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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287150 或许还有更多因素,但这几个决定性的因素已经足以形成逐鹿中原的旋涡模式。旋涡效应在于它的持续向心力,历史表明,最初一些政治势力为了夺取优势资源而主动卷入逐鹿中原的博弈,从而制造了旋涡,而随着更多政治势力的卷入,这个旋涡的体量不断扩大,优势资源和政治意义不断累积,因此进一步增强了旋涡的向心力效应。正是天下逐鹿游戏持续不断的旋涡效应创造了中国,而这个旋涡游戏的开放性——归功于天下观念——决定了中国是一个不断生长的概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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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287152 天下的当代性:世界秩序的实践与想象 [:1703286370]
1703287153 2 天下的缩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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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287155 考古学通常把新石器时期看作是文明形成期。相对于中东两河流域和埃及文明,中国文明的形成或许不算早[176],但目前出土文物的技术风格显示中国文明应为独立发生。新石器中期,中原地区已开始农业生产,但仍属于农耕、游牧和渔猎混合经济,手工技术已能够制作陶器和玉器,有了原始饲养业。[177]新石器晚期出现丝织品和青铜器,特别是出现了大规模聚居地,有了城。山西南部临汾盆地的陶寺遗址有个面积达280万平方米的大城,[178]如此规模的大城被认为或许是个王城(此时尚早于夏朝,或许属于传说的某个圣王),其中还出土了疑似初始文字的符号。[179]据张光直的研究,新石器末期的中原已具有“中国”文化基本特征,他相信当时已经出现的小米、水稻、高粱的种植,猪狗牛羊马的豢养,夯土建筑,还有蚕丝与麻、陶器、木雕和铜器、饕餮纹饰、甲骨占卜和象形文字,这些特征大概定义了以黄河流域为核心的早期中国文化。[180]另外,仰韶、大溪和红山出土文物说明,从蒙古、中原到长江流域都有龙的形象(蒙古红山的玉龙或许是目前发现的最早的龙形象,但据许宏的考证,二里头出土的绿松石龙形器才是真正具有明显细节的“中国龙”[181]),这意味着如此广域已有了大跨度的文化共通性。[182]张光直推测,自公元前4000年左右,华北华南等地的文化“已经互相连锁成为一个更大的文化相互作用圈(sphere of interaction)”[18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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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287157 按照传说,公元前2000年左右开始了中国的王朝时代,但第一个王朝夏朝长期缺乏实证。1960年开始发掘的二里头遗址被认为或说明了夏文化的存在(碳十四测定为公元前1900至1500年,正是传说的夏朝时期),[184]但也有考古学家认为属于早商或夏商之际,目前尚无定论。夏文化的存在是否能够证明夏王朝的存在,也仍然有待更多证据。[185]二里头遗址位于洛阳平原,自古被认为是天下中心,包括夏商周三代在内的中国半数王朝都建都于此。在二里头文化之前,洛阳及其周边地区是新石器时期的中原核心文化区,是仰韶和龙山文化所在地,从中可见文化之连续性。在许宏看来,二里头遗址应该就是中国的原型,是最早的“中国”。[186]一个重要证据是,二里头遗址核心区有个规模巨大疑似王宫的基址,面积达10万平方米,主宫殿面积达1万平方米,其建筑布局一眼可见与紫禁城的概念相似性,[187]尽管比紫禁城要简单得多。1963年陕西出土一件称为“何尊”的青铜器上有周成王建造东都的诰命铭文,其中有“余其宅兹中国”之语,这是最早见于文字的“中国”。何尊上的中国所指就是二里头遗址所在的洛阳盆地。[18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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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287159 二里头遗址文物的丰富性说明二里头政权(是否夏朝政府有待证实)已经控制了大量资源和技术,拥有农业、畜牧业和渔猎的混合经济,玉石、陶器、漆器、青铜器、丝织品、酒器等等礼器或生活用品,甚至已经有了双轮车。遗址中发现的许多海贝或意味着中原与远处沿海已有往来[189](二里头遗址与最近海岸之间直线距离约600公里),但据许宏的报告,二里头出土的海贝属于热带海域所产的子安贝(俗称宝贝),因此不可能来自相对邻近的黄海和东海,而“如果说海贝自中国南海向北传播,那么在跨越东南各地时竟没有留下任何考古学迹象,这是不符合逻辑的”[190]。看来,二里头的海贝或可能来自极其遥远的印度洋,经过欧亚大草原而由北方游牧部族带来的,因此贵重如宝。二里头文化中最具意义也是最有争议的是:刻在陶器上的符号是不是初始文字?那些符号看上去很像文字,但无法解读。新石器的符号可能是后来文字的部分来源,根据其结构之相似性,许宏相信二里头的符号刻划与后来的甲骨文以及金文皆有渊源关系,但是否拥有足够成熟的文字系统还有待“成篇文书”的发现[191];张光直则认为那些“零星出现的”符号大概尚未形成文字系统[192]。晚于二里头文化数百年的殷商文化确定有了成熟的文字系统,有甲骨文为证,也有古书记载:“惟殷先人有册有典”,[193]说明殷商文字已经成熟到足以清楚记录制度规则和描述事件。文字的成熟需要足够长时间的过程,因此考古学家推测“不能设想夏王朝却还未曾使用文字”[194]。早时陈梦家推断,汉字之兴起“约当去今三千五百年,最早不得过于四千年以上”,应属于“商民族特有的文化。”[195]此说大致不差,或需略加修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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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287161 可以说,二里头文化已包含了中原文化的最基本基因。虽难以罗列早期中原文化的基因图谱,但可选择几个基因作为示例。二里头的王宫初步表现了延续数千年的“中轴线”概念,如许宏所言,是中国最早的“紫禁城”[196]。作为一个神学性质的隐喻,中轴线概念贯穿在中国的大多数空间布局中,从房屋、庭院、宫殿到城市,甚至推广到对国家乃至天下的理解。具有中轴线对称格局的房屋既是家,也是国之微观模型,进一步也是天下之极小模型。另外,二里头的建筑结构也初步具备中国数千年传统建筑的基本样式。据梁思成的概括,中国的梁柱式建筑具有特异的外部轮廓,上有“翼展之屋顶”,下有“崇厚阶基之衬托”。[197]如此建筑格式也具有形而上学的隐喻性质:四周伸展的屋盖象征着天,厚实的基座象征着地,而人居于天地之间,寓意“天地人”的关系结构。对于人,天地本是最大的房屋,而房屋乃最小之天地,尽收天地之意于所居,正应“配天”原则(语出《中庸》)。[19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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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287163 中原文化没有超越性的宗教,却对自然有着神学理解。自然是万物之道的最终标准,而自然之道以自身为准,即老子所谓“道法自然”。能以自身为准,正是神圣存在的本质指标,因此可以说,自然便是中国的一个神学概念。与自然一致(所谓配天)就是衡量人的世界的神学标准。把天地复制为家,便是象征性的配天之意,也是敬天之礼。可以推想,中国的“家”不仅是个家庭概念,同时也是一个自然神学概念。天地无穷伸延并且兼容万物,以天地为准之家同构地复制了天地的无穷兼容性,天地也被复制为不同规模而同构的家园:家庭是最小规模的家,国家是较大规模的家,天下是所有人的家。这种以天地为本的同构复制也同时复制了天地的神学性质,因此,“天下—国—家—国—天下”的双向循环复制,进一步构成了中国概念的神性,使其具有政治神学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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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287165 宗教感或神学性是人类几乎没有例外的自然情感。宗教感来自某种免于质疑的神性信念,往往是一种文化的稳定性之所在,因此很难想象一种稳定连续的文化没有宗教感——虽不一定表现为有组织有教规之宗教。最容易理解的神性是超越性,因此,多数宗教都假定了一个超越性的至上存在。令人疑惑的是,连续稳定的中国本土文化竟没有原生一个超越性的宗教,学者们一直试图解释这个费解的事实,如“道德代替宗教”(梁漱溟)或“美育代替宗教”(蔡元培)的说法。道德与诗文在中国文化中确实被安置在高位,但仍然并不具有至上神性。与自然之道不同,道德与诗文无法以自身为绝对标准,也就不是终极标准,因此缺乏神性,也因此缺乏一致的判断标准(伦理和审美标准乃争议之地),也就不可能真正代替宗教。对于古代中国人,真正具有神性的概念首推“自然之道”,其次是最接近自然之道的“天下”,接下来应该是象征性复制了天地秩序因而复制了天地神性的“中国”。如果说古代中国的道德信念被赋予神性表现,也是因为人道被认为符合天道:自然是神性所在,道德只是自然神性的转现;同样,诗词也为自然之道之印证,其所赞美的日月、河山或草木也意不在风景之美学效果,而在于自然神性,或者在于带有自然神性负荷的生命、家国、故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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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287167 中国概念的神学性质或可解释“中的国”(middle kingdom)概念引来质疑之深层原因。假如中国的概念仅仅意味着地理意义上的世界中心位置,那么就只是世界各地常见的主观感觉,不值得当真拒斥。正因为中国概念具有神学意义,所以它对于一神教才是一个值得严肃对待的异教概念。儒家以为道德观念是中国文化区别于其他文化之根本,但其实儒家道德并不被识别为特殊伦理观。这正是明末利玛窦的中国经验,他发现儒家道德与基督教道德可谓大同小异,因此相信中国是传播基督教之大好之地。传教士在中国遭遇的传教困难与伦理差异基本无关,而是因为思维方式的严重差异。当时中国的基督教“信徒们”同时继续信仰儒家、佛家、道家、祖先以及财神等神灵,传教士难以接受此种“不诚”。事实上各处的生活基本问题相类,道德也相差不远。因此,伦理道德恐怕难以说明中国的本质特殊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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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287169 中国概念的神学化自有其线索。按照古代中国的想象,天下之中是中国。这个想象或许起源于地理感觉,如上所述,最早的“中国”在洛阳平原,稍后扩大为从西安、晋南到洛阳一带,也就是后来被称为“中原”的地方。这个位置四通八达,具有地理中心的作用。尽管中国概念已经借助关于天地空间格局的想象表达了自然神性,但在夏商时应该尚未成为一个政治神学概念。周朝建立了“世界性”的天下体系,天下体系中有千邦,中国居中而为宗主国,而天下体系每个层次都是同构的。当天下收敛为中国,中国继承了天下的基因而成为内含世界结构的国家,这种天下性质的负荷使中国从一个复制了天地秩序的自然神学概念同时成为一个复制了天下秩序的政治神学概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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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287171 中国的空间演化同时也是空间概念的演化。国之本义是都城,字形示意着武器守卫着城墙所围之地。一国所辖地面不仅有都城,还有“郊”和“野”。都城近旁之周边地区为郊,包括诸多小城和“乡”,是有政治权利和义务的国人居住地;野乃是郊之外的大片农业地区,是没有政治权利的庶人或野人居住地。[199]中国是宗主国的首都,也就是王朝首都。周成王宣告建新都城:“余其宅兹中国(把家安在中国)。”这个“中国”就在洛阳。随后中国的概念由宗主国的首都扩大为整个宗主国(王畿),继而大概在春秋时期,中国已可用于指称中原地区,周朝体系里有着宗亲关系和礼乐文化的众多诸侯国都在中国之中,包括今日黄河流域的河南、陕西、山西、山东、河北,以区别于南方和漠北的蛮夷文化地区。这意味着中国在地理意义之外又附加了文化意义。当长江流域的蛮夷诸侯(荆、楚、吴、越等国)的文化与中原变得更相似,且有实力卷入中原争霸,中国概念就进一步扩大到长江流域。随着更多地区卷入到逐鹿中原的博弈游戏中,中国的概念也随之不断扩大,曾经扩大到比今天的中国大得多的地域。极致广域是元朝之地,西越葱岭,东临日本海,北纳西伯利亚,南至南海;其次的广域,也是长期稳定的疆域,是清朝之地,同样西越葱岭,东临日本海,南至南海,北有蒙古和小部分西伯利亚。中国概念取决于天下逐鹿的旋涡效应,也就是说,中国的规模取决于逐鹿游戏卷入多少参与者,同时,逐鹿的旋涡效应也使中国拥有多样综合的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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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287173 中国综合文化的形成方式,称之为“化”。化是变易,不是一方之改变而总是互化。因此,化区别于宗教的皈依(converting),而是多种文化对存在秩序的合力重构。也许最接近“化”的变易形式是基因变异或基因重组。在这个意义上也许可以说,善于化的中国概念具有某种“生物性”,或者借用塔勒布的概念,具有拒绝固守原状而善于变异的“反脆弱性”(antifragile)[200]。中国的善化能力与天下之信念有关。唯有天下原则能给予互化以合理合法的解释,这正是天下基因在中国概念里的功效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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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287175 在多族群多文化的互化过程中,中原文化一直是互化的主要资源。尽管进入中原的游牧族群通常部分保持着原有的文化(北魏孝文帝的全盘汉化运动是个例外),但由于缺乏中原拥有的高度成熟的知识生产系统(大量而全面的文献图书、教育系统和学术系统),于是几乎都理性地接受了中原业已高度发达的现成文化资源,进而也同样成为中原文化的拥有者和推进者。科举制被认为中国文化的一大发明,便为鲜卑血统的隋文帝一朝所创。入主中原的游牧王朝推进儒学的积极性不亚于汉人王朝,游牧王朝给予孔子的封号便至少与汉人王朝的封号平级,其中,汉朝追封孔子为公爵,唐朝追封为王,明朝追封为先师(精神领袖),而西夏(藏族)追封孔子为皇帝(最高封号),元朝(蒙古)追封为王,清朝(满族)追封为先师。另一个意味深长的事例是,元朝首次把程朱理学定为科举考试的标准答案,而宋朝自身却未曾给予程朱理学如此地位。[201]文化原产地并不能独占其文化解释权,一种文化一旦被分享就成为共同资源。众多族群分享中原文化的现象类似于欧洲各国分享来自希腊、罗马和耶路撒冷的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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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287177 互化乃是不争之历史事实,谁主导互化,却是关涉到谁代表中国正统的敏感问题。这个问题的敏感性实为历史语境所造成。在多数情况下,逐鹿旋涡不断卷入的大多数竞争者都化为中国人,竞争者的原住地也因为卷入逐鹿中原的旋涡而合入中国,匈奴、鲜卑、突厥、契丹、女真、蒙古、满族等等,尽皆如此。宋朝之前,进入中原的北方竞争者的胜利都比较短暂,在宋朝时期却形成了长达300年的割据格局:辽(契丹)占据北部中国,地域大过宋,西夏(藏族)占据西北,宋占据中原和南方,当金(女真)取代了辽,把领地扩大到淮河一带,更占有了中原的大半部分。于是,谁代表中国“正统”就成为问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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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287179 辽与宋对峙,就权力主导而言,宋处于弱势,甚至为了和平而向辽纳贡,因此辽当仁不让地自视为中国之正统,但在外交措辞时则温和地说成平等之割据:“境分二国”但“两朝事同一家”(辽兴宗和辽道宗写给宋仁宗和宋神宗的国书如是说)。最有趣的是,辽太宗灭后晋时获得了据说是秦始皇为“万世”中国所制之传国玉玺,传国玉玺一直被神化为天命的物证,因此获得传国玉玺便被认为是正统的一个象征。辽兴宗曾经为科举命题为“有传国宝为正统赋”[202]。宋处弱势,便采取与辽相反之理据而强调华夷之辨。王桐龄认为,正因宋朝幅员偏小,武力衰弱,对辽、夏、金、元应付维艰,于是“尊王攘夷学说成为天经地义”[203];又据葛兆光的观点,宋与辽、金、西夏的并立状态使宋陷于“从所未有的关于中国的焦虑”[204]。此种焦虑迫使宋朝的政治叙事从天命的普遍性退缩为特殊性,把“天下人的天下”观念替换为汉人的中国,这等于背离了周朝开创的普遍关怀之天命传统,而把天命理解为族群之私产或类似于殷商想象的上天特殊眷顾。此种退缩叙事虽有内部凝聚之效,但其代价是是失去了政治叙事的广泛容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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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287181 南北朝之分通常被认为是临时状态,因此虽各执一词而未及根本。元朝和清朝皆为非汉人主政整个中国,尽管元朝和清朝不同程度地接受了中原文化,且与中原文化有着深入互化,但元朝和清朝的性质超出了宋代以来儒家叙事的限度,于是不得不重新解释正统。其中尤以元朝最难解释,元朝推行不平等的民族政策,基本国策是突出蒙古人的地位和传统,只因统治之需而部分采用了中原制度和文化,但在决策机构中蒙古人的人数超过半数,色目人也多于汉人。[205]元朝还放弃使用秦始皇传国玉玺的传统,另制材质规制不同之帝玺,[206]此举或暗示元试图开启新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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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287183 如何解释元朝的历史位置,据张兆裕的分析,这是朱元璋建立明朝后所遇到的“前人未遇之难题”。朱元璋给出了一个两面解释:蒙古皇帝几乎征服了整个天下,前无古人,必是天命所授,否则不能成功。既然蒙古受天命而主政整个天下,那么蒙古主政中国也是天意。然而,蒙古终究不适合治理中国,所以天命必然要回归中土,轮到他来做皇帝。[207]因此,朱元璋在象征正统传承的历代帝王庙里将元世祖忽必烈列入中国正统皇帝之序列。朱元璋对正统的新解并非全新,只是否定了宋朝的华夷之辨,回归周朝传统的天命解释,而周朝思想在中国传统中有着至高地位,其权威性远超宋儒,朱元璋的解释也就不难成立。宋明儒家的华夷之辨虽然引经据典于先秦,托词于孔子春秋大义之“攘夷”原则,实则有悖于周朝传统的天下和天命概念。瞿式谷曾经指出华夷之辨乃是附会误读:“吾夫子作春秋,攘夷狄,亦谓吴楚实周之臣而首奸王号,故斥而弗与,非谓凡在遐荒尽可夷狄摈之。”[208]瞿式谷的解读更符合周朝之天下古义。元朝虽然武功显赫,但在文化上除了个别突出成就,与宋朝相比有着大幅度的下滑,因此难言文治。元朝选择了以大一统作为合法性定位,所谓“自古帝王非四海一家不为正统”[209]。于是,天命的证据收缩到只剩下地理指标:完成大一统。民心问题则隐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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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287185 至于清朝,满族所居之东北属于明朝辖地,清朝主政中国也大体继承明朝制度,疆域远超明朝,民生状况良好,清朝前中期近150年的“盛世”在历史上罕有其匹,因此在正统性上的疑义远不及元朝。但在清初的明朝儒家遗民看来,清朝仍然有正统的疑问,王夫之借讨论宋朝之亡以喻明朝之亡:“宋亡,则举黄帝、尧、舜以来道法相传之天下而亡之也。”[210]“亡天下”是来自顾炎武的概念,顾炎武有言:“易姓改号,谓之亡国。仁义充塞,而至于率兽食人,人将相食,谓之亡天下。”[211]王夫之的用法似乎偏离了顾炎武的原意。顾炎武虽怀故国,亡天下之论却非针对清朝,他在文中所举“仁义充塞”的例子是晋朝,而晋朝却非夷狄。王夫之另加解释的“亡天下”似乎意指中原文化传承之断裂,这一点恐与事实不符。清朝对中原文化的推崇应无疑义,清朝所沿用的世界观、历史观和伦理秩序都属于中原传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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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287187 元朝和清朝正统性的真正疑点在于,元朝和清朝皇帝都保留了大汗身份,这一点被用来说明元朝和清朝并不属于中国传承线索中的王朝,而是征服了中国的外国。关于这个疑点,当代人无法完全接近历史真实,只能寻找最合理的解释。以当代理论去逆向建构古代事实,符合历史真实的概率恐怕要小一些,而以符合古人最大利益的理性理由去推测古人的选择,就更可能接近历史真实。按照“最大利益”(主要包括政治利益和经济利益)去推想,摆脱中国王朝线索而定位为入侵者的征服王朝,这样的身份选择恐怕不符合元朝或清朝的最大利益,显然不可能是元或清的理性选择。元清皆保持其双重身份,是因为需要得到两种传统的一致支持,以便控制生活与生产方式都不同的两大区域。元朝和清朝都认为自己完成了前所未有的大一统伟业,并没有把所辖之地分开看作是两个国家,因为中原传统的天命观和大一统概念对于元朝或清朝都是最有利的政治神学叙事:只有成为大一统中国的合法传承之主,才能有效征用最大资源、最大权力和最大利益。既然加入中国历史线索符合元朝或清朝的最大利益,就很难想象元朝或清朝会拒绝对自身如此有利的政治和历史资源。在与明朝逐鹿中原之前,努尔哈赤在写给明朝万历帝的信中已经征用天下概念解释了满族主政中原的合法性:“天地之间,上自人类下至昆虫,天生天养之也,是你南朝之养之乎?……普养万物之天至公无私,不以南朝为大国容情。……天命归之,遂有天下。”[2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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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287189 据实言之,中国的概念始终是多文化的互化与共同建构的结果,既不是表现为汉化的同化,也不是不同文化之间的互相拒斥与分隔,但在混成的中国文化中,由于以汉字为载体的精神世界更为丰富深厚,中原文化的基因始终起着主导作用,这也是无须回避的事实。即使北方族群(特别是蒙古和满族)入主中原,中原文化仍然是文化互化的主要资源,如前所述,嵌入中国的历史线索正是入主中原的北方族群的最大利益之所在,因此势在必然。无论元朝还是清朝,其政治合法性都在中国思想中仍然能够被解释,至少在周朝传统里能够被解释,也就是说,作为内含天下结构的国家,中国汇万民于一体并非难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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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287191 直到清末,中国才真正遇到了无法自圆其说的身份难题:不仅中国在地理上并非天下之中心,在政治权力上也不是天下中心,甚至在知识生产上也并非天下中心。如果逻辑一致地根据天下概念去理解世界,清末以来的中国不再是天下概念里的那个“中国”,而只是一方“诸侯”。同时,古代中国的自身叙事也遭到外部世界的质疑,来自他者的叙事也带来了属于另一个世界的逻辑,也因此产生了语境错位的解释和跨文化理解的困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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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287193 一个典型的例子是,汉朝以来(特别是明清时期)的朝贡制度被看作是中国强加给世界的一种等级制。费正清称之为“朝贡体系”[213],他把朝贡制度解释为“中国的世界秩序,是一整套思想和做法。千百年来中国统治者们不断将这套东西加以发展,使之永久保存下来”[214]。然而,把朝贡制度理解为朝贡体系恐怕是言过其实的过度诠释。汉朝以来的“朝贡”虽保留了周朝的朝贡名称,却已无实质支配权力,基本上有名无实。周朝的朝贡是诸侯对天下体系的一种政治和经济义务,诸侯提交的贡赋虽不等于税收(弱于税收),但也是对周朝维护天下体系的成本费用分担。可是汉朝以来的朝贡制度只是一种政治想象,除了少数与中国王朝关系密切的藩属国(朝鲜、越南、琉球等),大多数朝贡国并没有承认对中国王朝的附属关系,中国王朝对朝贡国也没有政治和经济的支配关系。因此,汉以来的朝贡只是一种涉外制度而已,远够不上支配性的“体系”或者“秩序”。自汉唐至明清,朝贡关系采取厚往薄来政策,对朝贡者优厚赏赐、高价回赠,绝大多数朝贡国利用朝贡的优惠政策进行利好贸易,乃至争相朝贡,使朝贡贸易造成中国的巨大逆差,中国王朝甚至不得不限制朝贡的次数和货物数量。[215]由此可见,周边国家所理解的朝贡之经济含义远多于政治含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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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287195 我们还需要注意到反向朝贡的现象。汉武帝之前,西汉苦于与匈奴的长期竞争,为求得和平而“岁奉”匈奴许多财物,恰如李云泉所说的,这表明汉朝反向匈奴朝贡[216]。中原王朝对强势竞争者的反向朝贡并非特例,两宋对辽金也是反向朝贡。反向朝贡的现象说明,朝贡是一种通用的政治策略,并非中原王朝专用,而是强势一方受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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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287197 中原王朝的涉外政策也不止朝贡一途,事实是朝贡与和亲两种策略长期并存兼用,虽然朝贡为主和亲为辅,但不能因此把中原王朝与周围政权的关系简单归结为朝贡。据阎明恕的研究,和亲的作用在现代史学中被明显低估。和亲策略自商周至清朝一直运行,并非偶然事件,也并非总是迫于压力的权宜之计,而是长期策略,既有中原王朝处于被动地位的“消极和亲”,也有处于主动地位的“积极和亲”。[2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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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287199 朝贡关系中稍有实质政治意义的是册封和奉正朔:受册封意味着比较亲近的关系,在国事危急之时可以求助于中国;奉正朔则是使用中国皇帝的纪年来标记时间,如果朝贡国奉行中国王朝的纪年,就意味着承认中国的历史叙事是通用历史。按照这个逻辑,如今中国以及世界上多数国家都采用西方纪年,不知道算不算奉行西方之“正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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