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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287201 天下的当代性:世界秩序的实践与想象 [:1703286371]
1703287202 3 为什么逐鹿中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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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287204 天下逐鹿的说法最早见于《史记》:“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218]在此,鹿代表最高权力。为什么以鹿代表权力?此事似无确知。权力是政治博弈的“猎物”,以动物象征权力并不难理解,但古中原猎物甚多,与鹿相较而更强更大或更有气势的动物并不少有,中原初兴之时正值全新世大暖期,[219]气候温润,植被良好,不仅有牛、熊、虎、豹,甚至有大象和犀牛,为何选中鹿来代表权力?似乎有点费解。鹿的最早文献形象见于《诗经·小雅·鹿鸣》,“呦呦鹿鸣”所描绘的鹿是祥和温暖的形象,似与权力无关。张光直有个猜测:在古代遗址中可见鹿肩胛骨用于占卜,因此可能有“仪式意义”,或与逐鹿的含义有关。[220]不过这似乎不足为证。鹿肩胛骨固然可作为占卜的仪式用品,但古代占卜用品更多是牛肩胛骨,尤以龟壳为贵,这似乎暗示着,牛骨和龟壳的“仪式意义”超过鹿骨。我们或可另外推想:在早期中原,老虎大象虽更能代表力量,但过于凶猛,并非单纯的被动猎物,而是搏斗对象。只有单纯猎物才适合作为竞赛性的狩猎对象,而在单纯猎物里,鹿是具有典型形象的猎物,华美胜过野猪山羊狐兔,且有王冠般的鹿角,适合用于象征权力。对此有个旁证,《周易》有“即鹿无虞,惟入于林中,君子几不如舍”之语,[221]说的是,由于没有得到山林管理官的指导,鹿躲入密林,君子不应穷追。这暗示着,在那时,猎鹿已成为在专业官员指导下为王公贵族准备的竞赛游戏。鹿或可因此成为权力象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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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287206 逐鹿游戏的关键在于存在着难以抗拒的诱惑。逐鹿中原是政治权力的竞争,在以中原为核心地区的广域空间里,众多政治势力争夺最大权力以图控制最大资源。有些势力是主动参与者,也有因为连锁关系而被卷入的被动参与者。如前所述,逐鹿游戏的特性在于它具有旋涡效应,一旦被卷入就难以全身而退,除非放弃一切利益和土地而彻底出局(如部分匈奴和突厥之远遁)。成败兴衰只是一时之情节,却不是逐鹿游戏的历史性结构。前面我们概括地分析过中原成为权力聚点的逻辑推想,这里需要进一步理解中原成为聚点的历史语境与演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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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287208 逐鹿为什么在中原?许宏推荐了两种有助于理解的解释。一种是卡内罗的“限制理论”:条件优越的地方有着集中的资源,众人纷至而使人口密度增大,中心区域的居住者便处于被包围的状态,于是不得不加强力量,扩大据点规模,以便自保或击败竞争者,结果在这个地区形成密集据点和激烈冲突。许宏相信远古中原可能存在着这种情形;另一种解释是赵辉的“中心理论”:中原地处广域的中心,因此成为交通、物流和情报中心,中原又因此汇集了最多的政治经验而变得更加成熟,而边缘地区由于缺少学习机会而竞争不利。赵辉试图说明,中原的成功与交通条件更有关系,而与经济实力没有必然关系。[222]这两种理论看来都能够部分地解释中原成为中心的历史条件,但仍有一些疑点。长江流域的自然资源和人口不少于黄河流域,文明兴起也不晚于(或稍晚于)中原,物质技术和交通条件也不弱于中原,为什么没有成为中心而直到春秋时代还被视为蛮夷?另外,假如交通物流是决定性因素,那么为什么西域没有成为中心?从更大空间的流通来看,西域更是四通八达的物流和信息中心,东接中原,西连中亚和中东,自有条件可以兼备东西方的物资和技术之长,事实上经西域传入中原或传入西方的物资和技术很多,以至于形成丝绸之路,可为什么西域的地位不如中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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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287210 奥尔森的国家理论提供了另一种相关解释。[223]一个国家的成功必须具有强大的集体行动能力。可是奥尔森定理表明:小集团比较容易形成集体行动,而大集团总是存在严重的搭便车问题而往往导致集体行动的流产,因此,作为大集团的成功国家必定至少满足两个能够超越搭便车困境的特殊条件:(1)能够形成普遍共享利益,类似于儒家想象的“有德之邦”。(2)具有选择性激励的制度,类似于法家推崇的赏罚分明制度。根据历史及传说,在中原兴起的核心王朝都兼备圣王之德治传统和赏罚制度,大概符合奥尔森条件。但奥尔森的理论或可解释成为逐鹿胜利者的条件,却无法用于解释中原成为逐鹿空间的必然性和持续性:为什么中原成为人们欲罢不能的逐鹿之地?我们一直在追问的是:中原究竟有什么非争不可的特殊资源?中原在交通上、经济上和政治上的社会发展综合指标足以让众多势力前仆后继地卷入争夺游戏——可这已经是中原故事的后半部,问题在于中原故事的前半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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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287212 中原成为聚点,肯定与资源有关,而同样不可忽视的另一个原因可能是:与其他同样富有资源的地区相比,中原相对容易攻占,战争成本比较低。这个缺乏传奇色彩的原因听起来令人失望,但或许也是一个助长积极性的因素。经济条件、交通条件或战争成本等等因素或能解释逐鹿中原的偶然性,却仍然不足以解释逐鹿中原的必然性。我们真正需要理解的并非逐鹿中原事件之偶然发生,而是逐鹿游戏的持续性或一贯性,确切地说,需要解释逐鹿游戏为什么会成为一个旋涡。到底是什么原因形成了逐鹿游戏的旋涡模式?是什么因素维持了中原的旋涡向心力?只要形成了旋涡模式,逐鹿中原就不再是偶然行为而是必然的博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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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287214 在人类发展出种种“征服自然”的技术之前,世界是一个无法支配而不可测的存在,因此,人类通向存在之谜的途径是“魔法”。占卜是最早的一种魔法,而后起的书写文字是使一切魔法失色的最大魔法。文字把一切事物保存在人可占有的形式里,既保住过去又预设未来,把属于自然的时间性变成属于人的历史性。文字因此创造了一个唯心主义的世界,而这个唯心主义的世界又以“摄魂”的方式去叙述客观存在的唯物主义世界。这就是最大的魔法。人借助文字而具有神力,所以仓颉造字而鬼神夜哭。在人类无法以唯物主义的方式占有世界时,就以唯心主义的方式去占有世界,创作或虚构了一个能够解释一切事物的精神世界,从而使生活超越一时一地之羁縻而“唯心地”存在于整个世界和所有时间维度之中。魔法就是力量,于是先民必争魔法。中原远古的“绝地天通”事件就是争夺魔法之役,圣王将巫术权力从民间收归国有,意味着唯有王者方可占有世界。与巫术不同,文字这个最大魔法天然具有普遍可分享性质而无法为任何权力所独占,于是,争相分享文字魔法所开拓的精神世界,便成为生存之普遍行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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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287216 既然中原最早发明了书写文字并且发展了以汉字为载体的精神世界,这个捷足先登的精神世界所占有的就不只是对世界的解释权,而且占有了中国这个存在的历史性,从而形成一种精神的路径依赖:分享这个精神世界就等于分享了历史,分享这个为更多人所分享的精神世界就能够获得更大的政治伸延幅度,也就分享了对存在最有利的更大可能世界。在这个意义上,中原最具特殊性的资源应该就是以汉字为载体的精神世界,这个无形资产比地理中心或物质资源更为显著也更重要。逐鹿中原的旋涡模式或由多种原因合力形成,但其中最具决定性的动力非常可能就在于争夺中原精神世界及其传统的分享权,也就是争夺知识生产能力和历史解释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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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287218 当然,这只是一个基于合理的政治理由的推想。假定这个推想成立,下面的故事就大致顺理成章了。在历史上争夺中原的精神世界最为成功的例子当属以周公为首的西周政治家集团。周偏居西北而近西戎,在周朝攻取中原取代殷商之后,周公集团通过“德”的概念重新定义了天命的归属理由,修改了殷商独占天命的祖神与天帝合一传统,把天命概念转化成为“惟德是辅”的无私普遍天道。“德”必须落实为“行”方能得证,而行为构成历史意义。由此可推,应该是周确立了中原精神世界的历史性。此举成功地把周的新观念接续到了夏商传统上,合法地占有了中原的精神世界和历史的解释权,进而,周创制了天下观念而把中原的精神世界推向空间极致。可以说,周公思想是在时间和空间概念上的政治神学革命,时间转为历史,世界化为天下,并以此为中国的存在方式展开了大容量的历史性和世界性:与天之无穷相配而具有不绝之历史性;与地之广大相配而具有无外的世界性。这个精神世界的可能容量几近极致,由此可以大概解释中国文化之早熟,也可解释此后历代不断沿用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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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287220 周朝衰落使列强再次有了逐鹿机会,数百年的春秋战国基本上奠定了逐鹿中原的旋涡模式,形成了逐鹿中原的稳定向心力。此后历代王朝不断加强这个旋涡效应。这个旋涡并没有始终固定在中原,无论旋涡中心如何游离中原核心地区,逐鹿游戏却没有偏离中原的精神世界而始终保持其旋涡模式。当漠北势力逐步成为逐鹿中原的最强竞争者,与中原势力大致势均力敌,时常还强于中原政权,逐鹿游戏的旋涡中心便由中原位移至幽燕一带,与此一致,中国王朝的首都也从西安洛阳移到北京。据周振鹤研究分析,金朝和元朝的建都理由已经言明了对天下之中之新解释,金朝建都北京并称为“中都”,最早明确表达了北京成为中国核心的理由:“唯燕京乃天地之中”;元朝建都北京也有同样的解释:“天子必居中”,于是“非燕不可”。[224]自宋朝以来,中国经济中心移到了江南。这说明政治博弈的旋涡中心未必总与经济中心一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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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287222 逐鹿游戏的消长与进攻者或防守者的经济学考虑之间有着明显相关性。在经济和军事能力范围内,竞争各方可承受成本的最大值与收益最大值的比例决定了是否进行军事冒险,进攻或防御都发展到控制了最优之可及资源为止。这或可解释,为什么即使在中原王朝的实力明显强于漠北游牧族群时,也并不试图征服草原而满足于威慑漠北草原,反过来也可解释,漠北草原一旦势力明显强于中原,就必然南下建立自己的中原王朝,因为最优资源在中原。《盐铁论》中记录了汉朝关于是否应该武力征服匈奴的辩论,主和派点明了中原王朝不适合武力征服游牧部族的秘密:“匈奴之地广大,而戎马之足轻利,其势易骚动也。少发则不足以更适,多发则民不堪其役。役烦则力罢,用多则财乏。”[225]即使用兵也追不到匈奴:“匈奴牧于无穷之泽,东西南北,不可穷极,虽轻车利马,不能得也。”[226]所以对游牧部族作战以自卫反击为宜:“非贪壤土之利,救民之患也。”[227]相反,漠北进攻和统治中原的成本都相对低得多,而收益很大,一旦控制了中原,就不仅拥有充足的经济保障,而且获得最大的精神资源和政治资源。李鸿宾的研究说明,由于东北族群与中原来往密切,有更多的互相了解,对逐鹿中原最有兴趣,也最具入主中原的条件。[228]事实确乎如此,除了蒙古,成功入主中原的北方族群多为东北部族(鲜卑、契丹、女真、满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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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287224 逐鹿游戏各方势力的消长也导致了中国式的“分合”问题。欧洲历史上也曾有分合,合的一个理由是帝国,分的主要理由是民族和宗教教派,欧洲对分的兴趣胜过合的动力,原因之一便是民族和宗教的精神向心力强于帝国。古代中国没有一神教,因此各种信仰缺乏强势要求而可兼容存在;也没有民族主义或种族主义,文化差异或隔阂在精神力量上弱于天下一家的信念,因此也容易接受兼容存在。不过,精神理由还只是合的必要条件,却不是充分条件,终究需要能够推动“合”的实际行动,逐鹿游戏的旋涡向心力正是导致合的动力因素。当逐鹿游戏的向心力强度发展到一旦卷入旋涡就成为旋涡的一部分而把中国变成一个旋涡式存在,其旋涡效应就使“合”成为必然之势。对于每个竞争者而言,“分”都不是最大利益之所在,只是竞争能力不足时的自保策略,或者说,“合”乃是旋涡本身之大势,而“分”只是力抗旋涡而陷入僵局状态的权宜之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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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287226 以秦朝算起,中国的南北朝状态或多方割据状态甚至长过大一统的时间,包括匈奴、鲜卑、突厥、契丹、女真、蒙古和满族在内的北方族群割据半壁中国的时间占中国历史过半,主政整体中国的时间也有三百多年(元朝加清朝),另有西南族群的长期割据。旋涡模式使竞争失利者难以全身而退,竞争失利而拒绝“合”,就将因完全出局而失去一切利益,甚至失去家园而远遁。中国的旋涡式存在不断卷入众多族群,必定形成多民族多文化的共存局面。多民族多文化如何共存,或者说,如何在“合”中有“分”,就成为任何一个王朝必须解决的问题。这个万民共在的事实导致中国一直实行混合制度,一国两制或一国多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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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287228 是谁发明了一国多制?是周朝吗?周朝的天下体系虽然兼容并蓄,各有其俗,但天下体系不是一国秩序,而是世界性的秩序,并非一国多制,而是多文化体系。秦朝改制才使中国成为一个国家,但天下的兼容基因使中国历代都大致奉行周朝的“不求变俗”[229]原则的政治遗产。事实上并非完全不变其俗,各族群在共存中互化之事一直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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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287230 当汉朝与匈奴卷入了旋涡式博弈,继而开通西域,开始直面众多族群如何共处的问题。汉承秦制,以“一统”制度取代了周朝的“协和”秩序,然而,一统制度只是解决了直辖地域的“同”问题,却不能解决“不同”之族群之间的“和”问题。对于军事实力与汉朝相当或虽略逊却难以平定的匈奴,汉朝试图通过和亲方式将其纳入朝贡概念,但匈奴与汉朝是竞争对手,并不是汉朝的加盟者,朝贡实为名不副实的概念挪用。汉朝的政治新经验来自开通西域,西域存在众多小规模部族,缺乏统一性,众多部族之间有冲突,与匈奴也有冲突,而又居于丝绸之路一带,与汉朝分享着丝绸之路的贸易利益,因此有与汉朝合作并寻求汉朝保护的积极性,“西域思汉威德,咸乐内属”[230]。当汉朝的统治延伸至西域,就面临文化差异问题。郡县制的直接统治并不适宜加盟的西域族群,汉朝发明了一种秩序延伸制度,称为“都护”[231],即监护官制度。汉朝设立的西域都护府,相当于郡的地位,却不是郡。都护府没有太守(行政主官),而只设都尉或校尉(军事主官)。这意味着,都护府是个军事监护单位,而不是社会管理单位。都护府的主要功能是军事据点,驻军屯田,看护西域,所看护的西域小国最多时达50个。[232]由于不具行政管理功能,都护府意味着不干涉西域各族的自治秩序,只维护西域与中央王朝的合作关系。都护府大概是中国最早的“一国多制”秩序,其“羁縻”[233]原则成为后来隋唐羁縻制度的基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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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287232 十六国时期北方游牧族群进入中原建立了并立割据的多个政权,治下汉人众多,因此实行“胡汉分治”制度。匈奴刘渊的汉国最早建立胡汉分治,皇帝身兼胡汉两族之共主,下辖两套官员,分管胡人和汉人。基本格局是胡人当兵汉人种田,胡官统辖军队,而汉官负责管理经济和社会,因此,胡汉分治同时就是兵民分治,[234]这样就把国家划分为“军队”和“社会”两个空间,虽是两制,却不是政治上的一国两制,更像是社会分隔制度。唐朝的羁縻制度则具有真正的政治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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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287234 唐朝地域广大,族群众多,设立羁縻州作为中原以外地区的行政单位,其辖区内的制度依照该地区民俗而定,具有很大程度的自治权。羁縻州的自治程度各有不同,其中自治程度最高的是完全维持民族传统制度,从行政主官到各级官员都由本族人担任;自治程度其次的是中央派驻监督官员;自治程度稍弱的是中央派驻官员与本地官员联合管理[235]。后世的土司制度可以理解为羁縻制度的衍生版本。辽代实行蕃汉分治,北枢密院以契丹老法管理契丹人,南枢密院以汉法管理汉人。[236]蕃汉分治没有民族隔离的含义,并非胡汉分治的翻版,只是依俗而治。在辽朝高层中多有汉人官居宰相、枢密使、元帅、尚书、节度使、大将军等等,如韩德让官至大宰相、总南北二枢密,封晋王,已经位极人臣。[237]元朝制度尤为复杂,大体上以蒙古制度为尊,同时附会汉法,多制并举。例如法律是蒙古法、汉法以及回回法的多元联合体。[238]元朝地域极其广阔,大多数地区的情况对于元朝都是新经验,而元朝尚未形成稳定成熟的制度就衰落了。在总体上说,元朝在军事统治下基本上维持各地传统习惯,类似于军人政权。明朝大致沿袭唐朝的一国多制,边疆地区维持各族群的传统制度,其中,元朝为西南民族发明的自治土司制度在明朝发展成为成熟制度。清朝继承了明朝的成熟制度,在中原地区采用高度汉化的治理,在边疆各地实行自治与中央监管的混合制度而多有改进。大概言之,中国一直是内含多种制度的政治秩序:在先秦的天下时代,是多文化体系;自汉以来,是一国多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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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287236 逐鹿的旋涡模式所形成的中国是个多文化多族群混合体,其中多文化的互化是一方面,而多族群的融合又是一个问题。虽是互相同化融合,但所谓的“汉人”或“汉文化”终究是主干,因此经常被认为其实是汉化。这是个相当混乱的问题。“汉”这个概念不仅自身具有复杂性,而且经常与“中国”概念混为一谈。汉族是现代概念所追认的界定,可问题是,中国从来不是民族国家,而是不断生长的弹性存在,其伸展度取决于逐鹿游戏的规模,凡是进入游戏旋涡的地区和族群都是中国的创造者。黄帝、炎帝是西戎或东夷,商源于东夷,周源于西戎与夏之混合,隋唐皇族血统以鲜卑居多,更不用说元与清。古中原族群(夏商周等)与不断进入中原的周边族群(匈奴、突厥、鲜卑、羌、藏、契丹、女真、蒙古、满、苗等等)一直在融合中成为新中原人,其多族混成的结果才是现代所命名的汉族。更准确地说,早期中国并无汉人族群与非汉人族群之分。在夏商周时期,一些北方或西北族群本来也居住在中原深处。据王桐龄研究,直到春秋时期仍有许多北方或西北族群的诸侯国位于中原,分布在陕西、山西、宁夏、河北、山东、河南等地,在逐鹿博弈中失利才退向漠北,最后一个北狄强国中山国(河北中部)直到战国中期才被赵国攻灭[239]。自汉朝开始,漠北势力增强,又纷纷加入逐鹿游戏。加入较晚的是吐蕃藏族,而居于青海、甘肃的藏族则更早就加入了逐鹿并多次割据于中原。公元763年,吐蕃曾一鸣惊人地攻陷中原王朝的首都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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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287238 从逐鹿旋涡可见,“中国”是一个远大于“汉”的概念。任何一种价值观叙事与中国的概念都有所偏差,只能由逐鹿旋涡的动力结构和生长方式之历史事实去界定。史书中所见之“历史事实”往往为历史叙事所建构,以最为复杂的元朝为例,明朝对元朝的叙事、元朝的官方叙事、蒙古的传统叙事以及西域关于元朝的叙事所理解的元朝性质各有差异,皆为价值观叙事。这里只是采用了最为收敛的可公度事实(the commensurable facts),即前文所定义的只以政治和经济利益为准的“最大利益”所能够解释的事实。以此观之,元朝虽以蒙古为尊,其最大利益却在中原,故忽必烈决定成为中国皇帝实为理性选择。这同样也可解释元顺帝兵败退至漠北而仍自认是元朝皇帝,史称北元,后只因反攻无望才瓦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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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287240 王桐龄所著《中国民族史》以几近完美的详细材料描述了中国众多族群的互相同化过程。按照他的考证,以秦朝成为中国以来,历代王朝分别为众多民族所建立:金和清为满族所创,前赵、后赵、夏、北凉、元为蒙古族所创,前燕、后燕、西燕、南燕、西秦、南凉、北魏、北周、北齐、辽为满蒙混血民族(鲜卑、契丹等)所创,后唐、后晋、后汉为回族所创,前秦、后秦、后凉、西夏为藏族所创,而在号称汉人的国家中,齐国实为汉人与东夷混合,秦国为汉人与西戎混合,晋国和燕国为汉人与北狄混合,大理为汉人与苗族混合。同样,在号称汉人的大一统王朝中,秦、汉、晋、隋、唐、宋、明都是各族混合。[2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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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287242 无论古代中国各族是否有天然的自我中心意识,重要的是,外族并不被理解为必须回避的禁忌,少有不可逾越的民族界限。对于一个政权,政治权力是最要紧的利益。一个王朝是否拒绝其他民族分享政治权力,就是对民族意识的最好检验。王桐龄发现,无论谁主政中国,政治权力或统治阶层都向所有民族开放。他罗列了极其详细的证据说明每个王朝的高层官员分别来自众多民族。例如,在以汉人为主的朝代中,见于史册的非汉人官员在隋朝有匈奴、鲜卑以及其他胡人共51人,在唐朝有鲜卑、突厥、高丽、吐蕃、契丹、回纥、日本、印度等民族共122人(多有名将名臣,尉迟敬德是鲜卑人、哥舒翰是突厥人、高仙芝是高丽人、元稹是鲜卑人、李克用是沙陀人),在宋朝有鲜卑、匈奴、突厥、党项、阿拉伯等民族共34人(名将呼延赞是匈奴人),在明朝有蒙古、女真、回鹘等民族共174人;反过来,在以非汉人为主的朝代中,见于史册的汉人官员在辽朝有68人(包括位极人臣的韩德让和赵延寿),在金朝多达277人,在元朝,因功而被赐予蒙古名字的汉人官员有37人(包括名将史天泽、张柔、张弘范),[241]至于清朝,汉人官员远多于满族官员,多到难以统计,不乏名将重臣。另一个重要的检验标准是通婚,中国各族通婚(包括皇族宗室与外族通婚)历来十分普遍,并无禁忌,唯独宋与元有所顾忌,以宋朝最为极端,皇族完全不与外族通婚;元朝宗室很少与汉人通婚,汉人女子入宫也仅有9人,公主则不与汉人通婚。[2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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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287244 至于所谓汉文化,也是众多文化混成的结果。如果需要对汉文化给出一个最具特征性的描述,也许可以说,那是一个以汉字为载体而开放的精神世界。这个精神世界一直在生长过程中,历史上已经吸纳了众多文化的信息,在与多种文化的互化过程中,制度、服饰、美术、音乐、饮食、工具、语音、习俗皆多有变化,唯有作为精神世界载体之汉字保持其超稳定性,而汉字承载着汉文化最为基本的基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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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287246 汉字的超稳定性或与汉字本身的图像性有关。一方面,作为媒介的汉字表达外在世界而建构了一个对象世界;另一方面,作为图像的汉字自身却又构成一个具有自足意义的图像世界。图像汉字的这种特殊性使汉字超越了作为能指(signifier)的符号而具有独立意义。语言的语音意义在于意指(the signified)或所指(referent),也就是说,语音符号的意义即指示(reference),这意味着,符号本身并无独立意义,若失去与所指的约定关系,符号的意义为空。作为图像的汉字却具有双重意义:所指意义和显现意义。公孙龙的费解名言“物莫非指,而指非指”[243]很可能针对的正是汉字的特殊性:事物皆为文字的所指对象,而文字自身的意义不等于指示。汉字作为“指”,当然具有符号的指示功能,但汉字这种“指”本身是图像,也就建构了一个“天下之所无”[244]而独立于对象世界的精神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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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287248 汉字图像所构成的还不仅是一个精神世界,同时又是一个自身具有建构功能的精神主体,兼备所思(cogitatum)与我思(cogito)之功能,当然那是一个匿名的主体,一个文化主体。因此,一个中国人的思想总是具有双重主体,个人心灵主体和通用的汉字主体,并且以双重主体同时凝视世界:心灵在看世界的同时,汉字也在“看”世界。典型情况如古典诗词,一方面表达的是诗人看到的外在世界,另一方面又是诗人以汉字组成的一个自足的图像世界,这使诗词具有自然世界与图像世界的视界叠合效果。汉字图像是体现精神之“形”,是“形而上”和“形而下”的汇合处,因此使特殊性具有普遍性,使过去始终在场,使历史性具有当代性,这种意义的厚度无疑是一种精神吸引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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