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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人们在强调他变化的一面时，往往会说，程守义很会“顺势”而变。他们正面的夸奖如：程守义很懂得不同的时代需要什么，大集体时期讲“马列”，红得发紫，市场经济念“生意经”，富得流油；在困难时期艰苦朴素，发财后很会用心享受生活。他们负面的贬损如：程守义在大集体时期敢于抵制上级的错误政策，敢于出头照顾“叔伯兄弟”，当了老板后做生意却不再照顾“叔伯兄弟”；在困难时期靠发妻一起赚“两餐”，发财后到处“扣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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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不少年轻人眼中，程守义的形象则出奇地一致，那就是“有本事的人”“成功人士”“很厉害”。例如，2010年夏的一天，我在小卖部门口和几个准备捞鱼的年轻人边抽烟边聊天。在将程守义和程成仁作比较时，有个年轻人曾有过一番很有代表性的说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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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事情，怎么说呢？怎么比？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一个（有）大把的钱，一个天天坐在家门口冇人理。怎么比？冇办法比。俗话讲得好，“成者王、败者寇”啦。如果程成仁真有本事，怎么会落到这个地步？程守义就不一样啦，原来的事我们年轻人不清楚，只当是听传奇故事。但人家后来做生意确实顶呱呱啊，这个我们是知道啦，看着他发财的啊。你不得不佩服人家有本事……不说做生意，光是说戒烟，你能说戒就戒？人家（程守义）就能。那人家自我控制力就是强啦。跟孙猴子差不多，说变就变。孙猴子为什么比猪八戒厉害啊？就是变化多啦。程成仁差就差在不会变啦。过去不会变，上面说什么就做什么，也不管行不行得通，不管好还是坏。后来时代变了，他还是不会变。不会变，当然就不会通，不通当然就会“痛”啦。俗话说，“通则不痛，痛则不通”啦。所以呢，程成仁现在这么“痛苦”，都是因为他脑筋不会转弯、脑壳（袋）不会变，自己找的。程守义之所以能够成为“成功人士”，厉害就厉害在有“变通”的本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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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守义表示，他知道不少村民对他的评价“有贬损的味道”，而且坦言，“确实有依据”。但他并不在乎，而愿意坚持“走自己的路，让别人去说”。例如，关于他“爱偷懒”“吊儿郎当”“不安分”的说法，程守义曾说：“他们说得对。但问题是，聪明人哪有不想办法偷懒的？如果有办法，哪个不想走捷径？只有没本事的人，才老老实实、安分守己啦。”同时，他又说：“不过，有时候我确实也钻了些空子，做了不少偷奸耍滑的事情。他们批评也是有道理的。”关于他“土得掉渣”的说法，程守义一方面承认自己确实“土”，另一方面又说他从来都是走在潮流的前面，包括“找小姐”；关于对他发财后背着发妻“找小姐”的指责，程守义既承认不对，又说评论者“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并说他“比那些扶正‘二奶’的人好多了”；对于他富裕后未照顾“叔伯兄弟”的说法，程守义表示，对“叔伯兄弟”照顾得确实少了点，但他本来就对宗族方面的事情不感兴趣，做生意时若把“叔伯兄弟”关系掺杂进来，恐怕不仅做不好生意，而且会破坏“叔伯兄弟”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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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其他村民的夸奖，程守义表示，“已经听得习以为常”，但“同样不能太在乎”。他说，原来“造反”进县“革委会”实属意外，后来做生意赚钱，也不能说没有运气的成分。原来艰苦朴素是穷得没办法，发财后享受生活是对的，但“扣女”确实太多。只有对于夸赞他致富前后对朋友都不错的说法，程守义是完全认同且引以为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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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守义本人对自己的评价，也经常非常矛盾。每次和他聊天，他都会“表扬”自己如何会讲人情、做生意、随机应变。但是，他也常跟我提起，他不算“好人”。2011年国庆节，我们曾在梧城有过一次长谈。当时，他曾感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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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我很“马列”的，现在变成了这个样子，真的是恍如隔世。这个世界变得太快，人生简直就像一场梦。而且，问题是，这个梦偏偏又确确实实是真的。有时候想一想，我自己都不知道哪一个“我”是真的“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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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而，程守义回忆道，年轻的时候很真诚地说要“革命”，对那些“四不清”的干部非常恼火，对程成仁、程成功等人的官僚主义做派十分看不惯。但是，也正是在“革命”的年代，当自己有权力之后，他也挪用了公款。程守义很明确地承认，如果一直持续下去的话，说不定自己就会变成“四不清”的干部，会被别人“革”掉命。所以，程守义认为，他一门心思转向赚钱，三分之一是程成仁等人“推”的，三分之一是大趋势“引”的，三分之一是自己“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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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守义说，刚刚“分田到户”时，只是想赚点钱，改善一下家里的生活条件，没有想过会发大财、当老板。所以，他把家看得很重要。除了家庭和睦之外，他特别注重子女的教育。不过，与一般村民有所不同，他并不十分看重子女的学习成绩，而十分看重其品性习惯和做事的能力。因此，他重点管束子女不能学“坏”。这一教育思路延续到现在对孙子的看管，他并不重视孙子的学习成绩，但严防孙子打架斗殴，上网看黄色信息，乱花钱，等等。事实证明，他管家是管得比较成功的，四个子女都没有出现“富二代”常见的毛病。并且，其中三个做生意、办实业，经营能力都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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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当真正发财之后，程守义发现其家庭反而出现了不安定的因素。他说：“我算是习惯很好的了，不大吃大喝，不赌博，不吸毒，不像很多老板坏的嗜好很多。就是那方面的欲望太强了些，管不住裤裆。”程守义曾认为，既然能当机立断戒烟，也能把那方面的欲望戒掉。可每当他起了戒的念头，很快即被自己“‘黄’能愉悦身体、放松心情”的“理论”打败。谈及此处，程守义说，结合原来的“革命理论素养”，颇有些“理论心得”。他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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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列对拜金主义批判得是很厉害的。但是原来穷，（我）只是看书，其实没什么体会。现在我算慢慢懂了，我有时候觉得，从骨子里我还真是崇拜马列的，他（马克思）发明那个词叫什么？……对了，叫“异化”。这个你一定懂的吧？“异化”，就是说因为钱，人变成了物，就是没有生命的东西啦。呃，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就好像是变成了物。比如说，跟“靓女”（“小姐”）搞完之后，我看看（和“小姐”拍的）录像，有时候就问自己，“那个人是我吗”？好像是，好像又不是，说不清楚，可能就是个图像吧……马克思也有说得不够深入的地方。依我看，他肯定没有真正体验过有钱人的生活，所以很难说得深入。比如说，那个钱啦，不是说存在银行里，（或者）变成金子、银子放在床底下就你的。不花怎么是你的？当然了，花完了，也不是你的啦。钱，就是花的那一瞬间是你的，知道吗？你看现在报道这么多贪官把钱想方设法藏起来，那钱是他们的吗？不是啊。这样的钱，除了让自己心里痒痒的，除了让自己害怕之外，什么都不是。再比如说，“小姐”说起来很像“异化”，就是说靓女都变成了物，你付钱就可以用。但是，我跟你说啊，“小姐”真正的妙处就在于她们既是付钱就可以用的物，又确实是有生命的。要说物，你有见过锅碗瓢盆、香烟啤酒主动想尽办法满足你的欲望的吗？冇。你如果不喜欢，首先得告诉生产这些东西的老板，老板再来做改进，这些东西本身是死的。“靓女”（“小姐”）就不同啊，她们本身就是活的，就会主动想尽办法让你舒服得要死。所以，这个既是“异化”，又不是“异化”。因为她们不是变成了物，而是变成了另外一个“我”。她给你搞的时候是另外一个人，不是她平时的那个人。真的，×××（“湖南妹”）就是这么跟我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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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这话时，程守义的表情时而为玩世不恭的嬉皮笑脸，时而又十分严肃。他有意无意地用颠过来、倒过去的说法，要向我证明，他的生活很真实，但确实不知道哪个“我”是真实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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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其是关于婚外性行为，程守义在前面说是好的。后来，他又说：“对子孙还是不好。幸亏原来我的录像都存在U盘里随身带着走，要是被孙子在电脑里看到了，会有害。”我说，“现在的小孩在网上也很容易看到这样的东西”。程守义道：“所以我得看着他上网。要是（我的）录像被他看到了，他可能就会顶撞你啦，‘你自己都这样，凭什么教训我啊’……有时候觉得，为了孙子，得把这个（嗜好）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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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过了一会他又轻描淡写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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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年头，这样的（爱欲）故事太多了……你去网上看看就知道了，把主人公的名字换一换，保证很多故事基本上都是一样的……其实啊，我原来在梧城（梧县“革委会”）没事天天看小说，就发现古今中外的爱情故事，情节都大同小异，从来没变。所以，现在那些情感剧，我从不看，（因为）都编得太烂啦。“扣女”也一样，虽然在换不同的人（“小姐”），最后感觉其实也大同小异，基本动作，从来没变，就那么几个动作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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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样还是在这次聊天中，程守义最后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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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这辈子是享受得太过头了一点。我知道，我肯定会短命的。“扣女”那么多，虽然付了钱，还是有点亏心啦。再说，按照科学来讲也肯定会短命啦。不管是（根据）中医还是西医，纵欲太多，都对身体有害的啦……好在这辈子能享受的，也都已经享受了。差不多了，该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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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程守义这么说，并不表示他马上就要去自杀。他只是表示，他有时候感到活着已没什么意思，而且仅仅是“有时候”如此而已。几分钟前，他还在强调教育好孙子意义重大，比赚钱，比自己的肉体享受，都重要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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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南乳花生是一种粤式小吃，由花生仁和红腐乳加工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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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源自武侠电视剧台词，意指要练就绝世武功须先行宫刑，断绝性欲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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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师奶”常为粤语对已婚妇女的称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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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至于年轻女性，我一直没专门就此事了解她们的看法。不过，程守义的儿媳针对类似行为有略微不同的态度（详见后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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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面人：转型乡村中的人生、欲望与社会心态 第四章 知识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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