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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敬祖的经历与程敬道几乎如出一辙。1990年代初,程敬祖靠打工缓慢积攒的一点点钱,将父亲程守宽已经盖了一层的红砖楼,加高到了两层。但此后,程敬祖夫妇也一直疲于应付小孩生病、上学等开支。直到2013年为止,程敬祖的红砖房都没有进行细致的内装修,墙壁仍是当年的石灰墙,而地板仍是水泥地板,未能赶上贴瓷砖的“潮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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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在分析打工收入状况不尽如人意的原因时,程敬祖更倾向于认为,主要是因为自己没能力。2008年国庆节期间,他跟我聊天时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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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难讲。社会总是难得公平。但是,对于有能力的人来说,社会越是不公平越好啊,可以赚很多钱啦。只有我们这些老老实实的人,才想着社会应该公平一点。靠老窦(爸),我们老窦不如他人的老窦。靠亲戚,我们亲戚不如他人的亲戚。靠读书,我们读不过他人。靠坑蒙拐骗偷,走歪门邪道,我们也搞不过他人。搞这些可以发财的,但也要够能力、够胆(大)。能力没有他人强,又不如他人够胆,还不就只能这样?日子慢慢过啦,无所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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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比而言,程敬山打工的经历似乎稍微“亮丽”一些。程敬山说,程敬道、程敬祖是老实人,这是好事情,但人不能太老实,否则就是呆板。进而,他认为,程敬道、程敬祖应该在一个行当内积累做工的技术和经验,然后争取成为部门主管,或者至少成为做样品的熟练技术工。那样的话,他们的工作会轻松很多,工资还会高很多。不过,程敬山同时又说:“当然,刚开始的时候也确实有难度,你要比别人更能吃苦,头脑更灵活。那么多人,谁不想轻松点、工资高点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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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敬山认为,他本人的经验是另外一条路。1994~1996年,刚刚初中毕业不久的程敬山在广州某服装厂打工。他有意识地在同一个工厂内调整工作,熟悉了一整套生产技术。同时,他又经常注意跟做样板的师傅学习。几位师傅都有意识地避免自己的技术外漏,程敬山则跟他们了解裁剪技术以外的知识,如布料的质地特点、价格信息等。1997年起,程敬山跳槽到另外一家服装厂,负责协助部门经理进购布料及招揽批发销售商。由于程敬山十几年一直在该厂打工,深得老板器重,工资一直维持在普通工人的2倍左右。1998年,他与打工时认识的一位粤东女子结婚,1999年得一子,2006年再超生一子,被罚款2万元。程敬山表示,两个小孩如带到广州读书,经济上承受不了(即使有广州户口),而像现在这样由程守智夫妇在程村照看,则绰绰有余。他认为,打工只要“混”得稍微好点,攒上七八年的钱,在老家盖栋房子,一般都没问题,但他不愿把程村的老房再拆掉重建。2012年12月某天,程敬山和我在广州相聚时说:“我现在也是不上不下的。回农村?不想回。住城里?住不下……可能老了之后,不得不回的时候,自然也就回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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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生是程敬山的妹夫,也是其初中同学。1994~2000年,李生在广州打工,帮人卖海鲜,每月工资1500~1800元。2001年起,李生就在渡桥镇的一家石材加工厂打工。虽然直到2012年,其月工资仍只有2500元左右,但因为离家特别近,李生每天骑摩托车即可上下班,倒也自得其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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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守德的女儿程敬思和女婿陈生曾于1996年在渡桥镇的国道边开过一家小餐馆,投资失败。程敬思多次到镇派出所讨要其1996年所欠的4万多元餐费,均未果。1998年农历五月某天,程敬思再到派出所讨账。该所所长表示,要钱是没有的,但他办公室刚装了空调,两台落地扇已经没用,若她愿意要,倒是可以给她。程敬思大骂了所长一通,将两台落地扇背走,顺便送了一台给程守德。不久,即出现了前文所述城郊镇计生办到渡桥镇抓押程守德,催逼程敬思交超生罚款5万元的事情。此后,程敬思、陈生不仅再未讨到渡桥镇派出所的餐费,还得靠打工还罚款。2009年夏某天,我偶然问起程守德钟表修理店里的落地扇,他愤愤地说:“说起这电扇还是很有来历的呢,它值两万多块钱呢”。2000年后至近年,程敬思、陈生一直在渡桥镇某石材厂打工,做一些较轻松的工作,人均月工资约1500元。程敬思表示,反正孩子已经大了,有这么多工资也过得去了,其他的事情不再多想,就盼着早点抱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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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晃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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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守德常说他的长子程敬修“亦正亦邪”。我曾问其他村民,“程敬修究竟是干什么的?”他们说:“他是个到处晃悠的人”。有时候,我碰到程敬修,问他:“又在忙什么呢?”他也会说:“没做什么,晃悠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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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晃悠”究竟是什么意思呢?程村人告诉我,一般来说,如果一个人“不好好做工(干活),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不干活时就游手好闲”,就叫“晃悠”。但是,比较严重的“晃悠”,就可能是“不务正业”,甚至违法犯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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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村民看来,程敬修算是“晃悠”得比较轻的人。自1986年结婚及1987年生得一子后,程敬修即很少干农活,总想着做轻松的事情赚钱,结果每次做生意都失败。为此,程敬修不仅遭到了程守德多次责骂,甚至连程守义都明确地劝说过他,即使做生意,刚开始起步也要吃得起苦。程守智也曾主动表示愿意教程敬修养肉鸽,程敬修则认为养肉鸽利润还是太低、发不起财,不愿学,却乐得把时间花在和一些年轻人在程村或渡桥圩镇打牌上。程守智曾批评程敬修说:“我看你就是个贫下中农的命,却老把自己当个高干子弟。”程敬修对这些责骂、劝说和批评充耳不闻,由妻子种地养小孩,小孩上学的学费有时竟也要程守德支付。开始几年,妻子还闹一闹,后来也干脆不再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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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程敬修本人说,他也曾于1994~1998年外出到珠海、深圳等地打工(周围有些村民甚至忘记了他曾外出打工)。很可惜,他是个吃不起苦的人,所以没存过钱。对他而言,建筑工地的体力消耗太大,南方的太阳太大、温度太高,吃不消;制衣厂、制鞋厂的工作虽不用冒酷暑,但一天十几个小时在一个地方不能动,他的性格接受不了;干跑腿的业务,又需要嘴巴能说会道,而他并不善于此。由此,他常换工作,很少有哪份工作超过半年。其中,不少工作都按照当时的惯例,第一个月不发工资,如不干满一年就辞职,第一个月的工资即被扣掉。可程敬修说,他是个看得开的人,很多时候宁愿损失一个月的工资,也不愿受别人的气。在后面几年里,他干脆就像打“散工”一样,从不进工厂上生产流水线,只做一两个月的短期工作,甚至按天付工资的工作。此外,与弟弟程敬道一年只在春节回家一次不同,程敬修每年都会在中途辞掉一份工作后,回程村待上十天半个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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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3年,程敬修的儿子程远文初中毕业后外出打工。程敬修宣称已有人“接班”打工,自己绝不再去给别人打工受苦、受窝囊气。最近十多年里,程敬修住着程守德在江北自然村的青砖房,种田、种地基本上是妻子的事情。偶尔,程敬修也会到渡桥镇的石材厂打工,做一点通常由妇女做的工作,如打磨和清洗石板。可就是这种轻活,他也很少长期去做,以致不少老板都只在赶工需要时,才叫他去帮忙。程敬修不抽烟、不喝酒,赚得一点钱后,主要花在麻将桌和牌桌上。不过,他从不买“码”。他认为,那是愚蠢地送钱给别人用,而打牌和打麻将,从长期来看,其实每个牌友的手气都差不多,如果自己“技术”过硬的话,就能小赚一点。他还多次强调,他“晃悠”自有其“道理”。如在2011年夏某天,他曾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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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晃悠”也没什么不好。我反正不犯大错,就中意(喜欢)点小赌而已。大赌不能搞,搞得不好就家破人亡,那是大老板才能搞的。小赌,(牌友)都是熟人,大家凭(拼)手气,靠技术,输赢都不大,心服口服……打工发不了财的,对这个问题,我去打工的第一天就看透了。我当时把话说死了,“靠打工发财,还不如买彩票”。你看他们打工累成那样,还不也就比我多盖了个(一栋)新房子?我反正就住着老窦(爸)这青砖房算了,以后老人家过身(去世)了,这个就是我的,(圩镇上的)铺头给我细佬(弟)。这种钢筋混凝土楼板的青砖房,住上一两百年应该都不会倒的。(我)小孩将来要是有本事,他就自己盖,没本事就继续住这个。我非要累死累活盖个新的干什么?人活一世,草木一秋,都不容易的,重要的是活得轻松、自在。要真能成就一番事业,累点倒也还值得。靠种田,靠打工,反正也发不了大财,何苦搞那么累?人无百岁命,却怀千年忧。何必呢?人家笑我吊儿郎当,我笑人家看不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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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说,程敬业也是个爱“晃悠”,但不犯大错的人。我从未碰到过程敬业,却从他父亲程守宽和哥哥程敬祖、程敬宗那里听了他不少“晃悠”的故事。在赌博输掉父亲买鸡饲料的资金之前,程敬业也常在外打工。对此,程敬宗在2008年国庆节期间回程村时对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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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吃不了苦,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典型的“月光族”(每月花光所有收入),甚至还没到下一轮发工资,就没钱了。打台球、打电游(电子游戏)就熟练得很,抽烟、吃夜宵、喝啤酒都要好的,差的不要。开始那几年,没钱了就括(Call)我,揩我的油,让我打一点(钱)给他。我也没赚到什么钱,后来我也结婚了,就不管他了。他倒是“常回家看看”啦,但不是回家来看父母的,是回来休息的。反正在家有人包吃包住啦。过一阵子觉得不好玩了,又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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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敬祖则提及,程敬业在赌博输掉父亲的钱之后,好长时间未回家,但在东莞仍是“晃悠”,不愿意长期待在工厂里好好做工。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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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倒是每年都能在东莞见到这个败家子几回。(他)经常跳槽,一有点什么事情不爽就跳槽。跳来跳去,也没见找到一份什么好工作。享受起来呢,倒是特别讲究。白衬衣、西裤、黑皮鞋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看上去像给大老板拎包的高级秘书,靓(帅)得很。我们在一起,人家都以为(他)是我侄儿。就是口袋里永远剩不了几块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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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父母极不满意的还在于,程敬业不仅“晃悠”,而且至今未婚。每谈及程敬业,冯兰都感叹:“天天就知道晃悠的人,历来就没好下场。”程守宽则又往往宽慰道,“只要不犯法就让他晃悠去吧,反正(我们)孙子、孙女都已经有了。他不结婚是他自己的事。生得这样的浪子,有什么办法?(我们)老了四脚朝天,什么烦心的事都没了,管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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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程村年轻人“晃悠”起来,似乎也并不总是在不犯法的前提下犯点“小错”。有时候,稍不注意,有人就“晃悠”出格了。例如,经我在有限接触的村民中不完全统计,2007~2013年底,程村至少有17个年轻人在“晃悠”的过程中,被骗到南宁、柳州、东莞等地加入传销组织。诱使他们的说教很简单:投入几万元钱,然后再介绍其他人加入投钱,不久的将来就可以实现暴富的梦想。他们被“洗脑”后,不断劝说亲朋好友进入,即使经人指出来是传销,仍然执迷不悟,直至最后耗尽自己乃至周边亲友所有的血汗钱,方发现一切只是幻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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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如,程成仁的孙子程敬华甚至“晃悠”进了监狱。程敬华于2001年初中毕业后,一直在渡桥圩镇“晃悠”,除了打电子游戏之外,最喜欢的事情就是打牌。对他哥哥打工的生活,程敬华不屑一顾。他父亲程守望说:“家里攒了点钱,他(程敬华)就拿去买摩托车。一到晚上,一帮狐朋狗友就骑着摩托车出去了。在外面鬼混一个晚上,天亮了就回家来睡觉。我就说迟早会出问题的,他偏不听。”2005年一天,某石材厂的几个外地民工在渡桥圩镇国道边的一家饭店里吃夜宵、赌博,并与店主发生口角。而此饭店,平常是由店主的儿子及其“兄弟”们(包括程敬华)看管的“地盘”。双方发生纠纷至斗殴,一个外地民工受重伤,店主的儿子及程敬华因此被判刑。店主花重金请律师后,他儿子仅因“连带”责任被判有期徒刑1年、缓期1年。程敬华则因直接伤人获刑8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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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些在渡桥镇“晃悠”的程村年轻人和来自其他村前来“晃悠”的年轻人“混”在一起,成为村民眼中的“烂仔”(混混)。刚到程村调研时,我住在程村“大队部”办公室。“大队部”旁即渡桥镇卫生院的旧楼,门窗全无。一开始,我误以为是卫生院建新楼之后,将旧楼的门窗拆下来再利用去了。经较长时间调查之后,我方从村民口中得知,这些“杰作”都是在渡桥圩镇“晃悠”的“烂仔”所为。2006年卫生院搬走数日后的一个晚上,几个“粉仔”便将其所有的铁门、铁窗拆下来卖到了废品收购站。每一个铁门、铁窗可得50~60元,够他们吸毒两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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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年农历二月初二,程守智家为孙子举行烧炮仪式。程守智的一个堂侄、江北自然村的一个“粉仔”前来喝喜酒,倒在祠堂的一个角落里爬不起来。他讪讪地对程守智说,“阿叔,不好意思啊,打老鼠药(注射毒品)打多了一点,你这么多亲戚在这里,给你丢脸了啊。”2009年夏,我和程守智曾在江北自然村祠堂大门口碰到这个“粉仔”。他当时已经瘦骨嶙峋、目光呆滞。程守智劝他戒毒,他说:“晚了,已经戒不掉了,可能也不用戒了,快要死了。”之后,这个“粉仔”其言也善起来。他说:“真后悔当初没去打工。要是进了厂,好好做工,就不会在外面晃悠,也不会沾上这鬼东西。这辈子是完了,下辈子打死也不敢再沾(毒)。”2010年4月,程守智告诉我,这个曾经“晃悠”了很多年的“粉仔”确实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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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这样的戏剧性场面之外,“晃悠”的“粉仔”带给普通村民的往往是恐惧。因为担心被报复,普通村民在公开场合不敢说“粉仔”的是非。2007年,江北自然村一个中年村民曾指责一个外村的“粉仔”到程村偷东西(后者曾因此被派出所抓住)。“粉仔”知道此事后,于某晚趁该村民从渡桥圩镇回家时,在程村村口的一个树影下,将其殴打了一顿,并将一个钥匙扣环套住其阴茎。之后,该村民到桐市人民医院,花了数百元动手术才将钥匙扣环取下。此外,由于“晃悠”的年轻人容易滋事,渡桥中学担心学生晚上回家不安全,甚至不要求程村、渡桥居委会和圩郊村的走读生参加晚自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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