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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与民族冲动无关,那么古代中国的分合动力是什么?这种历史动力是如何形成的?中国是“万民”(现代的说法是“多民族”)汇集之地,中国历史也是万民合力之作,是一个多线索交织而成的故事。每一种具有连续历史性的历史都会有某类事件或问题不断重复出现,那么,什么原因或理由使得相似的事情不断发生?最简便的解释是将其归结为“传统”。中国连续不断的存在就经常被归功于中国文化传统,进而又通常被归结为儒家传统,儒家传统又被认为具有显著的道德性。这个文化神话实有若干疑点:首先,以什么历史事实来证明中国人在道德上更为高尚?这是个问题。我们恐怕不能忽视实际行为与道德教义之间的差距[167],因此需要意识到,实际上构成历史的行为另有更强的理由和动力;其次,儒家观念只是在宋以后具有最高权威地位,而那时中国的存在模式早已形成,这意味着中国概念另有成形的道理。儒家肯定是中国最重要的传统,但中国传统之多样性也是显然事实;更进一步的问题是,即使传统对历史具有足够大的解释力,传统也还不是落实到底的解释,我们仍然需要追问,为什么会形成如此这般的传统?这种传统的吸引力到底在哪里?一种传统为什么有其传播限度或文化边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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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事件只是故事,故事背后总有其历史内在动力结构。什么是使得某种事情不断重复发生的动力?这是需要解释的问题。历史事件无疑具有创造性而千变万化,而历史性却隐藏在千变万化故事中不断重复的动力结构里,这种内在动力结构定义了一种历史是什么样的博弈游戏,并且不断诱发前仆后继的行为。由于历史性并不直接体现在历史的故事性之中,而是隐藏在历史故事性之中的反故事性,是贯穿在不可重复的事件中的重复性,因此,历史性具有形而上的意义而能够解释一种存在之所以存在。当一种存在的时间性具有了自觉的动力结构就形成了历史性,历史就占有了时间。理解历史性的方式各有不同,或为超验神学,或为自然神学:如果历史被理解为有其终极目标,历史性就是一种使命;如果历史被理解为无限展开过程,历史性就是一种存在寻求自身永在的生长方式。后者正是中国历史之取向,即生生而日新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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存在的直接动力是寻找生存资源,这是自然状态;当存在试图谋求稳定可信的继续存在,或者说,当一种存在谋求占有未来,就必须寻找政治资源,于是就进入了政治状态。或可以说,追求存在一开始只是经济问题,但追求不被他人劫走的未来,就变成了政治问题。维持生存的单纯经济活动只是人与自然的关系,属于自然过程而尚未构成历史。一旦利益关系产生出权力问题,就进入了人与人的博弈游戏,所以历史总是从政治开始。权力意味着建立秩序,把可资利用的资源(available resources)变成所支配资源(controlled resources),以此使继续存在变成可信的预期。在这个意义上,政治就是试图以秩序去占有未来。当一种秩序试图规定未来必须如此发生,秩序就是在创造历史。由此可以理解沃格林所谓“历史的秩序来自秩序的历史”[16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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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一种历史秩序成为众所追求的政治资源,就会形成一个共同参与的博弈游戏,并且由此展开为一种共同的历史。对于中国,是什么样的历史秩序、什么样的博弈游戏,使中国历史成为万民的共同历史?当一种历史秩序或一种博弈游戏成为万民之共同兴趣,它就成为一个“聚点”(focal point)。这是借用谢林(Thomas C. Schelling)的一个博弈论概念,“聚点”指的是人们未经事先商量却不约而同的选择。[169]在这里,聚点可用于解释共同历史的形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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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经有一个实为假定的共识(难以考证这个看法的起源):中国是中原文化不断向周围“扩展”或“辐射”而形成的。张光直认为中原向外扩展的看法是个错觉,事实应该是各地文明的“相互交流”,而形成这个错觉的一个原因是,考古的兴趣一度集中在中原,“支持了中原核心地位的错觉”[170]。鉴于新石器时期的中国存在着水平相当的多处文明及其互动,张光直的看法对于夏商周以前的早期中国可能是更准确的,但夏商周以来的中原事实上变成了中国之核心,如何理解这个核心的性质以及核心与周围的关系才是根本问题,或者说,如何解释中国成为一个包含了中原和“各地”的整体存在才是根本问题。中国的形成过程中的确存在着文化的互相交流和中心扩展的情况,但这两种现象仍然不足以构成必然解释:互相交流模式不能必然地解释中国整体性的形成,因为文化间的互相交流并不必然导致合一,还有各取所需而维持独立性的可能;中心向外扩展辐射模式也不能必然地解释中国整体性的形成,因为周围族群不断涌入中原也是一个不容忽视的历史事实,而更重要的是,扩展未必能够保证合一,有可能被抵制,甚至有可能竞争失败。在理论上说,能够确保形成大规模的政治与文化存在的根本原因是吸引力,也就是孔子所谓“近者悦,远者来”[171]的原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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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正是我选择“聚点模式”来解释中国的理由,即必定存在某种吸引力导致中国成为一个共同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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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历史自有诸多需要研究的聚点,我们在这里要分析的是贯穿中国古代历史的一个政治博弈聚点,即以中原为核心的“天下逐鹿”博弈游戏,其动力结构是一个有着强大向心力的旋涡模式,众多相关者抵抗不住旋涡的诱惑而前仆后继地“主动”加入游戏成为竞争者,也有许多相关者被动地卷入到游戏中,博弈旋涡逐步扩大,终于达到稳定而形成了一个广域的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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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地理上,从漠北到江南、从东海到西域之间的广大地面形成一个无分割的逐鹿空间,这个广域的核心地区,通常称为中原,是早期中国的发达地区(与地理条件、气候条件、交通条件都有关系),不仅是最早的经济中心和政治中心,也是文化中心,它意味着逐鹿游戏所能达到的权力极限而成为天下逐鹿的必争之地。“逐鹿中原”这个成语如此生动地概括了中国历史的博弈游戏,因此赵辉认为这个成语有效反映了以中原为核心的中国历史主流发展趋势[172]。假定所有具备实力的竞争者都对逐鹿中原感兴趣,需要进一步解释的问题就是:为什么逐鹿中原的游戏会形成“旋涡”模式,以至于欲罢不能地形成了中国历史的连续性?为什么逐鹿中原会形成追求大一统的向心力,而不是多方满足于各自割据的均衡?说到底,中原有什么不可替代而非争不可的特殊资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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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光直相信,中国的“文明动力是政治与财富的结合”[173]。政治追逐财富是常理,但这里的问题是,作为古中原的黄河中段流域在物质文明上虽有相对的综合优势,却并无压倒优势,也并非每种技术都是最优。考古证据表明,北自内蒙古和辽宁一带、南至长江流域的早期中国,相当密集地分布着众多的文明产地,资源条件各有所长,技术能力大致接近,生活水平相差不远,却为何不满足于各安其所,而要逐鹿中原呢?即使中原的物质财富略有相对优势,也尚不足以解释中原必然成为众望所归的逐鹿之地,尤其难以解释为什么中原是个值得不断前仆后继的逐鹿之地。什么才真正是中原的决定性优势?这还需要进一步追问。物质财富和交通枢纽无疑都是重要因素,但似乎仍然不是最具决定性的因素。或许我们应该在物质条件之外去分析其他的诱惑。与消耗性的物质世界不同,精神世界是增值性的,精神世界越被使用就会凝聚更多的附加值和魔力,就越能够吸引更多的心灵。因此有理由相信,中原的特殊地位必定在于中原拥有一个值得争夺的精神世界,一个人人都可以加以利用去获得并保有权力的精神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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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原精神世界之所以具有号召力和普遍可分享性,至少在于以下几个决定性的因素:(1)汉字。这是早期中原形成的书写文字,在当时是中国地区能够记录和储存大量信息的大数据系统,是能够承载复杂思想和丰富叙事的书面载体,因此,以汉字为载体的精神世界是早期中国最具大规模传播能力的信息和知识。[174](2)思想系统。中原文化是当时具有最大容量的解释能力和反思能力的思想系统,具有反思人类行为和解释万物的世界观和历史观,集中表达在《周易》《尚书》《周礼》《诗经》《春秋》等早期文献里。这意味着中原的思想系统具备了组织空间和占有时间的能力,既占有历史性,又占有公共性,也就具备了组织大规模社会的能力和创造制度的能力,同时具有对历史、社会、制度和权力的正当性的自我解释能力,因此成为当时中国最具优势的精神资源。(3)周朝创制的天下观念也是一个决定性的因素。天下概念的“无外”原则意味着最大限度的兼容性,不拒绝任何人的参与,也就预先承诺了一个任何人都可参加的博弈模式,也因此成为对所有人具有同等吸引力并且可加以同等利用的政治资源。与此相配合,周朝的天命观念以有德为得天下之理由,这等于论证了革命的合法性,逐鹿也就师出有名。天下观是一个化特殊性为普遍性的有效例子:天下概念虽是周朝的特殊发明,但天下概念的内容却具有其普遍意义,因此能够被普遍接受而成为一个政治神学资源[175]。(4)政治神学的雪球效应。逐鹿的胜利者们为了保有对优势资源的合法利用和稳定占用,几乎都选择了周朝创作的天命传承故事,把自己的王朝加入到悠久的政治传承叙事中去成为这个长篇故事之一章节,以此解释其政治合法性。于是,不断丰富的历史本身变成了一个政治神话,几乎无人会拒绝利用这种现成的优势资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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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许还有更多因素,但这几个决定性的因素已经足以形成逐鹿中原的旋涡模式。旋涡效应在于它的持续向心力,历史表明,最初一些政治势力为了夺取优势资源而主动卷入逐鹿中原的博弈,从而制造了旋涡,而随着更多政治势力的卷入,这个旋涡的体量不断扩大,优势资源和政治意义不断累积,因此进一步增强了旋涡的向心力效应。正是天下逐鹿游戏持续不断的旋涡效应创造了中国,而这个旋涡游戏的开放性——归功于天下观念——决定了中国是一个不断生长的概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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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古学通常把新石器时期看作是文明形成期。相对于中东两河流域和埃及文明,中国文明的形成或许不算早[176],但目前出土文物的技术风格显示中国文明应为独立发生。新石器中期,中原地区已开始农业生产,但仍属于农耕、游牧和渔猎混合经济,手工技术已能够制作陶器和玉器,有了原始饲养业。[177]新石器晚期出现丝织品和青铜器,特别是出现了大规模聚居地,有了城。山西南部临汾盆地的陶寺遗址有个面积达280万平方米的大城,[178]如此规模的大城被认为或许是个王城(此时尚早于夏朝,或许属于传说的某个圣王),其中还出土了疑似初始文字的符号。[179]据张光直的研究,新石器末期的中原已具有“中国”文化基本特征,他相信当时已经出现的小米、水稻、高粱的种植,猪狗牛羊马的豢养,夯土建筑,还有蚕丝与麻、陶器、木雕和铜器、饕餮纹饰、甲骨占卜和象形文字,这些特征大概定义了以黄河流域为核心的早期中国文化。[180]另外,仰韶、大溪和红山出土文物说明,从蒙古、中原到长江流域都有龙的形象(蒙古红山的玉龙或许是目前发现的最早的龙形象,但据许宏的考证,二里头出土的绿松石龙形器才是真正具有明显细节的“中国龙”[181]),这意味着如此广域已有了大跨度的文化共通性。[182]张光直推测,自公元前4000年左右,华北华南等地的文化“已经互相连锁成为一个更大的文化相互作用圈(sphere of interaction)”[18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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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传说,公元前2000年左右开始了中国的王朝时代,但第一个王朝夏朝长期缺乏实证。1960年开始发掘的二里头遗址被认为或说明了夏文化的存在(碳十四测定为公元前1900至1500年,正是传说的夏朝时期),[184]但也有考古学家认为属于早商或夏商之际,目前尚无定论。夏文化的存在是否能够证明夏王朝的存在,也仍然有待更多证据。[185]二里头遗址位于洛阳平原,自古被认为是天下中心,包括夏商周三代在内的中国半数王朝都建都于此。在二里头文化之前,洛阳及其周边地区是新石器时期的中原核心文化区,是仰韶和龙山文化所在地,从中可见文化之连续性。在许宏看来,二里头遗址应该就是中国的原型,是最早的“中国”。[186]一个重要证据是,二里头遗址核心区有个规模巨大疑似王宫的基址,面积达10万平方米,主宫殿面积达1万平方米,其建筑布局一眼可见与紫禁城的概念相似性,[187]尽管比紫禁城要简单得多。1963年陕西出土一件称为“何尊”的青铜器上有周成王建造东都的诰命铭文,其中有“余其宅兹中国”之语,这是最早见于文字的“中国”。何尊上的中国所指就是二里头遗址所在的洛阳盆地。[18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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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里头遗址文物的丰富性说明二里头政权(是否夏朝政府有待证实)已经控制了大量资源和技术,拥有农业、畜牧业和渔猎的混合经济,玉石、陶器、漆器、青铜器、丝织品、酒器等等礼器或生活用品,甚至已经有了双轮车。遗址中发现的许多海贝或意味着中原与远处沿海已有往来[189](二里头遗址与最近海岸之间直线距离约600公里),但据许宏的报告,二里头出土的海贝属于热带海域所产的子安贝(俗称宝贝),因此不可能来自相对邻近的黄海和东海,而“如果说海贝自中国南海向北传播,那么在跨越东南各地时竟没有留下任何考古学迹象,这是不符合逻辑的”[190]。看来,二里头的海贝或可能来自极其遥远的印度洋,经过欧亚大草原而由北方游牧部族带来的,因此贵重如宝。二里头文化中最具意义也是最有争议的是:刻在陶器上的符号是不是初始文字?那些符号看上去很像文字,但无法解读。新石器的符号可能是后来文字的部分来源,根据其结构之相似性,许宏相信二里头的符号刻划与后来的甲骨文以及金文皆有渊源关系,但是否拥有足够成熟的文字系统还有待“成篇文书”的发现[191];张光直则认为那些“零星出现的”符号大概尚未形成文字系统[192]。晚于二里头文化数百年的殷商文化确定有了成熟的文字系统,有甲骨文为证,也有古书记载:“惟殷先人有册有典”,[193]说明殷商文字已经成熟到足以清楚记录制度规则和描述事件。文字的成熟需要足够长时间的过程,因此考古学家推测“不能设想夏王朝却还未曾使用文字”[194]。早时陈梦家推断,汉字之兴起“约当去今三千五百年,最早不得过于四千年以上”,应属于“商民族特有的文化。”[195]此说大致不差,或需略加修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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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以说,二里头文化已包含了中原文化的最基本基因。虽难以罗列早期中原文化的基因图谱,但可选择几个基因作为示例。二里头的王宫初步表现了延续数千年的“中轴线”概念,如许宏所言,是中国最早的“紫禁城”[196]。作为一个神学性质的隐喻,中轴线概念贯穿在中国的大多数空间布局中,从房屋、庭院、宫殿到城市,甚至推广到对国家乃至天下的理解。具有中轴线对称格局的房屋既是家,也是国之微观模型,进一步也是天下之极小模型。另外,二里头的建筑结构也初步具备中国数千年传统建筑的基本样式。据梁思成的概括,中国的梁柱式建筑具有特异的外部轮廓,上有“翼展之屋顶”,下有“崇厚阶基之衬托”。[197]如此建筑格式也具有形而上学的隐喻性质:四周伸展的屋盖象征着天,厚实的基座象征着地,而人居于天地之间,寓意“天地人”的关系结构。对于人,天地本是最大的房屋,而房屋乃最小之天地,尽收天地之意于所居,正应“配天”原则(语出《中庸》)。[19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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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原文化没有超越性的宗教,却对自然有着神学理解。自然是万物之道的最终标准,而自然之道以自身为准,即老子所谓“道法自然”。能以自身为准,正是神圣存在的本质指标,因此可以说,自然便是中国的一个神学概念。与自然一致(所谓配天)就是衡量人的世界的神学标准。把天地复制为家,便是象征性的配天之意,也是敬天之礼。可以推想,中国的“家”不仅是个家庭概念,同时也是一个自然神学概念。天地无穷伸延并且兼容万物,以天地为准之家同构地复制了天地的无穷兼容性,天地也被复制为不同规模而同构的家园:家庭是最小规模的家,国家是较大规模的家,天下是所有人的家。这种以天地为本的同构复制也同时复制了天地的神学性质,因此,“天下—国—家—国—天下”的双向循环复制,进一步构成了中国概念的神性,使其具有政治神学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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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教感或神学性是人类几乎没有例外的自然情感。宗教感来自某种免于质疑的神性信念,往往是一种文化的稳定性之所在,因此很难想象一种稳定连续的文化没有宗教感——虽不一定表现为有组织有教规之宗教。最容易理解的神性是超越性,因此,多数宗教都假定了一个超越性的至上存在。令人疑惑的是,连续稳定的中国本土文化竟没有原生一个超越性的宗教,学者们一直试图解释这个费解的事实,如“道德代替宗教”(梁漱溟)或“美育代替宗教”(蔡元培)的说法。道德与诗文在中国文化中确实被安置在高位,但仍然并不具有至上神性。与自然之道不同,道德与诗文无法以自身为绝对标准,也就不是终极标准,因此缺乏神性,也因此缺乏一致的判断标准(伦理和审美标准乃争议之地),也就不可能真正代替宗教。对于古代中国人,真正具有神性的概念首推“自然之道”,其次是最接近自然之道的“天下”,接下来应该是象征性复制了天地秩序因而复制了天地神性的“中国”。如果说古代中国的道德信念被赋予神性表现,也是因为人道被认为符合天道:自然是神性所在,道德只是自然神性的转现;同样,诗词也为自然之道之印证,其所赞美的日月、河山或草木也意不在风景之美学效果,而在于自然神性,或者在于带有自然神性负荷的生命、家国、故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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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概念的神学性质或可解释“中的国”(middle kingdom)概念引来质疑之深层原因。假如中国的概念仅仅意味着地理意义上的世界中心位置,那么就只是世界各地常见的主观感觉,不值得当真拒斥。正因为中国概念具有神学意义,所以它对于一神教才是一个值得严肃对待的异教概念。儒家以为道德观念是中国文化区别于其他文化之根本,但其实儒家道德并不被识别为特殊伦理观。这正是明末利玛窦的中国经验,他发现儒家道德与基督教道德可谓大同小异,因此相信中国是传播基督教之大好之地。传教士在中国遭遇的传教困难与伦理差异基本无关,而是因为思维方式的严重差异。当时中国的基督教“信徒们”同时继续信仰儒家、佛家、道家、祖先以及财神等神灵,传教士难以接受此种“不诚”。事实上各处的生活基本问题相类,道德也相差不远。因此,伦理道德恐怕难以说明中国的本质特殊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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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概念的神学化自有其线索。按照古代中国的想象,天下之中是中国。这个想象或许起源于地理感觉,如上所述,最早的“中国”在洛阳平原,稍后扩大为从西安、晋南到洛阳一带,也就是后来被称为“中原”的地方。这个位置四通八达,具有地理中心的作用。尽管中国概念已经借助关于天地空间格局的想象表达了自然神性,但在夏商时应该尚未成为一个政治神学概念。周朝建立了“世界性”的天下体系,天下体系中有千邦,中国居中而为宗主国,而天下体系每个层次都是同构的。当天下收敛为中国,中国继承了天下的基因而成为内含世界结构的国家,这种天下性质的负荷使中国从一个复制了天地秩序的自然神学概念同时成为一个复制了天下秩序的政治神学概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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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的空间演化同时也是空间概念的演化。国之本义是都城,字形示意着武器守卫着城墙所围之地。一国所辖地面不仅有都城,还有“郊”和“野”。都城近旁之周边地区为郊,包括诸多小城和“乡”,是有政治权利和义务的国人居住地;野乃是郊之外的大片农业地区,是没有政治权利的庶人或野人居住地。[199]中国是宗主国的首都,也就是王朝首都。周成王宣告建新都城:“余其宅兹中国(把家安在中国)。”这个“中国”就在洛阳。随后中国的概念由宗主国的首都扩大为整个宗主国(王畿),继而大概在春秋时期,中国已可用于指称中原地区,周朝体系里有着宗亲关系和礼乐文化的众多诸侯国都在中国之中,包括今日黄河流域的河南、陕西、山西、山东、河北,以区别于南方和漠北的蛮夷文化地区。这意味着中国在地理意义之外又附加了文化意义。当长江流域的蛮夷诸侯(荆、楚、吴、越等国)的文化与中原变得更相似,且有实力卷入中原争霸,中国概念就进一步扩大到长江流域。随着更多地区卷入到逐鹿中原的博弈游戏中,中国的概念也随之不断扩大,曾经扩大到比今天的中国大得多的地域。极致广域是元朝之地,西越葱岭,东临日本海,北纳西伯利亚,南至南海;其次的广域,也是长期稳定的疆域,是清朝之地,同样西越葱岭,东临日本海,南至南海,北有蒙古和小部分西伯利亚。中国概念取决于天下逐鹿的旋涡效应,也就是说,中国的规模取决于逐鹿游戏卷入多少参与者,同时,逐鹿的旋涡效应也使中国拥有多样综合的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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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综合文化的形成方式,称之为“化”。化是变易,不是一方之改变而总是互化。因此,化区别于宗教的皈依(converting),而是多种文化对存在秩序的合力重构。也许最接近“化”的变易形式是基因变异或基因重组。在这个意义上也许可以说,善于化的中国概念具有某种“生物性”,或者借用塔勒布的概念,具有拒绝固守原状而善于变异的“反脆弱性”(antifragile)[200]。中国的善化能力与天下之信念有关。唯有天下原则能给予互化以合理合法的解释,这正是天下基因在中国概念里的功效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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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多族群多文化的互化过程中,中原文化一直是互化的主要资源。尽管进入中原的游牧族群通常部分保持着原有的文化(北魏孝文帝的全盘汉化运动是个例外),但由于缺乏中原拥有的高度成熟的知识生产系统(大量而全面的文献图书、教育系统和学术系统),于是几乎都理性地接受了中原业已高度发达的现成文化资源,进而也同样成为中原文化的拥有者和推进者。科举制被认为中国文化的一大发明,便为鲜卑血统的隋文帝一朝所创。入主中原的游牧王朝推进儒学的积极性不亚于汉人王朝,游牧王朝给予孔子的封号便至少与汉人王朝的封号平级,其中,汉朝追封孔子为公爵,唐朝追封为王,明朝追封为先师(精神领袖),而西夏(藏族)追封孔子为皇帝(最高封号),元朝(蒙古)追封为王,清朝(满族)追封为先师。另一个意味深长的事例是,元朝首次把程朱理学定为科举考试的标准答案,而宋朝自身却未曾给予程朱理学如此地位。[201]文化原产地并不能独占其文化解释权,一种文化一旦被分享就成为共同资源。众多族群分享中原文化的现象类似于欧洲各国分享来自希腊、罗马和耶路撒冷的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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互化乃是不争之历史事实,谁主导互化,却是关涉到谁代表中国正统的敏感问题。这个问题的敏感性实为历史语境所造成。在多数情况下,逐鹿旋涡不断卷入的大多数竞争者都化为中国人,竞争者的原住地也因为卷入逐鹿中原的旋涡而合入中国,匈奴、鲜卑、突厥、契丹、女真、蒙古、满族等等,尽皆如此。宋朝之前,进入中原的北方竞争者的胜利都比较短暂,在宋朝时期却形成了长达300年的割据格局:辽(契丹)占据北部中国,地域大过宋,西夏(藏族)占据西北,宋占据中原和南方,当金(女真)取代了辽,把领地扩大到淮河一带,更占有了中原的大半部分。于是,谁代表中国“正统”就成为问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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辽与宋对峙,就权力主导而言,宋处于弱势,甚至为了和平而向辽纳贡,因此辽当仁不让地自视为中国之正统,但在外交措辞时则温和地说成平等之割据:“境分二国”但“两朝事同一家”(辽兴宗和辽道宗写给宋仁宗和宋神宗的国书如是说)。最有趣的是,辽太宗灭后晋时获得了据说是秦始皇为“万世”中国所制之传国玉玺,传国玉玺一直被神化为天命的物证,因此获得传国玉玺便被认为是正统的一个象征。辽兴宗曾经为科举命题为“有传国宝为正统赋”[202]。宋处弱势,便采取与辽相反之理据而强调华夷之辨。王桐龄认为,正因宋朝幅员偏小,武力衰弱,对辽、夏、金、元应付维艰,于是“尊王攘夷学说成为天经地义”[203];又据葛兆光的观点,宋与辽、金、西夏的并立状态使宋陷于“从所未有的关于中国的焦虑”[204]。此种焦虑迫使宋朝的政治叙事从天命的普遍性退缩为特殊性,把“天下人的天下”观念替换为汉人的中国,这等于背离了周朝开创的普遍关怀之天命传统,而把天命理解为族群之私产或类似于殷商想象的上天特殊眷顾。此种退缩叙事虽有内部凝聚之效,但其代价是是失去了政治叙事的广泛容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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