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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260011 对于请神婆祭树、祭路和“问仙婆”做法,冯兰一开始并不同意。但在她祷告了好多天都“无效”后,也就同意了程守宽试试,同时表示,反正她不信。我曾到程村卫生室,问过给程守宽的孙子看病的医生。医生说,这种情况本来应该是缺钙,但在给他补了几天钙之后仍无明显缓解,可能是天气太湿热,所以就改开了一些中药给他调理脾胃。医生表示,如再不见效,建议程守宽叫程敬宗回家,带小孩去城里大医院看看。约一周后,程守宽高兴地说他孙子情况好了很多,“问仙婆还是有点用的”。冯兰在旁“抗议”道:“那还不是看郎中才好的……不管怎么样啦,好了就得啦。”程守宽附和说:“是呀,是呀,管它呢。三教九流,信什么都可以,只要够有用就得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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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260013 双面人:转型乡村中的人生、欲望与社会心态 [:1703258067]
1703260014 五 一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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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260016 在程守宽眼里,其母亲麦老太是程村传播基督教的“种子”。基督教在程村传教始于清末,中心是渡桥圩镇上的一间小教堂,但很少有农民信教。据程守宽及几位老年人回忆,1940年代末,程村只有几位老年妇女是基督教徒。1951年,基督教堂变为政府公有财产,1956年改为镇供销社的仓库。程守宽说,他母亲可能是程村唯一仍坚持信奉基督教的村民,但迫于形势也不再在行为上有公开表现,与其他教徒更是没有了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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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260018 1980年代初,地方政府落实宗教政策,渡桥镇基督教堂划归县宗教局管理,并允许它恢复了宗教功能,有华侨曾在回乡时到此做礼拜,麦老太成为教堂重新开放后首批参与礼拜活动的人。不过,在整个1980年代,参与教堂活动的人寥寥无几,农民教徒尤其少。就程村而言,只有麦老太一人。麦老太曾积极劝说三个儿子、儿媳加入基督教,但无一人听从劝说。她还曾积极向其他村民,尤其是中老年妇女传教,但也没有任何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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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260020 1991年,冯兰及儿子发生一系列不幸。程守宽的弟弟和堂兄弟们各自顾着自家的事情,并未给他们提供什么实质性的帮助。而且,周围的村民也认为,“在现在这个年代,这很正常”。在此过程中,唯有麦老太隔三岔五给冯兰“帮助”,声称只要信了“上帝”,“上帝”就会想办法为她解决问题。一开始,冯兰并不信,并质疑道,“‘上帝’是‘鬼佬’(外国人)的神,怎么抓得了中国的鬼,治得了中国人的病呢?”但是,在几乎用尽了当地人所能想到的所有驱邪的办法,都没有如愿以偿的情况下,冯兰最终将信将疑地跟随婆婆去了几次教堂。忆及此事,冯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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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260022 要是平时身体好,天天有干不完的活,是舍不得拿出半天时间去教堂的。当时身体不好,反正也干不了什么活,就跟我家婆(婆婆)去做了几次礼拜。结果没想到,过了一段时间,(关节)真的不那么痛了。我觉得这个还真的很灵,于是就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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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260024 1998年,麦老太又说服了程守忠的妻子张某改信基督教。张某信基督的最初动机是盼望通过信教,让其儿子戒掉赌博恶习。当时麦老太已入弥留之际,她对张某说,家有子孙嗜赌属家门不幸,乃是家有“撒旦”作祟,如信“上帝”即可镇住“撒旦”。多年后,张某的儿子仍嗜赌,常将家中财物不经父母同意即变卖掉做赌资。但张某不但没有放弃信教,反而成了传教的积极分子。对此,张某解释道:她相信儿子终究会戒掉赌瘾,只是可能“上帝”觉得时机还不成熟,而在他戒掉赌瘾之前,她的祷告至少可以帮他减少一点罪行。因家庭贫困,程守忠曾承包渡桥圩镇的清洁卫生工作,两年后病逝。随同程守宽一道看望张某的程守德,曾提示她,“会不会是因为他长期不戴口罩清理垃圾感染了什么病?这个也许可以试试问镇政府要点工伤补偿”。但张某拒绝了程守德的好意,坚持认为这是“上帝”的安排,是“上帝”要考验她。由于起码的埋葬父亲的费用都拿不出来,张某的儿子遭到一些村民奚落。此后,他还真痛下决心戒掉了赌瘾。对张某而言,这既算是“上帝”“灵验”的“证据”,亦算是现实的安慰,让她更坚定了自己的信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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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260026 2010年,冯兰和张某又说服了程守恕的妻子练某改信基督教。练某原曾多次讽刺冯兰与张某信教属于“装神弄鬼”,为此还曾与冯兰产生过口角。2010年,在梧桐江大桥垮塌后,程村大部分村民不愿骑半个小时摩托车从下游的大桥绕到对岸去种地,而选择了弃种。但是,程守恕的家庭比较困难,他一直坚持继续在对岸种菜。农历七月的一天,程守恕撑了一个竹筏准备到对岸去干农活,结果溺水身亡。不少村民都感叹,他是全村水性最好的,却被溺死了,这中间有神秘力量在起作用。但也有村民表示,这是很正常的自然现象,理由是程守恕虽然水性好,却大意地忽略了几点:第一,他已有很多年没有撑过竹筏过江;第二,近年因大量采砂船在此江段非法采砂,造成了不少深洞、暗流和漩涡;第三,他中午喝了酒、撑竹筏过江,落水后势必容易抽筋,且其他村民均在午休,难以有人发现他落水。练某本人似乎更愿意相信有神秘力量起作用的说法,并说常梦见丈夫披着一身滴水的衣服很恐怖的样子。在冯兰和张某的劝说下,练某很快接受了基督教,不久后即声称不再梦见她丈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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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260028 信基督教后,冯兰与程守宽在很多方面开始区分开来。程守宽说,一年三百六五天,他几乎没有一天空闲的时间。但是,每个星期天的上午,冯兰都要到渡桥圩镇上的福音堂,去做礼拜。在圣诞节、复活节这两天,冯兰也不干农活和家务,而是去参加福音堂的活动。另外,冯兰有时候还会临时有些外出的活动。在吃饭节奏上,程守宽说他为了挤出时间来干活或照顾孙子女,总是抓紧吃饭,菜还没上桌就开始吃,而冯兰则总是要先做祷告,然后才慢慢开始吃饭。对于这些,程守宽表示,他都没有任何意见,完全可以协调。让程守宽稍有意见的是,冯兰偶尔会带一二十个妇女到家里来搞活动。2012年夏某天,程守宽和我聊天时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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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260030 她们并不是每次都去福音堂搞活动的,有的时候就是在教友家里。所以才有“片区”的说法,我们程村就是一个片区。也有的地方人比较少,好几个村一个片区。有些活动是片区内部的,就不去福音堂,一般就在片区的负责人家里。所以,她们常去程守德家,他老婆(程菊)当过我们这个片区的负责人。(我说的)是他在村里这个房子,不是钟表修理店那个铺头。最近几年去程守义家啦,他老婆(程秀)后来也是片区负责人,他们家的房子反正大啦,还有那么大的院子。你看我这里,这么小,她们一来,坐的地方都不够。我老母信这个信得早,她(冯兰)也算早。所以,她们有时也来我这里。一来就是半天,我要带孙崽(子)、孙女,还要帮忙招呼她们,搞得家里什么事都做不成。你说不支持(她们)嘛,也不好。人家看得起你,才来你家的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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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260032 不过,抱怨归抱怨,程守宽每次都还是十分热情地招待冯兰的教友。而在日常生活中,冯兰也很尊重程守宽的权威。仅从这点上看,他们家的“大男子主义”还是很明显的。曾经有好多次,程守宽和我或别人在聊天,冯兰问他一些事情,或者提醒他接下来要做什么事情,我都见程守宽用很不耐烦的语气做此类回答,“你就不能自己……”“没见我在陪客人聊天么”“你这个人怎么就这么喜欢唆嗦”?在这种情况下,冯兰一般都不再说话,转而去干别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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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260034 与冯兰的情况很相似,我曾询问过不少女基督徒,“在家庭中应该谁当家”?得到的答案基本上都认为,应该丈夫当家。只有少数人表示,“都可以当家,谁说得有道理、谁能力强,就归谁当家”。但是,事实上并非她们所说的那样。我注意到,在村民小组讨论自来水管安装、土地征用等公共事务时,这些家庭仍无一例外由丈夫作为代表参加会议。甚至,跟程守宽和冯兰家一样,这些基督徒家中的土地上种什么,什么时候种,购买什么牌子的种子、化肥、农药之类的生产、经营决策,也由丈夫做主。而其实,就生产过程而言,程村大部分土地都是种植蔬菜,大部分生产环节都是由女性具体实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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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260036 在程守宽家,“大男子主义”还表现在与亲戚来往上。虽然冯兰有时候会说,不管是“主”还是毛主席,都强调要男女平等,以向程守宽表示抗议。但是,在婚嫁等大型喜事上,冯兰还是与其他村民一样,无条件地参与程守宽五代以内亲属的喜庆,并维持人情往来。而对自己娘家的亲属,冯兰则只维持三代以内的关系。至于葬礼,冯兰也参加程守宽所在房支所有人的葬礼,而对娘家亲戚,冯兰赶人情则仅限于三至五代。在日常互助的过程中,如建房助工的义务,程守宽和冯兰表示,程守宽“五服”内的宗亲、冯兰娘家三代以内的亲戚,都属于需要做几个义务工的范围。此外,在族谱续写的过程中,冯兰及其儿媳、孙女的名字被写在程守宽房支的族谱当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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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260038 冯兰跟麦老太及程村其他基督徒一样,在生育意愿上有男孩偏好,认为值得为生男孩违背计划生育政策。冯兰、程守宽曾为我做过不完全统计,程村及渡桥居委会有三分之一左右的基督徒为了生育男孩而超生。冯兰甚至直率地说:“男孩才算传宗接代”。正由此,她非常支持程守宽即使在家庭经济条件不好的情况下,仍为每一个孙子举行在程村中等偏上水平的“烧炮”仪式。还有些女基督徒则含蓄地给出过看似矛盾的表达。如张某就曾说:“只要生下来了,是男是女都好……不过,男的还是有点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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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260040 冯兰还告诉我,除了极个别人之外,程村其他的基督徒也还依然重视“太公”。与一般村民所不同的只是他们不烧香、纸钱及其他“冥用品”(如“衣服”“房子”等)。年初和岁末吃饭前,基督徒一样也“祭祀”(祷告)祖先,“祭品”有饭、菜、酒(或饮料)及水果等。有一次,冯兰向我解释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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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260042 基督徒当然也要尊重太公太婆(祖先),只不过在西方一般是献花,而我们的太公太婆习惯了酒食、水果,与献花的道理是一样的。我们说“拜”太公,其实与“祷告”也是一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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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260044 冯兰这类说法,在渡桥福音堂的神职人员看来,很显然是不对的。冯兰也知道神职人员的看法,所以言及此处时不忘让我“别跟福音堂的人讲这些事”。其实,福音堂的神职人员并非不知道此类现象在程村之类的农村基督徒中比较普遍,只是“没有办法,讲了他们也做不到”。2012年夏,有一位神职人员跟我说,他曾经批评过冯兰对“上帝”不够虔诚。因为,冯兰家的房子对着一条马路,为挡住马路的“煞气”,程守宽遵风水先生的建议在墙角装了一块印有“泰山石敢当”字样的瓷砖。福音堂的神职人员认为,冯兰应该让程守宽敲掉那块瓷砖,但冯兰并未照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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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260046 与冯兰的情况类似,如果以福音堂神职人员的标准来看,程村大部分基督徒的行为都有“杂质”。例如,几个年轻的基督徒,在办婚嫁仪式时,除了上教堂之外,同样还会在祠堂里操办酒宴。其仪式过程除了无拜天地和红烛之外,也与其他村民的婚庆仪式大体相仿。甚至于,还有几位基督徒曾向我提及,她们信教的原因是“命苦”,需要用“主”去改变“苦命”。2010年国庆节我到程村调研时,还发现包括冯兰、程菊在内的好几位基督徒,在谈及此前几年江北自然村中一连串的“非正常”死亡事件,也会用到“报”这样的词。冯兰、程菊将“报”与《圣经》结合起来谈,认为两者是相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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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260048 双面人:转型乡村中的人生、欲望与社会心态 [:1703258068]
1703260049 六 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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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260051 许多村民都说程守宽很豁达,确实有他们的道理。对于较差的家境,程守宽常说:“人到世上来,总避免不了要吃酸甜苦辣。”2012年夏,有一次跟我聊天时,他感叹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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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260053 人在这世上一辈子,就是个过客,生前从哪里来,死后到哪里去,我们都不知道,但那个时间比在世上活得时间肯定要长得多。人在世上,命运好不(相)同,都是(不同的)本性决定的。比方我,本性就是老实巴交。我两个细佬(弟)也是这样。拍马(屁)的事不会做,在大集体那个时候就吃亏。昧良心的事也做不出,搞单干也吃亏。其实也知道那样(拍马屁、昧良心)会有好处,但就是做不到。自己没能力也是一回事,本性就这样也是一回事……想自由,又想公平,这个也是人的本性。要是本性就认为应该不自由、不公平的话,那他就不会觉得不自由、不公平了。本性这样,就会朝这个方向去努力做事情,那命运也就朝这个方向发展啦。我们经常说“命中注定”,这个(说法)既对又不对。依我讲,人的“命”一半是前世注定的,一半是今生在世自己把握的。本性决定命运,你把握自己的本性,这样不就把握了一半的“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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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260055 此时,我才明白,为什么此前程守宽常用“本性”,来给我解释他自己及旁人的人生遭遇。对自己赚不到太多钱、物质生活苦楚,程守宽认为,其中相当一部分原因是其本性。冯兰之所以从一个跟他一样三教九流都相信的人转变成基督徒,在他看来,也有她本性的原因。如他曾说:“她(冯兰)本性就喜欢依赖。女人都这样,依赖老公,老公没本事,官老爷也依赖不上,就依赖神仙老爷,中国的神仙老爷也不行的话,就鬼佬(外国人)的啦。再不行就再冇别的可依赖的了,那就还是相信最后这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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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260057 甚至于,对于程守恕和程守忠的死因,程守宽认为在相当程度上也是他们的“本性”。对此,他似不愿意讲得太细,只简单提及“他们就是太老实、不懂得变通的人”。程守忠“不懂照看自己”,身体不好却一直不曾在意,以至于死前都不知自己得了什么病。程守恕“太呆板”,其他人都弃种了梧桐江对岸的田地,他不但坚持种,而且不注意安全,“像是个没长大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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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260059 此外,程守宽详细地用“本性决定命运”的“原理”,解释过程村另外两个有名的案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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