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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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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事代谢成古今,人生史对于社会史而言,无论如何都只是短暂的。由此,既可谓现世人生渺小、现世欲望就是一场“空”,亦可持只争朝夕、放纵欲望之现实犬儒主义。不管怎样,如何处理有限的人生与“无限”的历史都需要一套道理。而且,它还将直接关系到现世欲望设定和人生选择。当然,这并不是说,农民在日常生活中都是“通古今之变”的历史学家。而笔者虽欲尝试追踪其人生史,亦意不在考究历史本身。事实上,在缺乏史家一样系统文字记录的前提下,农民对于历史的把握,从根本上是依赖世代相传的口述史,在社会记忆中混入个人记忆,而“建构”甚或“想象”历史。如此说,也并非指这种有关人的“历史”就不可信或不重要,而是相反。因为,除了族谱中简略的代际关系记载,以及墓碑上算不上传记的痕迹之外,唯一能“标识”一个普通农民曾经活在这个世界上的“证据”,便是那些支离破碎地散落在旁人和后人口述中的人生“史”。正是在“阅读”这种历史的基础上,农民建立起了一套关于人应该如何处理自己与历史关系的道理,将之作为世道趋势,并认为自己的人生即要跟随这种趋势。对农民而言,这也是一种“通古今之变”,并顺应此“变”的办法。为与严格历史研究的“通古今之变”相区别,这里不妨将它称作农民的“历史感”[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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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程村人有限的生命史中,历史感既被用来当作超越自我的参照体系,又被用来衡量人们所处时代世道好坏的参照体系。前者即农民将自己放入祖先与子孙共同组成的历史线条中,界定自己的人生意义和现实欲望。这在前文已详述,不另赘述。这里侧重于从历史感的角度,对农民关于世道变化趋向的道理认识,略作考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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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有限可溯及近代的人生史中,农民体验到并经由口述传下来对其世道的评价,毫无疑问是“乱世”。在“乱世”中,村民的日常生活受到了各式各样的冲击,既经历了天灾,也遭遇了人祸。在村庄的社会记忆中,兵事、匪患、旱涝灾害无不构成了日常生活难以承受之重。可是,再怎么艰难,日常生活还得过下去。世道趋向“治”,成为“乱世”中人生不顺者的希望所在。这样塑造的历史感折射出来的,其实是一种否定当下又在当下坚守日常生活,坚信世道“治乱循环”的道理。“治乱”循环论背后其实又是一套平衡论,对人生而言是“此处多一点、彼处必少一点”,总体人生是平衡的,若现世不平衡,则必与前世或来生总体上构成平衡。人在这一动态平衡中所能施加的影响,即积德或积怨,在其后的平衡中得“善报”或“恶报”。对世道而言,即“治”与“乱”总体上平衡。人心如果向善,在这一动态平衡中能施加的影响,即顺应历史趋势,让“治世”延长,推动“乱世”向“治世”转变。而对居乡“野”的农民而言,“治世”顺应“天理”安排日常生活,“乱世”不与世道随波逐流为恶,即被认为是好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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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此,近代“乱世”之终结,在农民界定的世道之理中,“阶级革命”只是具体手段,其背后深层的“根源”则是世道终于轮到了由“乱”到“治”的大趋势。而“阶级”话语力图让农民接受的是一套新的道理,即以“阶级”产生、斗争为中心的历史发展规律。依此理,世道变化乃是线性进化,而不是循环的。这对于从“乱世”中刚被“解放(救)”出来的农民而言,虽与日常生活中的历史感并不一致,却也暗合了人心思定的世道变化“趋势”需要。不过,农民的历史感并未因此从根本上得到改造。由此,当农民在参照“历史”评价世道时,并不完全,甚至主要不是看它是否居于线性进化序列中的“先进”一端,而是非常具体地看日常生活有无变得比以往更好。一旦被长期限制自由后,农民对“阶级”话语下的世道即有了不少怨言,甚至不乏消极的抵制行为。又尤其,当日常生活面临严重饥荒威胁时,农民开始从根本上怀疑以线性进化的眼光,将历史区分为“先进”与“落后”,来评价世道的道理。以农民日常生活的标准视之,此即是“乱世”,即便时间并不长。在事后的当下,当村民述及此段人生史时,对当时世道的性质判断,仍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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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次,农民眼中的“乱”在进化论史观中,却只是“革命”前进道路中的“曲折”。然而,世道既已如此,不管是“曲折”,还是“乱”,匡正世道发展发向总是必要的。普通农民和基层干部的历史感原本颇有些差别,但都被号召起来肩负起这一历史“使命”。而完成“使命”的方式,则是“阶级”斗争。各式各样的参与者都认定,自己的历史感才是正确的,所持主张也更符合世道趋向。其结果,各式各样的冲突不仅没有让世道变得更为安定,发展趋向更为清晰,反倒变得更为混乱。在政治纷争变为武斗时,这种混乱达到了高潮。与此紧密相连,无论是基层干部还是普通农民,终究未能得到其所期望的理想人生。倒是在各种纷争都过后,世道趋向反而清晰了起来。绝大多数的基层干部和农民开始重新意识到,将日常生活过好,才是世道向善的根本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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毋庸置疑,以家庭为单位的生产方式以及平和的社会话语,更符合当时农民日常生活的需要。对普通农民而言,这些制度设置是更符合线性进化历史的“先进”趋向,还是原本就属于历史循环到了由“乱”到“治”的节点,似乎并不重要。对他们重要的是,获得日常生活所需的生产自主和生活自由。由此,农民以自身的历史感为标准,对当时的世道变化是持肯定态度的。而这其中,也包含了农民对前面的“乱世”的反思。这些反思当然未必永远、完全“正确”,却是其心态基于日常生活“哲学”的真实反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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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对市场经济兴起后的日常生活,农民对当下世道的评价,乃至世道变化之理的理解,都出现了重要变化。从人生史的比较来看,除极个别人生剧烈无常波动者之外,农民当下的日常生活较之于往昔都变好了很多。由此,若以自我人生史作参照,毫无疑问,人生正在变得更好。可是,农民叙述人生史时表达出的主观体验,以及对世道进行评论时,给出的答案显然更复杂。“端起碗来吃肉,放下筷子骂娘”,成了乡村中普遍的社会现象。前者无疑是农民日常生活变好的标志,而后者又表明,他们对世道并不满意。在诸种不满意的事情当中,既包括社会分层只认钱,更包括社会层级间差距过大,还包括社会层级结构中的优势群体,也即经济、权力与知识精英,获得财富的方式非道德化,乃至非法化。在这一点上,就连那些已经属于优势群体的农民,甚至也多有抱怨。一言蔽之,农民认为当下的世道太过物欲横流、太过不公,绝非个别偶然现象。其背后透露的历史感对世道的要求,则显然既有张力,又有辩证平衡论色彩:既想物质欲望被世道承认,又想世道留有人伦式的温情脉脉;既想要世道公正,又想要世道自由。而客观的世道变化,常可能在二者之间摆动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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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乡村日常生活中,不少经历过“阶级”话语世道的中老年人,偶尔也不免会将当下世道与之相比较。但在心态上,这往往是复杂的。除了容易受制于常见的“厚古薄今”式的历史感外,普通农民确实能列举出诸多与当下世道不同,与物欲横流相对的历史“铁证”。可是,即使曾在该世道中居于乡村社会权力核心位置的村民,也不乏对它存有反思,遑论普通农民。以最典型的政治纷争的武斗为例,在当下,已没有村民再认为它是世道好的表现。由此,就基本心态而言,没有农民愿意全面肯定20世纪60~70年代,遑论重回此类世道。事实上,农民对世道变革的心态既是矛盾的,又是朝前看的。他们“骂娘”,并非否定当下世道有“端起碗来吃肉”的好处,而是希望它变得更好,更公正,更有人伦之温情脉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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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相比,反倒是年轻人颇有几分犬儒的心态。这已是当下世道中乡村社会心态的问题所在。那些以打工为日常生活主要内容的年轻村民,既强烈地感受到了以物欲满足程度衡量人生意义的压力,又清晰地体验到了在社会层级结构中实现向上流动胜算无几的苦闷。由此,在心态上因深感世道不公正而“郁闷”,乃至“仇富”,都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可是,当“郁闷”“仇富”本身无济于事时,除了能转化为对获得财富的日常焦虑之外,也就只能“顺其自然”。这种“顺其自然”并不是在克己文化熏陶欲望的基础上,顺应世道“天理”,而是在想得而不能的情况下,不得已任由世道变化,在批判、讽刺中不乏犬儒主义的成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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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那些“晃悠”的年轻村民,更不用说,早已看清了自己在乡村社会层级结构中的位置,而且认定自己在世道的未来走向中,即使辛勤劳动也不可能从根本上获得比现在更好的人生。于是,一种“得过且过”的心态主导了这类村民“晃悠”的日常生活。甚至还有些年轻村民,虽然人生才刚刚开头,却也清楚地认识到身居社会底层,并且不敢再想象能在现有世道中,实现社会层级大跨越。对于他们而言,俨然批判现有世道并无意义。那些主张将人生史纳入社会和历史整体的历史叙事(如为“江湖”“江山”而侠义),往往被这类村民认为太像历史教科书,太过严肃、正统和沉重。由此,他们倾向于接受一种完全与理性逻辑相悖,却又极端仿真的超现实主义历史感——穿越历史。这实属年轻农民以底层的心态,将自己虚构进上层的生活。可颇为讽刺的是,在此类想象中,世道趋向和变化之理并没有变,唯一变了的只是想象者在社会层级结构中的位置出现了颠倒。这可谓当下农民对于世道趋向之理,在心态上以悖论性的历史感,充分呈现批判与犬儒两个截然相反面向的极端表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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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命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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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预测人生未来的意义上,“命理”在中国文化中是一个古老的话题。不过,我们从农民对人生的反思入手,考察其社会心态,着重关注的不是预测人生的方法,而是他们对“命”的形成“原理”的理解。从心态上说,它与两个方面有关:一是,对人生面临的不确定性进行解释,无灾无难便是“命”好;二是,与他人的人生进行对比,比他人生活得更好算是“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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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如果人根本就没有生死,人生时间就会变成无限的永恒,“命”也就无从谈起。所以,“命”的观念实际上关乎人如何对待生死。但就是对“生”和“死”,不同的人生观也有很不同的理解。对于“罪人”而言,万能的上帝控制了由“死”到“(永)生”这一转换过程中的“命”,膜拜上帝即可赎罪,可以改变死后的“命”(上天堂)。对于“圣人”,“命”的形成之理却是倒过来的。在这里,人生受制于天命,天命则是世道人心所向,而非神秘的“怪”“力”“乱”[5]。也即,“命”实际上是由人心在从“生”到“死”的过程中决定的。然而,这并不能解释农民在日常生活中,所碰到的那些有德无福、无德有福的人生。针对这一点,农民在自己的“小传统”中除了接受“圣人”之“礼”外,还接受了一些其他的关于“命”的道理,如认为“命”由出生之时的星象之“气”,再加上时间刻度的神秘因素共同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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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程村人的人生史中,村民关于“命”的形成之理的解释,也明显混溶了对生前、死后及现世的关注。从总体上看,其解释俨然将人生向前和向后延长,并构成了一种循环。但是,由“命”来安顿现世人生,也即生命,因社会转型而正在发生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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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曾经身处近代“乱世”的老年人而言,几乎都倾向于解释其苦难的人生源于“命”,而“命”又源于神秘的外物。世道之“乱”,远远超出了他们个人的德行和品行所能把握的范围。在有德无福成为普通村民普遍的人生状况下,再加上凭借个人力量,乃至宗族互助的力量,都不能从根本上改变这一状态,作为一种说得过去的解释,从宏观上说乃是世道之“治”“乱”循环更替,而在微观的人生史上即“命”。尤其就日常生活而言,“命”更是人生史的根本。因为,世道虽“乱”,作为个人却原本未必一定会生于这个时代。宏观的世道并不是为了个人而循环,真正决定个人刚好赶上“乱世”这个“趟”的,是“命”。可是,若完全认“命”,农民在现世当中的努力也便显得没有必要。所以,从这个角度来说,即使在极其艰难的“乱世”中,程村人为养家,为延续后代,为兄弟患难相恤,而做出的种种努力,表明当时农民在“命”的问题上,多少还是接受了些许“圣人”之“礼”。此时,在社会“大传统”上,“圣人”之理的“天命”早已被打倒,并被进化式的“天演”所代替。农民在“小传统”中保留的“命理”,虽在强调现世这一点上,与“天演”不无相通之处,从本质上来说却不同。依照进化的观点,“命”是客观历史的必然。但在农民这里,“命”并非单线朝前进,而是在生前、死后与现世中循环。在此循环中,人可以选择积善,在“报”的作用下,为后代抑或自己的来世谋得好“命”。由此,在“乱世”中善行得到善“报”的故事,成为村民十分热衷讲述的关于“命”和人生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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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阶级”话语进入乡村后,“命”在生前、死后与现世中循环的说法,被视作“封建”的道理。依照“阶级”话语,世道之所以不合理,普通农民的人生之所以有德无福,其根源都在于阶级不平等,而无关乎“命”。如果说有“命”,在这套新的道理中,它也应该是由自己,而不是任何神秘的力量掌握。社会边缘群体进入村庄权力舞台中心,以及物质财富上趋向平等的乡村社会生活,算是或多或少“证明”了这一点。从这个角度来说,在重视现世社会公平对普通农民“命”的影响上,“阶级”话语又与“圣人”之“礼”强调的“天命”有共通的地方。但是,对于具体的农民日常生活而言,人要掌控自己的“命”,并不那么容易。尤其是在生产、生活均不能够充分自主的情况下,农民不乏开始埋怨日常生活中的种种困难与缺乏自由有关。在“集权”体制无法为己所改变的状况下,相当一部分普通农民对自己的人生解释,并不是朝前迈进一步,而是“退回”到了原本熟悉的“封建礼教”中,找到了“命”这个说法。以至虽然众多普通农民对于“命”为他人掌握而心存不满,但也正因为相信“命”在生前已“客观”注定,几乎无人主动尝试去改变“集权”体制,而只对世道变化持消极等待心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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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时,即使在“阶级”话语带来了物质财富上的相对平均,更在心态上批判唯心论,但仍无法从根本上保证农民在人生中避免所有的不确定性。由此,“命”在生前、死后与现世中循环的“道理”,仍有它存在的“根据”。当农民在生育的问题上,面临“断子绝孙”的危险时,将希望寄托于“命”,以及祖先和神明的“保佑”,仍是一种“自然而然”的选择。若得子,除了祖先和神明的“功劳”之外,其中很重要的一个方面是“命”中注定有。若不能如愿以偿,也不能怪祖先和神明不“灵”,因为更重要的“原因”在于“命”中注定无。对待婚姻之类的事情亦如此。那些各项条件都极好的村民最终却错过了婚姻,除与其个人选择有关,往往也被认为是“命”中注定如此。除此之外,在农民看来,现实的社会原因都难以充分“说明”这种人生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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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阶级”话语在乡村消退后,农民似乎终于可以掌握自己的“命”了。但农民眼中“命”的形成原理,变化并不大。那些快速摆脱贫困直到富裕起来的村民,不仅被认为是能力强,还被认为是“命”好。这种说法一直持续到当下。尤其是那些想在乡村社会层级结构中实现向上流动,却无“不劳而获”机会的人,往往强调自己天生就是劳动的“命”。大部分普通村民虽然辛勤劳动,却往往最终仍未能实现社会向上流动的人生目标。对于这种人生局面,他们也常会用“命”来解释,多少换得一些心态上的自我安慰。毕竟,按照这套道理,“命”中有的终将有,“命”中无的也强求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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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值得注意的是,当乡村社会层级间的差距日益变大之后,否定“命”在生前、死后与现世中循环的说法,也终于开始有了“市场”。而且,与“阶级”话语在“集权”时代自上而下灌输这套关于“命”的形成原理不同,这回农民乃自觉地开始接受并运用它来解释人生了。其中,典型的表述是“命”由“本性”决定。“本性”当然也是一种模糊的表达,但在日常生活用语中,它除了包括人在出生时即确定性格的含义之外,更偏重于人在成长和处世的过程中形成的人格特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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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通村民把自己并不太顺利的人生,尤其是自己在以物质财富为标识的社会层级结构中居于不利地位,归结于“本性”太“老实”。言下之意,“命”是现世的。它肯定现世,似乎与“圣人”之“礼”颇为相似。但是,它又分明透露了“命”与“圣人”之“礼”相悖的地方。与“诚意”“正心”颇为相似的“老实”,在这里反而意味着与不好的“命”相连。而那些与此相对,并不避讳“欺诈”、处处精于“变通”的村民,甚至于冒着“短命”的风险也要沉迷于肉欲的村民,反而有好“命”。换句话说,“命”源于现世“本性”的说法,在当下乡村社会层级结构中,指的恰恰是“有德无福”和“无德有福”的悖论。由此,这套“命”的形成“原理”,实际上乃是对乡村社会层级间差距过大,上层村民致富手段有悖于“圣人”之“礼”的反思。只不过,这种反思是自嘲式的,折射出的是对“本性老实”反而“命”不好的人生现实之无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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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轻的普通村民对于自己在乡村社会层级结构中的位置,同样也有清晰认识。在层级间差距扩大的情况下,他们从过去的日常生活经验中预感,这将是世道的趋势。对于这种“命定”式的人生,其中一部分村民有直接反思。由此,他们将自己“半工”“半农”的收入称之为“血汗钱”,而将“半工”的场所称为“血汗工厂”。在这种思维下,社会层级结构中的上层之所以居于上层,正是因为汲取了底层的“血汗”。反过来看,“半工”的农民之所以人生不够成功,之所以落得一个不好的“命”,并非源于神秘的前生注定,而是源于社会上层有悖于“圣人”之“礼”的赚钱行为。更不用说那些尝试在本地转向“半工”的农民,不得不面对与基层官员及其亲朋好友争资源、机会的格局。而另外一些村民,因为看“穿”了这种“命”的形成“原理”,干脆不愿再做“无谓”的努力,甚至也不愿再做过多的批判和反思,而倾向于以犬儒的心态对待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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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人确实可以穿越时空,回到从前修改一下“命”,或许是一种不错的选择。可问题是,现世人生只有一次,生死之间没法往复。回到从前去改“命”,对于已在乡村社会层级结构中占优势地位的农民而言,纯粹就是一种底层人生自我娱乐的幻象,是“没用”之人认“命”的象征。但是,就乡村社会层级间差距的代际传递而言,又确实有些“命定”的意味。除了通过辛勤劳动改变人生日益困难之外,乡村教育资源的配置也与社会层级间的差距成正比。这使得普通农民的年轻后代,要通过教育实现社会上层海市蜃楼般的人生,其概率大大降低。既然人生的总体方向都是“确定”的,与“命中注定”之说也就似乎相差无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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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农民关于“命”的解释总是充满矛盾。但是,正是这些逻辑并不严密、甚至谈不上理性的解释,给了他们一种控制心态相对平衡的机制。因为,关于“命”的道理,让村民对心存不满的社会秩序和人生际遇,有了一种可让自己确信说得过去、想得通的说法。以历史的眼光来看,社会流动的机会总是有限。但是,村民往往不会从总体上认识社会的整体改善,例如绝大多数村民的日常生活水平都有了提高这一现实,而是习惯于从相对位置上去看待社会的变动。这就触及了一个深层的问题,社会如何产生区隔、制造不均衡和相互矛盾的社会心态,同时又将这些区隔、不均衡乃至相互矛盾的社会心态,纳入整体的日常生活当中,维持社会“正常”运转。“命”在相当程度上起到了这种调节作用。不过,这种调节作用绝不可能是万能的。对“命”的反思,完全也可能变为对社会层级结构中的优势群体“宁有种乎”式的质问。又尤其,当现代社会教导人们用理性知识消除“迷信”的“命”时,即使农民依然信“命”,“命”的形成“原理”却既与昔日“大传统”中的“圣人”之“礼”,也与“小传统”中“生前注定”的神秘之理,有了巨大不同。农民对待“命”的心态,陷入了左右徘徊的矛盾境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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