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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菜贩以每斤0.65元、0.5元的价格,挑肥拣瘦地收购了程守宽的广东菜心和莜麦菜,留下几斤看相不太好的次品让程守宽自己带回。而我知道,此前一天在(广州)中山大学附近城中村门口的农贸市场,这两种菜的价格分别是每斤5元、4元,如在更好一点的菜场则应更高一点。程守宽抽着烟斗,苦涩地笑着说他已经习惯了这种场面,但同时又还是抱怨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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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这个赚一块、那个赚一块。我们这些种菜的呢?一毛都赚不到!他们卖给我们的样样贵。化肥、农药、种子,哪样不贵?我们卖给他们的样样平(便宜)。卖菜刚得一点点,在荷包里还没热,化肥、农药、种子一涨价,又都回去了。劳动力根本不能算钱,要算的话,你会觉得基本上完全是白干活,更加不公平。再一个就是这些田、地,慢慢地都不行了。天天又是化肥又是农药的,要高产。这个就像女人一样,天天用化学药品让她多生小孩,时间长了,那身子不就虚啦?现在我们种田、种土就是这样的,在拼命地榨取泥巴里的每一丁点养分和每一滴水。但是,问题是高产也没用啊,菜价一掉,还不是又都回去了……不过,只要你是个农民,也没办法。你不种,人家会种,而且是大规模地种,价格可以压得比你还低。你不种,又能做什么呢?你明明路见不平,还得一条路走到黑,这个不公平才真是不公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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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市场不公平,程守宽除了抱怨买进的贵、卖出的便宜之外,抱怨得更多的是买进的东西质量令人担忧。其中,最让他受刺激的一次是“三鹿”牌问题婴幼儿奶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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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年国庆节期间,程守宽通过看电视得知,“三鹿”牌婴幼儿奶粉里含有化工原料三聚氰胺,对婴幼儿健康造成重大损害。此时,程守宽的次子程敬宗夫妇在珠海打工,他们的第二个孩子尚只有3岁,已交给程守宽和冯兰在程村照料一年有余。程敬宗夫妇给这个儿子买的奶粉,正是“三鹿”牌的。程守宽惊慌失措,到程守德家用其座机打电话给程敬宗,让他迅速回家带儿子去广州做检查。万幸的是,医生告诉程敬宗,他儿子没有明显的问题,原因可能是喝“三鹿”奶粉的量不多,加之平时吃青菜、粗粮比较多。对此,程守宽自我解嘲道:“说白了,就是因为我们比较穷,反而躲过一劫。”程敬宗则说:“你倒说得穷还是好事情了。人家有钱的,根本就不喝国产奶粉,都是去香港买奶粉的。”此后,程守宽再也不让孙子喝奶粉,而改由自己炒大米,然后用石磨将之磨成米粉给他吃。程守宽还责怪程敬宗夫妇不该相信电视广告,误认为小孩就应该喝奶粉。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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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要相信这些假洋鬼子说的?吃奶粉就聪明,长得就好?原来的人不吃奶粉,也没见谁比谁蠢啦,体格还比现在的强壮一些。你看现在这些小孩,个个都傻乎乎的虚胖。小孩子要变聪明,主要还是靠教育啦。广告就是骗傻子的啦。(广告)说得神乎其神,要想孩子将来竞争力比别人强,就得从宝宝开始抓起,从娘胎里抓起。有钱的人吃洋奶粉,这本来就是社会不公平,加上从小受教育,到长大找工作、找老婆,条件都比没钱的好。你们这些傻子就相信,这是因为人家吃的奶粉好,有营养,聪明,所以在社会上混得好。然后这些不讲良心的老板就完全没心肝了,在奶粉里下毒,然后还骗你们这些傻子说,吃了这个,你们的孩子也会变聪明……(在)一个不公平的社会(里),聪明又能怎么样呢?人家电视里都说是“拼爹”的啦,你就算聪明也拼不过人家啦,还何必去吃奶粉、给(被)人家下毒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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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程村,不少人都曾表示,程守宽是他们见过的少数极其豁达,而且说话很幽默的人。但为这事,程守宽出乎周围村民的意料,发火发得很大。直到2012年,有一次聊天时再说起此事,程守宽仍在指责“三鹿”公司的负责人“心狠手黑”。程守宽认为,命都是一样的,一命换一命。所以,这种人应该被当作故意杀人犯枪毙。但法院只是让他们坐牢,很不公平。并且,程守宽还“预言”,“这些人交点钱,迟早又会从监狱里潇洒地出来,继续过着幸福快乐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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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其他事情,即使程守宽认为不公平,批评则相对温和,并留有余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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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2012年8月某天在钟表修理店里聊天时,程守宽认为,程守义做牛肉生意相对公平,但做木工和买卖古董不公平。其理由是,程守义做木工靠的是关系,靠赊账都能买到木材,而别人有现金都很难买到,至于买卖古董,则靠讹诈,没有诚信。此外,关于程守义找“小姐”的事情,程守宽也认为不公平。程守宽指着程守义,向我和程守德说:“他总说他是付了钱的。付了钱也不公平啦。你一个糟老头去搞人家十多岁、二十多岁的靓女,怎么公平?有的东西是不能买卖的啦,只要买卖了,就是不公平的。”当我问他为什么时,程守宽想了一会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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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是人,不是普普通通的什么东西。是人,就不能买卖。你不能说只要有了钱就什么都能买。如果说这个可以买卖,那手脚、脑壳是不是也可以买卖?那社会不就乱套了吗?有了钱,想怎么样就怎么样,那还怎么能叫公平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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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守义为自己辩护,说他买的当然不是心,但也不是身体,而只是一种服务,从根本上说就是一种劳动,身体只是它的外表。程守宽则坚持自己的观点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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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没有心,光是个身体,就不是人,是动物,是骷髅变的白骨精。你这买的不是服务,不是劳动,是动物,是骷髅。你把人家活生生的靓女当动物,当骷髅,当然不公平。人家本来跟你一样,都是人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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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类关于公平的争论当然没有任何结果。不过,程守宽确实认为,这虽然不公平,但程守义总归还是用自己的钱在“买淫”。程守义赚钱的方式虽然也有些不公平,但比程成信那样变卖集体财产、“贪”公家的钱,仗着手中的职权让别人帮忙种砂糖橘、“吃”别人的劳动果实,又显得公平得多。说到程成信,程守宽又认为,比起派出所的副所长做事情霸道、贪婪,程成信做事又还算公平。而说到派出所的副所长等镇干部,程守宽再感叹,比起原广东政协主席陈绍基、原铁道部长刘志军等人的贪、淫、霸,则毫无疑问是“小巫见大巫”。一方面,程守宽说:“有了这些人,这个社会怎么可能会公平?”另一方面,他又说:“反正他们也没直接从我碗里扒饭,他们吃他们的肉,我一个小老百姓就喝我自己碗里的汤吧。只要日子过得下去,大家各过各的日子,井水不犯河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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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年国庆节期间,程守宽跟程守德和我聊天,在回忆自己的人生经历时曾表示,“分田到户”之后别的都好,唯一不满意的就是社会不公平。如往常一样,程守宽又拿出大集体时期的例子和当下做对比,用来说明当时社会比较公平,而当下社会很不公平。程守德插嘴道:“那时对知识分子也不公平”,并问程守宽道:“难道你还想回到那个时代?”程守宽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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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想!谁还会想回到那个时代呢?!不过,要说那时对你这种知识分子不公平,也不算太厉害啦。哪个时代都会有不公平的事情,就看是对哪些人不公平了……虽然不想回去,但确实比较怀念那时比较公平。可惜,那时又不自由。农民就是既想公平,又想自由。现在看来,要两全其美好像是难。既然鱼和熊掌不可兼得,那还是宁可要自由吧。不过,要是到了日子过不下去的份上,我相信,人首先要的还是公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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针对程守宽这番话,程守德总结道:“中国历朝历代都不公平,农民只要日子过得下,心里就能忍得下。这个在历史上就形成了习惯。但是,除了秦始皇那个时候,就只有大集体那个时候,那么不自由。这个,农民心里忍不下。”程守宽认为,程守德的说法“故作高深,不过好像有点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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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三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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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守宽自认为,到了晚年,他变得好像鲁迅笔下的“闰土”,“三教九流”都相信。但是,在年轻的时候,他是个“唯物主义者”。究其缘由,程守宽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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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记得,小时候,我老窦(父亲)就不太信神神鬼鬼的东西,不知道是不是受了我老母的影响。我老母是个基督徒,除了“主”,不信其他鬼神的。后来(在)大集体时代,都说要打倒封建迷信的,更加不信啦。我老母都不敢再说自己还信“主”啦。(我)在学校里学的都是唯物主义,出来之后又是……(各种政治运动)。所以,年轻的时候,真不信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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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守宽第一次真正开始有点相信“神神鬼鬼的事情”,是因为求子。1966年初,程守宽结婚时已25岁,在当时程村算是大龄青年(其父亲于1962年去世,程守宽须抚养2个未成年的弟弟。这是推迟婚龄的主要原因)。其母亲麦某盼望着第二年就抱孙子,却见冯兰一点动静都没有。于是,麦母偷偷祷告了几回,但没有结果。一开始,程守宽并不在意,而且怪母亲太心急。但到1968年夏,程守宽本人也有些开始着急。经人介绍,程守宽带冯兰看过两个中医,让冯兰吃了一些中药调理身体。同时,也有与麦母关系比较好的老人给了他一些“指点”。对此,程守宽回忆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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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就说,“要想生儿子,还是要拜拜‘太公’(祖宗)和观音。都像你老母那样,‘太公’都不拜,把‘太公’的‘香火’都给断了,那‘太公’还能保佑你有‘香火’吗?”另外,又说观音就是管生育的,这些东西不能不信。我想想,可能也对。不管三七二十一,死马当活马医,拜拜再说。讲起来真搞笑,一年之前,我还是“红旗派”的突击手呢……当时找不到菩萨,破四旧,没谁家里还敢留着菩萨。(我)就找一块木板,用毛笔写了几个字“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歪歪扭扭的。(我)当时就想,哎呀,没办法啦,心中有佛就行了吧……菩萨应该也能理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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麦母虽然并不赞同程守宽拜“太公”和观音菩萨,但也没有阻拦。半年后,程守宽发现,其诚心“感动”了“太公”和观音,得到了“结果”,冯兰终于怀孕。1969年,冯兰生下一子(即程敬祖)。此后,程守宽虽然平时不敢有太多表现,但已开始相信“太公佑福”“世上有佛”的说法。至于程守宽的母亲,因为已经当了阿婆,而且所得正是她想要的孙子,也是满心高兴,再不提和程守宽的“主”“佛”之争,只感叹“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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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回忆及此段人生细节,程守宽都会露出笑容。2009年某次和我聊天时,程守宽高兴地用烟斗在空中画着圈,说他后来如法炮制,于1972年和1975年又生了两个儿子。尽管后来求生一女而未得,程守宽对拜祖和拜佛的事情已比较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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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田到户”之后,程守宽和其他村民一样开始公开拜佛、拜祖。在江北自然村,他是比较早前往梵县某寺庙去烧香的村民。此外,在参与组织宗亲前往桐城拜“太公”等事务上,程守宽也比程守德更早、更积极。尤其是第一次去桐城拜“太公”时,几个主事的村民都认为,他们应该效仿新中国成立以前那样,坐着船,敲锣打鼓下桐城。程守宽也是持此观点的积极分子,并且义务做木工,维修了五六艘旧木船。后来,由于想去拜“太公”的人太多,程守宽又出面租了一艘捞沙的大铁船下桐城。1990年代,因家里日子过得一直比较紧,程守宽才慢慢从组织宗亲拜“太公”、修“香火堂”等活动中退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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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0~1991年,冯兰经常生病。程守宽除了带她看西医、中医之外,拜佛治病,也是他们常有的选择。同时,道士、神汉、神婆等“各路神仙”都被请到过程守宽家,或直接为冯兰治病,或为其“清扫”房子。程守宽说,每一次开销在几十元到一百多元不等。程守宽和冯兰还曾怀疑自家风水不好,求助于一位堪舆先生。该堪舆先生认为,这是因为他们新房大门朝向的“煞气”太重。在其建议下,程守宽在新房的门口挖了一口小水塘,又在大门上悬挂了一面镜子,用以抵挡“煞气”。但事实“证明”,这招也未奏效。1991年圣诞节前夕,在婆婆麦老太的劝说下,冯兰信了基督教。对此,程守宽的态度依然是“各信各的、互不干涉”。而且,在以麦老太为首的这个大家庭里,程守宽的两个弟弟和弟媳都还是跟他一样,“三教九流什么都信”。至于在整个程村,程守宽这种状态则更是“主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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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程守宽说,跟不少“假心假意”信佛的村民不一样,他从未想过靠拜佛发横财,而只是求福、保安康。我知道,程守宽所指的是村里不少人天天拜关公、地藏菩萨,求买彩票中大奖。甚至于,有一位村民贩毒时,在家里也拜关公、地藏菩萨,有时还跑到西江上游有名的龙母庙,去拜龙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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