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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当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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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守德和程守智高中毕业于渡桥中学，他们的妻子也如此。刚到程村调查“古村落”时，我曾向不少村民打听过，“哪些人比较有文化”。我被告知，程守德和程守智两兄弟常被村民认为是“知识分子”的代表，或者说，“他们一家子都是知识分子”。有时候，也有村民会说，他们是“老派知识分子”，因为“现在的知识分子，哪个还会生活在农村？再怎么不行，也早就出去打工揾（赚）钱去了”。这些村民说的“知识分子”，含义比较模糊。实际上，在程守德、程守智分别组织的高中同学聚会纪念照片中，他们在程村都有好几个同班同学。由此，这些村民给我指出，“知识分子”这个词并不单单指文凭。我又指出，程守德、程守智的大哥程守礼文化程度很低，他们的弟弟程守才也只是初中毕业。这些村民又跟我说：“‘一家子’这个说法也是模糊的，其实就是（程）守德和（程）守智。他们的大佬（兄）和细佬（弟）不算。”大约经过了两年跟踪调查后，我才慢慢理解，村民认为程守德、程守智算“知识分子”，而程守礼、程守才跟他们不算“一家子”，是与他们诸多的人生往事细节联系在一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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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守礼生于1933年，曾读过三年小学。1945年，因家庭贫困，程守礼被父亲送到广州，跟一个堂兄当理发学徒。经过三年学徒之后，程守礼“出师”，准备独立开店。但在父亲的要求下，程守礼于1948年农历年末回程村订婚，并于次年春结婚。不久后，程守礼因无资金独立开店，仍到堂兄在广州的理发店帮忙。1949年，在解放军进入广州之前，程守礼随堂兄一并移居到香港，此后与家中断绝音讯约两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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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程守礼离开程村时，其妻子已怀孕，于1950年初生下一女。此后，按照“土改”工作队的政策，她本可重新考虑婚姻，但一方面因有生育不容易再找，另一方面在犹豫中等到了程守礼的音讯，于是未改嫁。可是，程守礼并未回来，而是数年后在香港另成新家，并有了二女一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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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守德生于1939年，由于家境贫寒，直到1950年才获得上学的机会。为此，他十分珍惜读书的机会，学习十分刻苦。程守德后来回忆道，他年轻时的梦想是成为一名工程师或者机械师。原来读书的时候，他对物理和数学特别着迷。1959年，程守德参加中专考试失利。在当时，如果能考上中专，就可以吃“国家粮”，但按照梧县的“土政策”，高中毕业生也可以获得安排到国有企业或事业单位工作的机会。于是，程守德选择了继续读高中，直至1962年在渡桥高中毕业。可是，程守德此时刚好碰上国家“调整、巩固、充实、提高”的政策，他身为农村户口，并没有被安排到国有企业或事业单位上班。而他来自渡桥居民大队的同班同学杨显宗，则被安排到了渡桥公社木材加工厂，开始“吃国家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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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守德有一个关系特别好的初中和高中同学麦某。麦某来自渡桥公社相邻的山塘公社，其叔叔在珠海某农场担任某部门领导。该农场原本是为了安置东南亚归国华侨而设置的国有企业，但也从国内招聘少量农民作为无固定编制的农业工人。1962年，在本地就业无门的情况下，通过麦某帮忙，程守德去了该农场工作。但程守德很快发现，在农场干活比在老家生产队干活劳动强度还高。而且，与之同在一起劳动的大部分工人在回国前并不懂得农业，很多人甚至不是广东人，因此不懂得根据珠海的气候、土质特点安排农业。虽然政府想了不少办法帮助农场发展生产，但效果并不佳。程守德在农场被视作本地人，因此凡事皆要起带头作用，劳动量更大。此外，程守德回忆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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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前面说的这些客观原因之外，（我）自己也有主观方面的原因。从根本上来说，我就是个知识分子。阿谭[1]啦，你想想啊，（我是）一个刚刚从学堂里出来的书生，哪受得了这个苦啊？尤其是，我是没有编制的，干活比别人多，工资不到他们的一半，一个月十块零五毛，基本上只够养活我自己，没有多少钱带回家的。我老窦（父亲），也困难得不得了。阿智（程守智）、阿才（程守才）和我大佬（程守礼）的女都要读书，家庭负担好重啊。工资这么低，这样下去不是个办法。于是，干了一年多一点，我就坚决不肯干了，打了背包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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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3年冬，程守德回到程村。不久后，在父母的催促和媒人的介绍下，与生于南塘自然村、比他小3岁的程菊结婚。1964年，两人生得一子。数月后，程守德与父母分家。由于父亲身体不太好，程守德仍需接济父母和弟弟们，再加上程菊产后身体不适，很长一段时间无法参加生产队劳动，程守德的家境愈发陷入困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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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5年农历四月，家中已经接近揭不开锅的程守德，写了一封信给麦某，向其诉说当家的难处，并求援。等把信写完之后，程守德却发现，搜遍了家里的每一个角落，仍未能凑齐买邮票、信封所需的8分钱。不得已，程守德每天都去渡桥圩镇的“班车站”，打听有没有人去山塘公社。该车站每天有一班汽车路过山塘公社去梧城，程守德等了3天终于等到一个公社干部去山塘公社办事，托其把信带到山塘公社，然后再托人带到麦某手中。第5天，天降大雨，但麦某冒雨骑自行车30多里，浑身淋得透湿地到了程村，并将用油纸包好的12元钱和10多斤粮票交给程守德。然后，麦某在程守德家吃了一个红薯后，即又返回山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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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故事，程守德给我讲过很多遍，说明当时困顿的情况。每每讲完，他都要感叹一阵子，诸如“人要讲义气”“患难见真情”“当家不容易”之类的。程守德无数次表示，他的感慨是由衷的，因为这个同学帮他实在是太多。例如，在借钱和粮票后不久，麦某又为程守德打探到一个消息，并为之牵线搭桥，让他去应聘山塘中学民办教师。在此极度困顿之时，程守德接受了麦某的建议和帮助，前往山塘公社参加考试，并取得了一个民办教师的职位。而在此前，程守德一直梦想做工程师或当机械工人，十分讨厌教师这个职业。忆及往事，程守德说，“我当老师，纯粹是像林冲一样，被逼上梁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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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贫困之外，程守德在回忆往事，感叹“当家不容易”时，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那就是1965年，因为嫂子和陈西的“桃色”事件，程守德与程守礼之间闹出了意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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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守礼的妻子与陈西的事情暴露之后，在大队支书程成仁的再三催促下，程守德连写了几封信寄往香港，要求程守礼回程村参与该事件的处理。等程守礼终于克服重重压力回到程村后，尚未正式与陈西、程成仁等人商谈，便先与程守德发生了严重的分歧（父亲因身体不好，且相信程守德有文化，让程守德当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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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守礼倾向于认定，与这位妻子早已没有夫妻关系。不仅如此，他还表示无法将女儿带走。因此，程守礼希望由父母或程守德照看其女儿，至于其妻子随便改嫁给谁都可以，他没意见。但是，程守德认为，程守礼在程村的婚姻是个历史事实，即便在香港已婚且已有子女，他也应首先在程村捍卫一个做丈夫的形象。然后，程守德认为，程守礼应与程村的妻子正式办理离婚手续，并把女儿带去香港或者资助一定的生活费用，因为父母身体欠佳，家庭负担过重。可是，程守礼表示，他在香港生活也十分艰难，实在没有办法再考虑程村的事情。此外，程守德认为，程守礼应该坚决反对其妻子离婚后嫁给陈西，以免将来大家仍都生活在江北自然村，抬头不见低头见，容易产生矛盾。而程守礼对此并不在意，后来在与陈西、程成仁的正式处理会议上，他也未提及此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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纠纷最后解决的方式大体达到了程守礼的要求，却与程守德的想法相去甚远。程守礼与妻子因原本就没有结婚证，由此在正式会议上办理了口头离婚手续。陈西被开除党籍，但他选择了与原配离婚，带着自己的三子一女，接纳了程守礼的原配及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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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程守德本已有不满情绪的情况下，程守礼所说的某些话刺激了他，引发了进一步的矛盾。一是程守礼常说香港如何好、程村如何穷，二是责怪程守德当家没有当好，搞得父母身体都不好，两个弟弟也面黄肌瘦。对此，程守德回忆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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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大佬（哥）完全是个没心没肺的人，完全不能体会我当家的苦。我当时一个月十多块的工资，自己也有个崽（儿），平时在山塘教书，周末还得回来帮着家里在生产队开工。（我）吃的、穿的都是最差的。你说我容易吗？我也不容易啊，真的尽力啦。你（他）说香港这好那好，怎么不能给父母一点钱？怎么连女儿也给别人养？（他）那讲话的口气，就像是古代衣锦还乡的达官贵人一样，我一听就生气。尤其是还怪我冇当好家，分明是站着说话不腰痛嘛……那时我也年轻气盛，反驳了他几句。他觉得我挖苦了他，不尊重大佬，闹得不欢而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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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守礼自这次离开，一直到1980年代初，中间再未回程村。程守德的父母对教育十分重视，尽管家庭困难，还是坚持让程守智在渡桥中学上了高中。好在程守智在周末及寒暑假期间也可协助家里赚一点工分，再加上1966年起，他们的身体逐步好转，家庭生活状况才稍有回转。1968年，程守智高中毕业，但因推荐上大学制度的推行，“中农”出身的他只得在生产队劳动。1972年，程守德的父亲去世，程守德、程守智为之举行了简单葬礼。程守礼未归。忆及缘由，程守德解释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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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通信不方便，如写信过去等他来再下葬的话，时间太长了，不行。所以，只在葬礼后让我细佬（程守智）去了封信告诉他。我是懒得写给他的。他也只回了封信，说很难过啊、没尽孝啊，什么什么的，又说回来的手续不好办，什么什么的。我叫阿智（程守智）别回他的信了，冇什么意思。我同阿智对他冇什么感情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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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黑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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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不少程村人眼中，程守德不仅文化程度高，而且对政治有着惊人的敏感性和分析、预见能力，但很可惜，他从未走向政治的道路，担任领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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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守德超群的政治分析能力，第一次在“四清”运动中表现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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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4年底，“四清”工作队查实，程村大队第三生产队会计程守禄多吃多占了一定数量的木薯（该生产队为1962年由江北生产队一分为三的其中一个）。在平常的工作中，程守禄经常训斥普通社员，加之程成仁在其背后撑腰，许多村民对之敢怒不敢言。据不少村民回忆，因为程守禄的缘故，其妻子平时说话也常“让人觉得高高在上、神气十足”。不少人对此有不满情绪，谓之“狐假虎威”。程守禄被查后，不少程村人传言他可能会被抓去坐牢，甚至枪毙。不用说，程守禄一家自是对此忧心忡忡。当时，“四清”工作队在清查账目、财务时，需要找几个未担任干部的人协助，名为“书记员”。经社员推荐，有一段时间，文化程度较高的程守德做了“四清”工作队的书记员。对程守禄的事情，程守德回忆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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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守禄被查后的）一个晚上，我家刚吃完饭，他（程守禄的）老婆带着两个小孩来了（我家）。（她）说：“你老哥（程守禄）想死”。然后说，程守禄那天晚上准备走短路（寻短见），上吊，幸亏被她发现了。说要我帮忙救救他。我就安慰她说：“不要死，叫他不要死。这个事情怎么处理，政策我清楚，不会让他死的。”（我）到了他们家里，我给他分析说：“（政策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你已经坦白了，不会要你死的。再一个，‘枪打出头鸟’，你（多吃多占）的数字不算最大的，不会要你死的。这是第二个原因。再说句不好听的，俗话说‘官官相卫’，你没有得罪公社领导，没有得罪大队领导，只要他们不放手（你），冇可能会要你死的。这是第三个原因。”他听了之后，总算安心了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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