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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个对我们来说是物体的东西”，二十世纪的康德主义哲学家卡尔·雅斯贝尔斯写道，“即便是最伟大的，仍然总是存在于另一个物体之中，还不是全部”。[49]这是表达康德的总体观点的一种方法。一个物体，是我们的心智从存在本身中雕琢出来的东西，即便作为一个整体的世界也是从存在本身中雕琢出来的东西。因此，我们能够了解的每一个现实都包含在存在最根本的神秘性之中。但是，无所不包的存在不仅是所有可知现实的背景环境，而且构成所有现实真正“内在”的存在。我发现我自己和我的朋友不仅处于一个心理学家可以告诉我们的状态之中，而且处于无所不包的神秘性之中。这些都不是容易解释或理解的，但是这主要是因为我们试图接触那些“思想不能够思考”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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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如何与我们开始时提出的涉及言语与现实之间的断裂的问题联系起来？这种断裂如何得到解释？我们不得不回想，字词主要是为了论述物体的，因此当它被用于描述存在本身时就是不足的，甚至会误导。“字词”是知识的缩写，在知识范围中，字词以明确的、显明的陈述方法结合起来，而这些陈述是以解释整个现实的多种体系结合起来的。康德使我们看到，我们为什么能够通过科学获取有关我们周围事物不容置疑的知识，而在努力了解我们自己和其他人时（像我们在本书中一直所做的），我们只能得到不确定的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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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德告诉我们用哪些方法有可能洞察无所不包的神秘性了吗？ 康德认为，虽然我们不能获得有关存在本身的知识，但我们能够意识到它。我们在确定知识的范围时会意识到它；我们在道德生活中，在辨别和履行我们的义务时会意识到它；我们还在注视着美和崇高的时候会意识到它。从严格的意义上说，我们不用任何这类方法获得知识。但是，我们用这类方法会意识到超越知识的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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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我们在这里注意到，尽管哲学家们一致认为康德属于有史以来少有的几个最伟大的思想家中的一个，但远远不是每一个人都被这种观点说服了的。譬如，几乎所有女权主义者都对康德的哲学思想抱有怀疑。女权主义者中有马克思主义女权主义者和弗洛伊德主义女权主义者，但是，据我所知没有康德主义女权主义者。这也许部分是因为康德看上去是理性主义者和条文主义者的典范，许多女权主义者则对这二者都有怀疑。在他的《纯粹理性批判》一书中，康德像我们已经提到的那样，为明确阐述物质世界的绝对确定的、普遍的法则之可能性作了辩护。并且在他的《实践理性批判》（Critique of Practical Reason）一书中，他争论道，个人行为受到确定的和绝对的理智法则的指挥，这些法则被他令人生畏地称为“绝对律令”。因此，在认识论和道德论上，他似乎就是理性主义的缩影。毫无疑问，理性主义是康德哲学中一个重要的、显著的方面。但是，正如我在前面说过，这不是康德哲学思想的全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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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把康德的哲学思想解释为一种绝对的理性主义的形式是错误的。正如我说过的，康德在为理性辩护的同时，也为理性画定了边界。这样做他就为超越理性的洞察形式，如移情（empathy），留有余地。他不仅为科学确立了权威，也为直观的理解确立了权威，后者可以立刻把握住前者不能捕捉的个人与情境的独特性。正如我们已经看到的，女权主义是一种对片面的理性主义的现代反抗。这里值得注意的一点是，康德的理性主义也为这一反抗奠定了基础。他的哲学为更丰富的、更直观的理解人类的概念提供了适当的基础，这种对人类的理解在许多女权主义的作品中都有所预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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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样值得注意的是，康德的道德哲学思想包括一种女权主义者不可能没有兴趣的主张。对于康德来说，每一个人都具有最高的、不可侵犯的道德权威，做一个人就是要具有能力来判断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首先，这暗示着一种许多妇女都感到需要为自己去争取的自主权。每一个人都是立法者，能够形成绝对律令，因此，可以按照一定的法则生活，这些法则既是在范围上普遍适用的，也是固定在每一个人理性和良知最内在的中心之上的。康德的道德理论不仅包括自主，而且还有平等。所有人都有能力作出道德判断。撇开他在主要论文之外随意发表的言辞，康德没有特别关注性别问题。通过这种方式，康德的道德观表现出一种既是自由的，也是平等的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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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本书的观点看，康德的主要著作《纯粹理性批判》中最有意思的一部分是他创造了“纯粹理性的二律背反”这一理论。二律背反是指在理性上可以得到辩护的一对主张相互矛盾。譬如，说一些事情发生是因为它们是被自由选择出现的，又说每一件事情是按照自然规律发生的，就是表达了一种二律背反，这是康德自己系统阐述过的一点。每当谈论存在本身时，如果我们把它当作摆在我们面前的一组物体，我们必定陷入二律背反。但是，我们只能像在对物体进行谈论和推理那样去谈论和推理。因此，对终极真理的渴望就不可避免地将我们卷入二律背反之中。康德没有下结论说为了避免二律背反我们应该限制我们对真理的渴求，只是说我们应该预见到对真理的追求会将我们导向矛盾。如果我们意识到这一点，二律背反就可以间接地揭露存在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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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二律背反就是我们一再提及的悖论。这就是为什么康德二律背反的理论对本书是有意义的。它阐明了并支持本书的主要前提：思考不提供肯定的和明确的答案，但却打开了通向理解的道路。虽然康德总是清醒地、谨慎地表达自己，这在克尔凯郭尔生动的散文中是很少有的，康德的基本观点与本书的引言也并不矛盾。康德认为，理智推动我们走向存在本身，并且走向最终的真理。在这个过程中，它推动我们走向二律背反；通过二律背反，存在本身间接地得到揭露。因此，我们力求二律背反。从这个意义上讲，康德会同意，“悖论是思想家的激情之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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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康德和克尔凯郭尔都认为，智慧不是通过一劳永逸地回答了问题而获得的，而是与问题建立起一种深思的、连续的关系。他们认为，智慧是思考的状态。但是，思考就是不确定；同样地，接受二律背反或悖论就是接受不确定。这样，我们被引导到一个观念，那就是智慧存在于不确定性之中。承认这一点，并且拒绝一种绝对肯定的态度，保持不断探询的坦率态度，就是我所说的“人类的不确定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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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谈论过个人的内心生活，并且，人类的不确定性看起来似乎是一种非常私人的、而不是体制性或公共性的事务。但是，这一概念不是没有政治意义的。首先，在意识到我有权利提出问题时，就会产生一种直觉认识，认为任何试图压制我的问题的组织或权威，任何将我变成一个整体中的一个机械部件的组织或权威（如一个极权国家所做的），都侵犯了我的存在本质。思考行为是一种自由宣言；严肃地对待反思就是永不屈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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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外，人类的不确定性不仅仅是对自由的直觉认识，而且也是对平等的直觉认识。一个人可能比另一个人对数学或汽车引擎懂得更多，但是在面对永久性的问题时，我们都一样缺乏确定的、令人信服的答案，我们是平等的。智者看起来似乎比其他人站得高，那也只是因为他们意识到了这个首要的平等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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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在人类的不确定性中有共同体的种子。接受不确定性为真理的范畴，就是拒绝接受使我们客体化并贬低我们的意识形态。一种意识形态就是一个为指导人类大众的行动而设计的政治纲领。在寻求动员而不是思考，寻求一种新的秩序而不是交流的状态下，意识形态宣称是自己是整全的、最终的真理。根本没有什么悖论意识形态。此外，准备激活人民大众并改变社会的表面上的绝对真理，必定有解释者和实施者。每一种意识形态在这一点上无疑都是独裁的。任何同意雅斯贝尔斯的观点——认为人类总是比我们能够了解的或我们能够谈论的要更丰富——的人，都远离所有的意识形态，并且准备好进行交流，而非行动和实施权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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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现在已经触及了政治思考的最终前提了吗？这个问题很重要，因为，虽然智慧可能是一种思考状态，反之就未必是真的：一种思考状态并非总是智慧的。不确定性不一定是人道的，它可能是一种无精打采的怀疑状态以及虚无主义的疯狂根源，这是由于感到最终没有任何值得奉献或尊敬的事业而引起的。人道的不确定性是不是取决于我们还没有注意到的原则？这里有两个这类原则浮现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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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个前提是，真理是好的。“真理”（“Truth”）是我们经常将开头字母大写的词之一，让它代表显然非常崇高的事务，因此不可能对它的价值产生任何疑问。但是，终归有可能，最终的真理会被证明是乏味的、没有用的、甚至是有害的。如果现实的结构在根本上是站在人类利益的对立面的，那么错觉就不仅比真理更加令人愉快，而且对于让人类在没有希望的阴影下避免窒息非常重要。严肃的探询需要弃绝这种可能性，真理必须有伟大的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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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个前提是，真理必须通过公共对话来寻求，没有例外。这个前提不是思考本身要求的，而是一种我们大多数人感到可以接受的思考方式——一种向所有参与者都开放而非局限于少数有特权的人的方式——要求的。然而，探询应该向所有人开放并不比真理是好的更加自明。的确，我们在不能肯定地回答永久性的问题上是平等的。可是，人们会争论道，只有少数人能够有效地反思这些问题。或者，在缺乏任何制衡性的道德律令的情况下，人们可能只愿意在具有排他性的探询者的圈子里进行思考——譬如，局限在某一国家或社会阶层的成员范围内。让自己进行真正的公共对话，面向所有人进行对话，就必须抛弃这些带有优越感的探询方式。必须尊重所有的人，因为对人最大的尊重就是愿意与他讲话或听他讲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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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之，要进行严肃的、完全符合人性的探询，必须同时十分尊重真理和每一个人。这种立场是建立在什么假定——什么宇宙观和人性观——的基础之上的？许多人会说，这不是建立在什么假定的基础之上的，真理的价值和个人的尊严都是自明的。但这是真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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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先，为什么我们应该不管现实的本性，把真理看做是最高价值？如果真理无法让我们感兴趣，也没有实际价值，为什么我们还要关注真理？在思想史中，尽管并非全部如此，真理也常常是一种宗教价值，对真理的尊重表达了对存在的尊重，而存在被看做是神本身或是神的表现。尽管有人会不同意这种宗教性的先决条件，这种观点也是符合逻辑并且可以理解的。然而，在否定神之后保持对真理的尊重，仍然是符合逻辑并且可以理解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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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无论每一个人的品性和智力如何，我们都应该尊重他？比起“真理是好的”这一观念，尊严为每一个人所固有这一观念在其先决条件方面宗教色彩并不更淡。在西方思想中，这一观念是历史性地衍生于每一个人都是上帝的宠儿这一信仰。如果这一信仰遭到拒绝，只能依赖不带偏见的经验分析，就会有人认为一个人并不比一匹马或一辆汽车更值得尊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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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可以概括性地复述我们面前的问题。要认真地进行面向所有人开放的探询，表达了一种实实在在的坚定信仰。抱此信仰的人必须相信真理是好的，而且所有人在寻求真理的过程中都具有相同的潜力和权利。如果信仰的终极对象只是我们能够看到并且客观了解的东西，而不是上帝，这种信仰还有意义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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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问题也产生于贯穿本书每一页的一个潜在的假定中，它也是我们所有人每天都做出的假定：无论如何，真理是可以找到的。我一直争论说，某些真理是可以通过反思得到的；科学家则相信，其他一些真理可以通过经验分析得到。但我们怎么能够保证，这些想法不是产生于我们不可避免地受到现实的本质和我们的心智的限制而产生的巨大幻觉之中呢？即便我们不会受到任何这种幻觉的局限，而且我们是可以接近真理的，面对着一个完全和永远被遗忘的事实——显然，在整个真理远没有被发现之前，死亡就会降临在每一个寻求者身上——我们怎么还能够有勇气寻求真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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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之，我们开始看到，严肃的反思，如在政治思考中所进行的反思，不只是一种就事论事的行为，一种无论持有哪种观点的人都可以参与的行为。它包含假设，而这些假设似乎具有浓重的宗教色彩。真理必须是好的，当人们寻求真理的时候所有人都必须毫无例外地得到尊重，而且最终真理必须可以接近，并且在某种意义上即使死亡也不会威胁到它。如果没有神圣的基础使现实值得了解，使每一个人——甚至是没有多少智慧和品质不好的人——都有尊严，并且使我们的假设——认为我们可以找到真理而且真理的价值是死亡也无法伤害到的——得到保障，上面提到的那些怎么可能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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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也许会提出异议，认为用这种态度谈论“宗教”过于模糊。哪种宗教？很显然，宗教不止一种。譬如，一个探询者的信仰可以是犹太教的信仰。犹太教经文（基督教徒称为《旧约》）中的上帝经常被认为过于专横与教条，必定是自由思想和开放性探询的敌人。然而，我们最好记住，无神论者经常指控说我们是按照自己的形象创造的上帝。无疑我们经常这样做。但是，这种反思不是引导我们怀疑上帝的现实性，而是怀疑我们对上帝的想象的合法性。很难说能在《旧约》中找到支持人们将上帝想象为一个神圣独裁者的段落。如果要求必须提供精确的描述，就会很难在“《旧约》中的上帝会交流”这一看法上做出任何改进。的确，上帝有时提出要求或进行谴责，而人类必须接受。但在《创世记》中，我们看到一个将人类置于美好的、可知的宇宙之中的造物主，它赋予人们自然的力量，如理性，使他们能够一起居住在这个宇宙里，并且能够理解这个宇宙中的现实并对之实施统治。而且在 《圣经》的一些最伟大的段落中，上帝经常吁求倾听和自由的赞同。总之，上帝经常地、也许从根本上是对话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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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人认为，从《旧约》转到《新约》会遇到更为教条的信仰。毫无疑问，基督教通常是教条的。但我们仍然必须问道，信仰中固有的是什么，而软弱和堕落的人类又是如何对信仰作出解释的。福音书提供的不是教义而是故事，一个描述了耶稣的一生的故事。这个故事的中心事件是耶稣被钉十字架上的受难，它可以被看做是每一个人类真理必定失败的象征，是超越了我们能够陈述并掌握的所有真理之外的一个真理的象征。索伦·克尔凯郭尔——本书引言的作者——是个基督徒，同时也是一位不倦的并且无畏的思想家。他思想中的终极悖论是耶穌——代表了时间中的永恒。通过他追根问底的生活方式以及非教条性的神学，他认为不将基督教解释为对真理的最终揭示，而是解释为一种神圣的解放行动，将赋予我们寻求真理的能力。本书的作者坚持一种不断追问、相互交流的基督教，这种基督教在克尔凯郭尔身上体现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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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没有哪一个人类榜样在不断追问的生活方式以及建基在追问之上的信仰这方面能比一个生活在早耶稣几个世纪的人更有启发性了。让我们通过简要地思考一下苏格拉底来结束这些反思。苏格拉底是一位简朴、和蔼、极为智慧的雅典人，因为毫不妥协地追求理性的探询而被处以死刑。显然，苏格拉底没有详述一个完整的、确定的学说，而是热衷于提出问题。这些问题涉及最重要的事情，如友谊、正义以及真理。苏格拉底将他的整个成年生活贡献给对这些问题的研究。虽然他竭力寻找以智慧闻名的人，但他似乎总是非常高兴与任何他碰巧遇到、愿意与他进行严肃交谈的人聊天。在生命快结束时，他得出的结论是，没有人可以回答他的问题，而且，那些因智慧出名的人实际上很无知。就是这个在交谈中表达出来的结论，公开地羞辱了雅典的一些当时最著名的人物，因此导致他最终受到审判并被处以死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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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格拉底的生活中有两个方面特别值得注意，这与人类的不确定性有关。首先，苏格拉底得出结论说不仅所有其他人都很无知，而且他自己也是很无知的。他认为，他只是在意识到自己的无知这个方面比其他人更高一筹。因此，从表面上看，苏格拉底是个失败者。一生都在提问题，还是没有找到答案，雅典人因为他在城市里散布精神和理智的混乱，最终将之判处死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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