有空闲时间,但缺现金收入。程成仁的牢骚没有改变任何事情,只有一些村民开玩笑说:现在怎么连老支书也开始讲怪话了啊?面对村民的玩笑,程成仁却很严肃地说(大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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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的情况完全不像从前。现在这些年轻的官员完全坏透了。你看渡桥(镇)这些干部哪还有点党性?最坏就是这些基层的干部,上面的经是好的,被下面的和尚念歪了。这些人完全忘了本,崽卖爷田不心疼,把好端端的江山弄成这样,不知道原来打江山有多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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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些经济困难的村民有时会对程成仁的说法表示赞同,但在多数情况下,周围的村民只是把他当成一个“爱唠叨”的角色。他邻居有一次向我形容道:“他家里不行之后,就变得像个‘祥林嫂’一样。他总以为自己是最聪明的,好像还在当支书一样,不知道世界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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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成仁也尝试过做生意,但因为手中没什么钱,一直只能做点小生意。尤其是在1980年代,程成仁见周边不少农民做生意成了“万元户”,曾试图找渡桥镇信用社贷款去桂林贩烟叶,但被信用社主任拒绝了,理由是“上面管得紧”。1995年前后,程成仁又找过他一次,说“现在体制下放了,给我贷个几千块吧”。结果程成仁被告知,“现在坏账太多,只能存,不能贷了”。信用社主任姓王,来自渡桥居委会。在正式场合,村民叫他“王主任”,非正式场合叫他“财神爷”。有村民解释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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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财神爷”的意思有两层:一是说,他手里面掌握着大把的钞票;二是说,当时生意很好做的,只要有钱做本(资本),做什么都能赚钱。那他不就像“财神爷”了吗?只要他贷款给你,你就能赚钱……光是有钱还不叫“财神爷”,他叫谁赚钱谁就能赚钱,就真是“财神爷”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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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程成仁不能从“财神爷”手中贷到款,不少村民觉得并不奇怪。例如,程守智曾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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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方面呢,这个是因为他(程成仁)原来当支书得罪的人太多。虽然没有直接得罪过“财神爷”,但名声不好。大家都不愿跟他打交道的啦。另一方面呢,他也不懂得送礼。人家去贷款都要送礼的啦,他就带两串“香蕉”[8]去,最多递根烟,还是“椰树”[9](牌)这种档次的,谁理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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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成仁也曾想过从亲戚手中借钱做生意,但因其亲戚本来就比较少,且经济状况也不算太好,以至未能如其所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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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程成仁只能在周边几个农村集贸市场,每逢圩日做点小买卖。据他自己回忆,利润最高的是贩卖烤烟丝,1980年代一斤烟丝进货价约1元,零售价约为1.2元,相当于一斤猪肉的价格,利润在20%左右。但到了1990年代之后,烟丝价格就不好了,猪肉价格虽有时下跌得厉害、十年间总体上却涨了十来倍,而烟丝零售价只涨了三四倍的样子。也就是从此时起,除了一些老年人外,越来越多的烟民开始抽过滤嘴香烟。卖过滤嘴香烟要办理工商经营许可证,而程成仁觉得,如果办一个工商经营许可证只卖香烟的话,划不来,只好作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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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种田、种菜和做小生意外,程成仁的另一重要收入来源是打零工。打零工当然也赚不到太多钱,尤其是在2000年前的渡桥镇,零工的日工资比较低,从1980年代每天4元左右,到1990年代末也只有每天35元左右。而且,由于不懂什么技术,程成仁所打零工基本上都是体力活。例如,他曾感叹过这么一个例子:1988~1989年,“三茂”铁路渡桥镇路段修建复线工程,程成信曾承包了几个施工便道工程,聘请了一些石匠、砖瓦匠分别为之开采石头、砌石墙路基;而程成仁只能干一些挑砂石、挖土方之类的纯体力活,不仅累,工价也比石匠、砖瓦匠低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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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残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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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世纪伊始,政府进行了“税费改革”,取消了各种附加于农业税上的收费。不久,政府干脆取消了农业税,同时提供种粮补贴等涉农优惠。对此,程成仁十分高兴,常称赞道:“盘古开天地以来都没这么好的事情。”如此一出一进的改变,程成仁家一年少交近千元,反而能得到200元左右补贴。对绝大部分村民而言,种粮补贴只是一点“零花钱”,对程成仁而言却十分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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究其缘由,乃是因为从1990年代中期开始,程成仁的身体状况即已变差,每年总要到村卫生室去几回,花上几百元。而此时的村卫生室,和他当支书时合作医疗的大队卫生室相比,已完全是两回事。此时的医生就像“个体户”,以赚钱为宗旨,越来越多采用打吊针的方式治病,费用较之于1980年代初高了50倍左右,并且有增无减。为了节省开支,1990年代末,程成仁戒掉了吸烟的习惯,尽管此时他偶尔还在渡桥圩镇上摆摊零售烟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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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0年后,种田、种菜比以往划得来一些了,程成仁却因身体日益变坏丧失了劳动能力。除了让老伴种一点蔬菜自食之外,程成仁将田、地都交给了儿子程守望去种。但程守望自家在经济上搞得一塌糊涂,除了给足父母口粮、食用油之外,几乎没有现金可供其花销。可是,程成仁每年需要花在程村卫生室的钱却越来越多。因为没有钱,他常需要在村卫生室赊账。至于医院,他连渡桥镇卫生院都不怎么敢去,遑论城里的大医院。逢年过节时,儿子、女儿作为特别看望,给“百把几十块”(不超过100块),程成仁即拿去村卫生室还债。此外,也只有在逢年过节儿子、女儿特别看望时,程成仁和妻子才能吃得上肉。这与几乎每天都可以吃得上肉的普通村民相比,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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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年,渡桥镇执行广东省政策,开始实施、推广新农村合作医疗。但这一政策并没有给程成仁带来太多直接的好处,因为此政策重在为大病提供保障,而程成仁所得的主要是慢性病,如低血压、长期咳嗽、关节痛等,只是到渡桥镇卫生院做检查时,才有少量报销。到了2010年,程村卫生室的医生已经不同意程成仁本人再赊账。医生专门将程守望叫到卫生室,让他当着几个正在打针的村民承认,如果程成仁以后再来赊账,就算在他的名下。在这样的情况下,程成仁才能继续在程村卫生室赊账治病。在最后两年,程成仁的医疗费猛增,几乎全部靠赊账。2013年底,程村卫生室的医生曾向我抱怨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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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程守望)老窦(父亲,2012年)过身之前两年,花了不少医药费,在我这里差不多2万,到现在为止差不多还有一半没结账。他家里搞得稀里糊涂……我也是脱不了情面,那个时候从医,不管怎么说,还是他(程成仁)推荐的。1969年7月。那时他权力大,搞合作医疗,他不推荐,(我)去不了的。当然了,人只要灵活,不去学医,说不定现在做生意,早就发大财了。其实,他赊这么多账,我也周转困难。(村里的人)都是“叔伯兄弟”(宗亲),如果都这样来赊账的话,我早就关门了。但做人要讲点良心,他总归还是帮过我的,现在(后来)这么可怜,没办法,只能破例给他赊啦。哎,人活一世,说不清楚的……算啦,求个心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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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生活日益困顿的情况下,程成仁曾有几次尝试去找渡桥镇的干部,希望能得到一些照顾。但这些干部纷纷表示“无能为力”,没有相应的政策和财力拿出钱来照顾他。2005年,渡桥镇的一位干部答应,在刚刚出台的“低保”政策下,给他一个“低保”名额,每个月可领到120元。据程前进说,原本“低保”政策只适用于无子的老人和残疾人,程成仁有子有孙,给他一个“低保”名额已属于破例照顾。对于渡桥镇的干部,在这一点上,程成仁也有颇多的牢骚。他曾说:“哎,这些人少抽一条烟,就够我们生活一个月啦,就是不肯给,冇同情心了。原来讲要‘三同’(同吃、同住、同劳动),他们是‘一同’都没有了……哎,(我)一生给了党,老了没人养。”对于此类牢骚,程前进表示不置可否。他说:“现在搞市场经济,党组织也没办法呀,我们最多只能免除他的党费。村里从集体收入中(拿出一点钱),帮他把党费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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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经济困顿之外,程成仁感叹得最多的便是“世态炎凉”,再无人愿意理睬他。他表示,原来做大队支部书记时,很多人都巴结他,见面都赔着笑脸,可他老了之后,这些人见面连招呼都不愿再打一个,装作没看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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