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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安身的基础上,农民过好日常生活显然还有更高的要求。不过,超越生存底线的所谓“高”,并不是抽象意义上的收入多寡,而与社会比较,也即纵向社会结合有关。前文已述及的农民经济观念和对待乡村社会层级结构的态度表明,他们并非丝毫都不能容忍贫富差距,而仅是热衷于“大锅饭”的绝对平均主义或民粹主义者。给农民带上此类“帽子”,若非别有用意,至少也是一种误解和偏见。事实上,农民对自由的向往,更胜于平等。他们不仅能心态平和地接受相当程度的贫富差距,而且在贫富差距极大,甚至在不乏优势群体以违背“天理”的手段制造差距的情况下,还在一面反思性批判,一面却努力寻找心态平衡的各种方法,如“忍”、“认命”和犬儒主义。这样的事实,岂能用“绝对平均主义”或“民粹主义”的“帽子”遮盖和漠视。由此,从这个角度看,“双面人”对农民在现世日常生活中安身立命而言,其经济意义即在于揭示了调节贫富差距,以及严格控制非法、非道义致富手段的必要性和紧迫性。否则,如果“无德有福”成为农村经济常态,农民在日常生活中心态平衡尚且困难,遑论立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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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当下大部分农民而言,基层政治仍是其唯一算得上“团体格局”意义上的日常生活。这是一种先有章程、后依章程行事的公共生活,与仅靠亲缘、地缘关系形成的群体生活有差别。前者是公共关系,与之相配的道德是正式规制的权利与义务体系,只要是合法(章程)的成员,其权利与义务即平等。后者相对于单家独户而言,虽然也可算公,其关系性质却是私人关系的延展,在道德上依人伦关系远近不同,并无普遍标准。基层政治从家族公共生活走向“团体格局”式生活的过程,无疑是现代性兴起的重要表现之一。不过,因农民真正自主参与“团体格局”式生活的经验还有限,以村民自治的方式“当家做主”,仍难以常态化地保证其期望的“好人”,稳立于村庄政治舞台的中心,而且长期不“变色”。村民在抱怨干部们没能够“为民做主”时,将自己“当家做主”的信心也从日常生活中一并消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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期望“好人政治”而不得,不仅阻碍了农民将精神寄托于“团体格局”式的公共生活,甚至还导致了社会不公,刺激私欲、物欲进一步膨胀,以及乡村社会心态失衡。在农民由此埋怨世道时,它又不仅阻碍了农民在现代公共生活中立命,也削弱了农民在原有的“历史感”中立命的基础。在“善恶政治”格局下,将村民自治向下延伸至自然村或村民小组三五十户规模的单位,即是利用尚存的有限人伦关系,与正在萌生的民主原则相结合,抑制政治精英不“为民做主”的倾向。就人生而言,这即是尝试利用“双面人”中尚存有“圣人”之“礼”的一面,与“俗人”政治之“理”相结合,在接续传统资源的基础上,塑造现代“团体格局”式的公共生活。当然,在具体形式上,必定还有诸多其他形式值得探索。但总原则或可概括为,基层政治须同时找到“圣人”与“俗人”的生长点,而非一个代替另一个,农民方可在传统与现代的交错中,找到在公共生活中立命的根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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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对照,基于亲缘、地缘而形成的“私人”社会关系网络,对于村民人生的精神寄托,毋庸置疑有着更为直接的关系。一方面,村民在日常生活中对自己在乡村社会层级结构中的位置,与人进行对比时,直接且重点参照的即是亲缘和地缘关系网络中距离较近者。另一方面,在日常生活中如有困难,乃至人生中遭遇重大不确定性变故,农民首先也是求助于亲缘和地缘关系网络中距离较近者。由此,在“俗人”法治精神指导下,以适当形式盘活、培育“圣人”之“礼”的亲缘、地缘关系网络,使之变为日常性的、有活力的准公共生活,对村民人生的精神有所托,也有重要意义。至于家庭内部关系则更是如此,家庭是村民日常生活的基本单位,对人生意义实现和精神寄托有着非凡的作用。除了以“俗人”为标准的权利与义务体系,明晰和约束家庭正义底线之外,借重亲缘、地缘关系网络半直接、半间接地调解和梳理,以及通过学校教育、媒体加以培育、劝导,或都是值得探索的思路。在这里,与宗教和民间信仰一样,“诚意”“正心”亦是关键之所在。鉴于“双面人”仍在某种程度上将自我人生意义寄托于祖荫之延续,再加上人口结构老龄化之背景,对村民传宗接代之观念,亦似不必再过度地口诛笔伐[4]。或许,尝试倡导女性亦可作传宗接代之标志,如在财产继承以及仪式象征(入族谱、进祖坟、上祭祀)上平等,反倒可能是值得思索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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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怎样,“双面人”的特性表明,绝大多数农民并不能仅靠宗教或民间信仰实现人生立命。他们注定了只能在现世的日常生活中即凡而“圣”。在这点上,家有其极为独特、无可替代的意义。甚至于,在转型乡村中社会有其巨变的一面,安身或已可在家外(如依赖社会保障),但立命仍只能在家中实现。离开家,命就残缺不全。更进一步说,若是世道艰难,又抑或人生不幸,难安身,命也同样还得立。当然,无论家里还是家外,“双面人”都有其经济、政治和社会结合上的根据,其安身立命的出路也应该在这些关系当中,而不是之外。此外,即凡而“圣”也并非易事。人生之中总有欲望与现实相冲突的地方,又或许还难免有意外。这些都是安身立命中的不确定性因素,也是包括“命”的观念在内的宗教和民间信仰得以存在的现实缘由。在变动不居的世界中追寻永恒,或许本就不无悖论。即便如此,不管是对国、家还是个体,超越当下,又是不得不为之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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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终极层面看,“俗人”的世界观、宇宙观、本体论无疑可推导出更多有实用功效的科学知识,但也可能伤害到那些曾经凝聚起个人,让个人不至于孤独可怜的社会纽带。当代哲人对“病人”的批判,正是出于对人的关系被物的关系取代,人被物取代,以致心灵流浪于“荒野”的焦虑。与此相参照,“圣人”之“礼”对于克服“病人”难以安心、无以立命的病灶,以及“双面人”内在的人格冲突甚至分裂,或许仍有其独特的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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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其中,“生生和谐”是“天命”和人心的神圣而又平凡的境界。在人的关系上,这就是:你要好好活,让人家也要好好活,否则大家都没法好好活。从这角度来讲,立命,绝不是纯粹个人的私事,而是人与外物、人与他人、人与内心、人与国家、人与历史、人与生死等关系的大事。不过,不管是“俗人”之“理”,还是“圣人”之“礼”,都需面对如何将高尚原则,低成本地贯彻到农民日常生活中去的问题。它可能不是单纯靠国法可以办到,亦恐非道德学问、心性教化所能单独了结,而需要在大对话的基础上将两方面结合起来,从农民日常生活中的经济、政治、社会和信仰诸层面入手,去探索治世与安心之道。但不管如何,绝大多数农民在日常生活中得以形成并满足合理的欲望,达至相对平和的心态,既是其人生立命的关键所在,也是社会安定和国治的关键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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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及此处,参照马尔库塞针对“单面人”所引用本杰明的警句式感叹,我们亦似可针对“双面人”写下这么一句:只有绝大多数普通人能在日常生活中找到希望的时候,希望才真正赐予了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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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艾伯纳曾用“双面人”概念分析如何从象征主义入手,研究复杂社会中的权力。他所说的“双面”指的是在社会(政治)组织研究中,除了有形结构、制度之外,还需注意隐性结构(1974:1~4),以及象征(16~17)。同时,在权力研究中,他主张除了马克思主义经济分析,还需注意韦伯式的文化解释(120~123),对非洲无国家社会的宗族分析也可应用于复杂社会研究(124~126)。艾伯纳对隐性结构、象征及文化解释的关注,的确甚具启发。不过,本书并非在此脉络上的延伸或重复,而是关注乡村社会朝向现代性转型过程中经济、政治、社会和信仰上的两面性。二者差别明显,想必无须赘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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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在这里,“困”主要源自分配不公、社会层级间差距和压力过大,与因人均资源极低、社会停滞而造成的恶性竞争之“困”(孔飞力,1999:300),有本质区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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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从本质上说,它是社会心态,而不是个体心理。因此,它也不是精神病理学可以解决的问题,而只能援引家庭之外、但有人伦情感的力量,予以帮助矫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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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反思传宗接代思想的另一重要依据是“俗人”社会的男女平等原则。但事实上,靠宣传男女平等让农民放弃传宗接代思想,效果并不佳。近几十年来,应当说男女平等原则已经有了很大程度的普及,而农民传宗接代思想并未与之完全相对应下降。这说明性别和代际关系其实并非完全对立,倡导男女平等的理念未必就要消灭传宗接代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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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面人:转型乡村中的人生、欲望与社会心态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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