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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261246 很显然,在批判理论视野下,人的主体性是好的人生,抑或说人生有意义的前提。“俗人”摆脱“罪”的困扰,肯定世俗物质生活,原本是为了突出人的主体性,将之从神的控制下解放出来。可是,又正是世俗物质欲望过盛,导致好不容易被解放出来的人的主体性,再次被控制。只不过这次控制它的不再是神,而是一套客观的、物质的机制。对这一点,福柯的分析可谓更加一针见血。他将这种客观化的支配类型与传统的权力直接演示方式,如在广场上公开处决犯人,相区分开来(福柯,1999:3~48)。他认为,这种新的支配方式恰如全景式的圆形监狱监视,是一种隐秘的、看不见的,却无处不在、无孔不入的控制方式(219~255)。在来源上,这种全方位的控制力量却不是来自强权,而是来自专业化的知识(350)。知识原本应是主体的认知,却赋予了监管主体的权力。它通过对“正常人”与“非正常人”进行分类,使得“正常人”有控制“非正常人”的权力(2003:15)。可问题是,这种认知上的分类有可能从根本上就是错误的,只是一种多数人的偏见。例如,同性恋被认为“非正常”,就是一种假设“正常人”应该是异性恋的偏见(2002:541)。在这一点上,福柯比尼采还激进。在他眼里,不仅上帝死了,而且在“病态”、畸形的社会里,具有主体性的“人”也“死”了(2010a:26;2010b:97),只能在虚无中摸索人生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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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261248 不过,在社会实践上,虽然福柯一向主张解构一切中心式的、整体式的宏大叙事,以至从未尝试提供总体性的解决方案。但单就个体人生而言,福柯很显然还是希望能通过找到主体性的生存方式,以确立起人生的意义。只不过,他所指向的乃是更为个人化、碎片化的快感体验,极力倡导人生应该实践艺术式的“生活美学”。如他曾说道:“至于激发我的动机,它非常简单……它就是好奇心,而且是唯一的好奇心,值得我坚持不懈地去实践它。不过,这种好奇心不是去吸收适合认识的东西,而是使得自我超越得以可能。”(福柯,2002:127)以崇尚保护“少数派”,也即世人眼中“非正常人”而著称的福柯,不仅我行我素,而且极力追求登峰体验式的“爽呆呆”,以至于因艾滋病英年终结人生(2002:59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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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261250 稍晚于福柯的波德里亚认为,当代社会是这么一个系统,其运行的基础规则不是生产的交换价值规律,而是再生产的“结构价值规律”。具体地说,他认为,交换不是处在语言学和人类学边缘的“奇特插曲”(波德里亚,2006:2),而是其中心,但它进入象征(符号)交换阶段后,即发生了本质变化。资本在驱动生产满足于人原有的欲望之后,不再致力于满足欲望,而是开始大规模制造欲望,以此制造出短缺(45)。于是,这个时候消费就进入了仿真状态,仿真不是通常意义上能体验到的“假”,而是“超级现实主义”(103)。典型的如时尚,如果“将时尚领域一直扩展到人类学边缘”,就会发现它生产出来的目的就是为了淘汰、死亡(130),否则就无法做到不断轮换新的时尚。其背后是欲望的扩大再生产(135),被偶像化的也不是商品,而是一般等价物、一种“集体幻想”(227)。人在这其中不仅“病”了,而且“死”了,是“活死人”。言及解决之道,波德里亚认为,人生若要确立意义,摆脱对虚无的迷恋,必须从根本上摆脱资本主导生产出的“反常欲望”。仍以时尚为例,“如果女人能摆脱自我色情压抑,那她就不再是欲望对象,她就成为欲望主体”。只有个人不再贪婪地斜视自己欲望的同一性,正视自己的缺席,承认自身的危险二重性,作为象征交换的欲望游戏才能重新开始(1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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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261252 德里达比波德里亚小一岁,却比之更“老气横秋”地消极。在思想层面上,德里达以语言哲学为喻认为,意义是移动、弥散,而非固定的(1978:19~21)。在西方社会中,由语音中心主义导演出了理性的逻各斯中心主义(246)。但是,语音并不是意义的所有内容,事实上意义取决于“差异”,处于无穷“延异”状态(75)。由此,意义的获得须更注重有别于语音的书写,从书写中寻找意义的“痕迹”(135)。具体地说,如在戏剧理论上,德里达非常欣赏阿尔托所强调的[13],演员肢体动作、音乐、灯光、舞台空间比台词具有更重要的作用(212)。可是,要扭转这种局面并非易事。以至于,就人生意义而言,德里达认为,劳动终结之日,才是人生开始之时(234)。这说的也就是,社会系统方向有误,个人劳动越多,离真正有意义的人生越是更远。然而,在拉康看来,这一切从根本上就是徒劳。拉康尊弗洛伊德为后现代主义先驱,但批判了弗洛伊德强化“自我”,力图让它比“无意识”更强大的努力。他认为,“自我”本来就是一个幻象,是“无意识”的产物。如此看来,人都是有心理疾病和精神病的,也即“精神错乱的主体”(拉康,1988:66),亟待解决的办法只能是精神分析治疗。此外,常以荒诞不经的语言分析深刻社会问题的齐泽克,也认为世俗物质欲望阉割了人的主体性,陷入无处不在的病态。而且,齐泽克擅于将其分析从生活细节开始。他曾以没有咖啡因的咖啡、没有酒精的啤酒等为例,分析资本不断塑造人的欲望可以任意无限增长的幻象(2014)。至于如何治好这种“病人”,齐泽克同样认为没有普遍的办法,只能对有反思力的个体建议,在“现时代”做一个“古典”的人(参见吴冠军,2011:6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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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261254 当然,将福柯、波德里亚、德里达、拉康和齐泽克等差别甚大的学者,一股脑塞入“后现代主义者”之筐,可能并不准确。不过,此类学者确实也有些共同点,都认定当代人的主体性已为世俗物质及客观机制所压抑。也即,社会变为“病态”,人变成了“病人”,位居中心、具有无孔不入控制力的宏大话语须被解构。究竟如何确立起理想的人生,其分析却不无悲观主义色彩,俨然世俗生活世界已经变成一个“黑客帝国”式的、被奴役的矩阵系统,只有少数人还有主体意识[14],而从总体上来说,人生意义则变为了奢谈。其反思和批判无疑是深刻的,但如何让普通人在日常生活中活下去,实现人生超越的路线图则显得很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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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261256 双面人:转型乡村中的人生、欲望与社会心态 [:1703258112]
1703261257 六 农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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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261259 与传统中国“圣人”的标杆相比,农民的人生无疑是俗的。这点在西方也相似,虽说在基督面前,人人都是“罪人”,但直到后来承认人人都是“俗人”之前,封建领主和贵族并不愿像农民那么俗。由此,传统中国儒家有一套安排,由绅士通过教化将受“圣人”教育较多的“上流”社会与“底层”的农民联系起来(费孝通,1999d:485)。而在西方则也经历了一个宫廷礼仪向外扩散,将农人纳入“文明进程”的过程(埃利亚斯,1999:198)。这种区别,芮德菲尔德分别称之为“大传统”与“小传统”(2013:94)。“大传统”与“小传统”相互之间有渗透,实际上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我们讨论的农民当然也如此,其人生实践中既有夹杂了“大传统”影响的“小传统”,也有起源于“小传统”的“大传统”做参照。由此,追踪农民的人生史,并非只是简单的“小传统”考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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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261261 虽以“圣人”之大传统标准,农民的人生太俗,但其基本理念主张还是“有教无类”。也即,农民是可以教化的。更不用说,像王阳明那样认为,在腐儒们看来俗不可耐的普通人身上(包括农民),本来就有“圣人”的因素。只是到了近代,有了西方强势的“俗人”标准做参考后,饱读“圣人”之书的知识分子才猛然发现,农民简直就“愚穷弱私”透了(晏阳初,1989a:116~117)。而其实,如费孝通所指出,“乡下佬”的“私”其实是依据人伦生活有弹性的,其“自己人”的概念也可以扩大到很大。只不过,这种“私”不是西方(“罪人”观念下)人人平等、注重团体生活的“私”。至于“愚”也如此,费孝通分析道,文字对于附着于土地、高度不流动的大多数农民而言是“无用的”,少数人掌握即可。文字下乡,实乃现代国家建设之需要,并不能证明知识分子就比农民更聪明(1999d:3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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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261263 不过,农民一旦要在超越于社区的层面形成社会结合,文字就变得有用起来了。由此,“文字埋下了阶级”(1999d:479)。掌握了文字的人被认为离“圣人”更近,即使在乡下,也是“绅士”(476),其人生价值与普通农民不可同日而语。当这种体现“圣人”要求的大传统受到西方文化冲击之后,在乡下“小传统”中,其实比知识分子那里保存了更多“圣人”特质。可是,农民不但没有被认为比知识分子更聪明,反而越发被认为愚昧了。究其缘由,则是在进化论的思想影响下,西方“罪人”“俗人”式的新传统占据了社会进化之路的“先进”一端,“圣人”传统则根本上就是“落后”的。具体到个人,人生向上自然也就必须追求“先进”,绝无把“落后”当好人生的道理。按照这个道理,农民比知识分子保留了更多的“圣人”传统,当然就属于更“落后”的一类了。尽管按照德行标准,譬如说在人生中做人讲“良心”“良知”,知识分子则从未证明自己比农民做得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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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261265 可问题在于,农民并不掌握自己人生史的书写权力。知识分子以“先进”的标准,日益将农民书写成单一的面孔,即“落后”。即使是“革命”知识分子承认农民在政治上具有积极的一面,但在其他方面也坚持同样的逻辑(陈翰笙,1984:102)。由此可见,“愚穷弱私”之论,只是将农民描述成单一面孔的一种典型说法,却绝非唯一持此倾向的说法。颇有讽刺意味的是,这一说法竟出自力图从实际社会改造入手,帮助农民过上好生活,实现理想人生的晏阳初之口。而与晏阳初相对照,梁漱溟则似乎谨慎得多。他强调要培育农民的团体意识,但完全没有拒斥其身上的“圣人”传统“残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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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261267 在其后的“阶级”话语实践中,农民“私”的一面成了现代国家建设尤其需要改造的对象。在诸多完全认可了西方人性标准的研究者而言,这种社会主义式的“禁欲”显然无法得到理想人生(萧凤霞,1989a:259;华尔德,1996:251;戴慕珍,1989:214)。因为依照“俗人”标准,这种“私”正是“俗人”赖以存在的基础。由此,农民的家庭之“私”重新被制度性地承认之后,这类学者很快将中国农村所有的发展成果认定是还原了“俗人”生活所得(戴慕珍,1999:14)。换而言之,趋向“私”的单面性,具有毋庸置疑的“先进”性。不过,注重历史细节的历史学者似乎更愿意强调,不要将“集体化时代”“化约为单一的历史图景”(行龙,2007:177)。“集权”体制下的农民日常生活及其人生“哲学”,是否还具有更多的面向,或许还值得琢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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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261269 其实,单单强调“俗人”“私”的欲望,任其无限膨胀,乃是当代西方思想领域反思的基本主题。对“病人”予以深刻批判,即是这种倾向的表现。但这些思想被应用于人文社会科学研究中国的基本视角时,与启蒙思想为底蕴的视角发生了交叉。在思想界,中国作为一个研究对象,出现了所谓的前现代、现代与后现代时空的混合、交错,而且在实践经验中难以清晰地将三者区分开来。鉴于本书关注的乃是农民的生活“哲学”,无法亦大抵不必对思想界此类知识谱系进行详细梳理。不过,这并不妨碍我们对两类视角交错下的农民研究再次略作梳理。因为,它们虽是截然不同的两条路,但在把农民当作“病人”反思这点上,不约而同地走到了一个交叉路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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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261271 前者延续了晏阳初对农民“愚穷弱私”的判断,强调农民所有与“圣人”传统有关的东西均属“落后”。而“俗人”之“私”才应该是农民的努力方向,是其理想人生的保证。“病”作为一种隐喻,一直用来指称这些需要继续改造的“黄土”“乡土”成分。能“治病”的则是“科学”的制度与文化,如经济上产权私有(党国英,2002)、政治上公民社会(秦晖,2002)、文化上蓝色文明(金观涛、刘青峰,1984:272),等等。对急于要赶上由“罪人”变成“俗人”的“先进”榜样的目的而言,对农民及其相应的文化(包括生活“哲学”)怒其不争,有其复杂的历史缘由。从“哲学”渊源上说,它与胡适面临的人生问题即便不是完全一脉相承,至少也极为相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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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261273 可是,农民“私”欲的膨胀也带来了不少问题。同时,还有不少问题虽然未必是,但也在公共知识界早已被认为是农民“私”欲造成的。由此,那些批判西方当代社会中“病人”的研究视角,也开始被运用到批判当代中国农民的研究当中来。在此视角下,农民因欲望无限制地膨胀,也变成了“病人”(只不过,其批判路数与启蒙主义下的“俗人”路数有些区别)。言及这方面的代表性研究,刘新和阎云翔的观点是不可绕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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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261275 刘新在陕西赵家河村的调研发现,当农民也认可了“先进”“落后”的划分方式,以及物质欲望急剧攀升之后,原本被认为是好人格品质的“老实”变成了“没用”和“死脑筋”的代名词(2000:6)。农民为了达到自己的利益目的,可以不顾道德在经济上想办法;在政治领域违背传统规则;在日常生活方面,从居住到食物,从婚礼到葬礼,炫富成为一种基本运作逻辑(66;91;152)。简而言之,相对于许烺光所说“祖荫下”的农民而言(2001),当代农民已毫不掩饰自己的物质欲望和对自我的突出,已生活在“自我的阴影下”(刘新,2000:xi)。在其后的一部民族志中,刘新的研究对象已转入城市(虽然其中不少人来自农村)。他着重关注了市场经济运作过程中老板、“小姐”与官员形成的隐性关系(流心,2005:32),以及在此交易过程中,老板、“小姐”心态上虚无的一面。他们只在乎当下,而不在乎过去和未来(144~145)。尤其值得讽刺的是,原本为了赚钱孝敬父母而下海的老板,赚钱后却认为人生没意思(148)。在最近的一部新著中,刘新关注的重点是城市及其扭曲的现代话语。不过,他还是以新的理论框架重新分析了赵家河村“包产到户”的口述史。同时,他引用了方慧容的论文所载一个北方村落“土改”时期农民“诉苦”的口述史,作为其中一章分析的材料(2009:148~167)。他部分接受方慧容的理论分析,认为国家通过对个体记忆植入参考时间框架和阶级分析视角(168),改变了个体对社会记忆的心态(169)。与外在框架植入人的心态道理一样,借助于社会统计这个外在标准,当代中国出现了以GDP数据、财富、身份和地位来标识人的价值,并相互攀比的潮流,而实际上这是一种“反人文主义”(172)。人在统计数据面前不再重视无法统计的价值,以自我为中心功利计算变得重要,陷入漠视他人利益和尊严的“自恋症”(176~180)。可是,实际上这种外在衡量框架本身只是“海市蜃楼”(vii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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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261277 阎云翔基于东北下岬村的田野资料认为,在“无情的市场逻辑”下(2006a:207~208),村民已成为“无公德的个人”(243)。他给出了大量的一手材料作为证据:第一,年轻一代婚姻自主,性爱浪漫成为常态,有了私密的生活空间(144);第二,年轻夫妇为自己的小家庭盘算,抬升彩礼水平,提前预支遗产(168);第三,老年人赡养成为一个问题,甚至不乏老人因此自杀(183);村民的“香火”意识衰落得非常厉害,生育女儿反而人生更幸福(228)。此后,阎云翔依据此材料并结合一些媒体公开报道的新闻材料,对该主题予以了持续的关注。他指出了中国社会趋于个体化的更多标志,如家庭中夫妻轴胜过了父子轴(2012:116),亲属制度发生变化,女儿权力变大(197),做一个精于算计的人成为潮流(254),等等。他还发现,若将礼物区分为表达性与工具性两种类型,人们越来越倾向于维持工具性的“关系”(2000:64)。个体化在中国是一个必然不可逆转的过程,由此必然导致一个个体化社会(2011a:35)。只不过,这种个人主义的兴起,与西方的个人主义并不一样(36)。在他看来,“克己复礼”“吃得苦中苦”这样的信条已完全被个体伦理打败,只是还差一点政治自由主义与之配套,留下一些社会张力(2011b;2013)。当然,他并不认为这种个体主义是好事情,相反它亟待得到批判,最后应该变成理性的、合理的个体主义(2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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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261279 不用做更多的分析,很显然,不管是启蒙意味的“俗人”路数,还是后现代意味的“病人”路数,在阅读中国农民经验、批判农民生活“哲学”时,不仅深刻,而且不乏洞见。对于农民在各种不同形式的压力下,尝试把日常生活过好遇到的困难,这两个路数都有细致、精当的分析。在理论抽象层面,它们也无疑具有理性的、批判的力度。但是,笔者认为,农民人生经历中与之完全相反的面向,可能也有被当作一种补充性叙述提出来的价值。这正如陈少明从哲学角度分析,“‘内在解释’与‘外在解释’各有其思想或知识上的价值”,但只有“外在解释”,显然无法准确把握一种哲学本身的生命(2015: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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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261281 从本书“文本”部分提供的经验材料来看,几乎每个农民的人生史都充满了变化,有的甚至还很剧烈。不少农民对人生做出选择,不乏彷徨、矛盾和悖论。在本书“阅读”部分,经由经济、政治、社会和信仰等角度的理论“有色眼镜”透视后,也不难发现,农民人生选择中的彷徨、矛盾和悖论并不是简单的个体心理习惯,而有着深刻的经济、政治、社会和信仰根源。由此,在反思农民日常生活“哲学”的时候,两方面同时得到关照和叙述,或许是有必要的。在“阅读”农民人生史的基础上,本书后文将从人与物、人与人、人与心、人与国、人与史、人与命等角度,尝试对农民日常生活“哲学”略作反思,以期对这一话题的理解有所裨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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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261283 [1] 该项研究经修改后即为拙著《桥村有道》(谭同学,2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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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261285 [2] 或许由于当代历史学家们接受现代专题研究的思路已然太深,《柳》的人生史研究虽影响甚大,却也似不乏被误解。以至于,众多称颂者夸赞的乃是其“以诗证史”的研究方法(刘梦溪,1990),而非其论题本身。就连对陈寅恪敬仰有加的历史学家严耕望也认为,该书“论题太小,又非关键人物”,“除了表彰柳如是一人之外,除了发泄一己激愤之外,实无多大意义”(2011:172)。诚然,陈寅恪自己在赠吴宓的诗中确实说过,此举乃“著书唯剩颂红妆”(2009d:137)。但除了谦虚之由外,这恐与他在“阶级”话语盛行的社会环境下从事这一敏感人生史书写而不得有所隐晦,不无关系。他在为王国维写挽联时即已洞穿个人生死之意(陈寅恪,2009a:246),且在1953年11月受邀任中科院中古史研究所所长的敏感时期,敢于要求在研究上不以奉马克思主义为前提(卞僧慧,2010:284~285)。若只为“发泄一己激愤”,他多的是便捷的途径,又何需在双目失明的风烛残年,倾注所有心血,作此浩大工程。我们有理由相信,陈寅恪是抢在人生落幕之前做一项至少自认为极其重要的研究(人们常引其“颂红妆”之句,却似乎完全忘了,他赠吴宓之诗的结尾之句是:“为口东坡休自笑,老来事业未荒唐”[2009d:137])。并且,若说“旧”,它比之于梁启超、胡适的“新史学”无疑更全面而准确地把握住了司马迁式“旧史学”的主脉。若说“新”,它比之于当代西方历史学家在反思年鉴派“新史学”基础上形成的,并试图将人类学、文化心理学与史学相结合的“心态史”(勒华—拉杜里,1997)、“微观史”(金兹伯格,1992)、“新文化史”(林·亨特,2011),又何止“超前”了一点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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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261287 [3] 王铭铭还建议,选择一位重要却非路人皆知的“非常人”为对象,研究其整个人生(2010:5),并以司马相如的人生史作了一个分析示例(236~339)。这无疑有其洞见。不过,笔者在本书中并未完全遵从这样的建议。其考虑有三:对当下存世者的人生史考察,难以划出终点;社会结构、文化与心态都是逝者与生者不断接续的过程,似不必强求以人生终结划界;人生及其所涉的社会结构、文化和心态都是众人互动出来的,同时考察具有互动关系的多个人生史或可能更有社会立体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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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261289 [4] 就本书研究主旨而言,笔者更看中吴飞在该研究中所附录他母亲关于他外婆人生的口述史(2009:292~317)。它以与自杀相对立的正面叙述,阐释了一种过好日子的普通人生努力。或因为至亲转述,其所呈现人生随世事剧变而跌宕起伏,却为追求过好日子从未有心态上的矛盾、缝隙。相比而言,本书所述程村人的人生中则充满了欲望与现实以及心态上的悖论、彷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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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261291 [5] 这直接受到了吴飞关于“过日子”之论述的启发。不过,吴飞较注重“过日子”的方法论意义,与bare life一样不包含任何附加的好坏善恶,而又与“自然状态”不同(2009:32)。笔者不才,恐难从中西比较哲学的高度把握其分析力度与精度,姑且权宜用另一通俗概念组织叙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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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261293 [6] 沟口雄三曾指出,在“公”与“私”的对照意义上,这里强调的是“对共、均、平的调和的追求”,个人欲望无节制扩充方被认为是损公,应受到社会与道德非难(2011a:21)。也即,它并非简单、绝对无条件地否定“私”欲,而与他人、群的关系密切相关(2011b: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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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261295 [7] 梁漱溟对儒家价值的强调甚至使得他因此而成了一种标志,以致曾被人称之为“最后的儒家”(艾恺,1996)。虽然“最后”二字值得商榷,儒家精神对其乡村建设运动实践有深刻影响,则是毫无疑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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