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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时,在大西洋彼岸,随后在全世界,新兴的工业资本主义正开始创造更加地方性的流放形式。在本杰明·迪斯雷利1847年的怪异小说《坦克雷德,或新十字军》里,他评论说“伦敦是现代的巴比伦”。[101]在这个逆喻里,一种囚禁叙事的回声同奢靡和堕落的箴言式比喻的回声一样响亮。这是从迪斯雷利早两年发表的小说《西比尔》的有名副题“两个民族”中合乎逻辑地生发出来的。正在深化的工业资本主义那时已经在领土狭小(假如不算爱尔兰的话,小于宾夕法尼亚与纽约之和)的单一国家中造出了“两个民族”,不过它们决不对应于任何公认的族群或宗教共同体。当恩格斯1842年抵达曼彻斯特开始研究工人阶级状况的时候,乔治·斯蒂芬森(George Stephenson)已经捷足先登。这个世界纺织之都有了一个火车站。火车头启动了它的世界性、历史性的使命:将成千上万的乡村村民运到城市贫民窟。这个使命的划时代意义,比之先前三个世纪跨大西洋的航船,也不遑多让。[102]只有少数人将会返回家乡,在村子的无知先人们安息的那些逼仄墓穴里尽其阳寿。盖尔纳精彩地描述了这种新颖的工业生活经验如何剧烈地改变了这些人的生活,这种改变又如何使他们在一定程度上愿意接纳民族主义,但是他的描述应当以流放的符号来读解。在英格兰,看到“英国人的田地”正开始变得可能——从铁路车厢望出去。与此同时,另一种流放正因工业资本主义为欧洲诸国生产的财富而露头。因为这种财富促成了一种集中化、标准化、层级陡峻的公共教育体系的蔓延。艾瑞克·霍布斯鲍姆提醒我们说,就在《坦克雷德》出版之际,1848年动乱的前夕,全欧只有48000名左右的大学生,这个数字实际上低于俄亥俄州立大学当前的入学人数。[103]但在该世纪的下半叶,教育部如蘑菇般四处涌现——瑞典在1852年,英国在1870年,法国在1882年,孩子们开始被迫移居学校。[1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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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0年代中期,年迈的菲律宾人佩德罗·加罗萨(Pedro Calosa)接受采访,被要求对比两个时代的状况——当前的时代,与他领导的反抗美国殖民主义的1931年起义那个时代,这时候他带着怀旧的满足感评论道:1931年那时“尚无青少年(teenagers)一说”。[105]因为人的这个新类型——儿童与作为劳动力的成人之间的游荡者——当时方始形成,是拜帝国主义者的大众教育新机器所赐。但是泛而言之,青少年是自十九世纪下半叶以来,国家将其标准化的国语强加其上的所在。不管这种国语是该国国民普遍懂得的语言的一种社会尊崇的方言(如英国国王的英语),还是从多种地方语中确定下来的一种地方语(如奥匈帝国的德语),结果往往是地方语(vernacular)和方言(dialect)的社会和政治等级的重新分层与合理化;由于新教育日益同就业前景和社会流动机会挂钩,情况就更其如此。难怪人们变得越发自我意识到他们的语言实践及其后果。司空见惯的结果是一种流放。标准化的国语越是不再仅仅是行政官员们的内部语言,而成为一个宣传性国家的官定语言,就越有可能在旧欧洲出现像克里奥耳人或土著民的角色:不是真正德国人的德国人,不十分像意大利人的意大利人,不说西班牙语的西班牙人。如同在美洲一样,一种不稳定的否定性出现了。因此,到1919年改变了欧洲版图的民族主义运动往往是由通双语的年轻人领导的,1919年之后亚洲和非洲也沿袭了这个模式:没什么比这更不让人惊讶的了。一个男孩,跟母亲学会了捷克语,从学校学会了德语,他怎么能够抛却在他讲德语的同学身上未曾留下丝毫污染痕迹的一种捷克语?他怎么能不透过他的德语的倒转的望远镜看去,认为他的捷克语仿佛处在流放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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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目前勾勒的视角看,有人可能倾向于认为,民族主义运动的兴起,以及它们的可变终点,即如愿以偿地成为民族—国家,是摆脱流放的回家之举,是混居问题的解决之道,是为了在政治斗争的暗室里从底片上冲洗出来的正片。捷克人终将在捷克斯洛伐克出生并最后埋骨于斯,波兰人则在他们的波兰生生死死。文化生活和政治忠诚将彻底地、稳定地不妨说是按照波舒哀的方式校正一致。在欧洲以外的殖民地领土上,同样的逻辑在推进着,有意识地或无意识地,敷衍地或热衷地。现代的有界国家疆域以墨卡托法绘成地图,多少较为有效地管辖着,好像只是在静候相称的居民。这里,从某一视角看来,殖民主义好似一个噩梦缠身的口吃者。说它是口吃者,是因为就其本来的性质而论,它无从列举这样的居民。再没有比菲律宾更好的例证了。到西班牙统治末期,以受保护领地(terre nourrice)的身份,它已有350年之久被想象成Las Filipinas(菲律宾)。但是Filipino(菲律宾人)?不过是宗主国的人对当地克里奥耳人这个极小阶层的轻蔑称呼:不错,他们是住在菲律宾,但依傍着远为人多势众的半岛人、梅斯蒂索人、华人和土著民。直到1890年代的革命党人才把它用作这个家园上全体人民的称谓,他们最终包含了以上所有类别的成员,执拗地归于自身一种共有的菲律宾属性。殖民主义也是噩梦萦怀的,因为人们可以振振有词地论证说,它在民族主义者本身变成历史存在之前,就梦见了早发的民族主义。[106]由这种观点出发,诚如过去共和主义美洲的模式原来所暗示的,在地图上标出马里,大概就得找出它的马里人;标出锡兰,就得找出锡兰人;标出巴布亚—新几内亚,就得找出巴布亚—新几内亚人。但这绝不能说总是做得成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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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们因之就能明白,为什么民族—国家地位对十九、二十世纪的民族主义事业如此关键,那些事业毁灭了从专制主义时代继承而来的庞大的、多语言混杂的帝制王国,以及比王国本身更长命、更庞大的殖民—帝国主义混合体。因为它——连同其典型的共和制度——被认为代表了想象的家园与想象的家园主人的一种新发现的结合,并通过有组织地运用它的政治权力和经济资源,确保那一结合的稳固。是故,李斯特式理想似乎合情合理:自给的“国民经济”,被关税像护城河似的拱卫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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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有讽刺意味的是,正当这个经典的民族—国家构想随着1919年国联的建立而全面开花之际,前进中的资本主义也开始侵蚀其基础。像较早时代那样,最突出的转变发生在交通和通讯领域。地上,机动车日渐代替了火车头,它们在上面驰骋的碎石路面的大幅扩张,绝不是只在国境线内才规格一致的。天上,除了像美国这类特大国和富国以外,商用航空生来就基本上是跨国的。一个人飞来飞去,是要离开或返回他的民族—国家,不是在国内四处旅行,而“国家领空”只有昙花一现的貌似真实的生命,随后卫星的问世让它成了明日黄花。这些变化的步伐和劲头,生动展现在进入历史上的移民地美洲的非移民外国人的统计数字上[1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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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1—1940 1,574,07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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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1—1950 2,461,3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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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1—1960 7,113,0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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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1—1970 24,107,2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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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1—1979 61,640,38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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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1—1991 142,076,5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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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移民数量超过移民的第一个十年是1930年代,而且比值已达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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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音机甚至把不识字的人口也带入了大众传媒影响范围之内,它的收听从未被有效限制在民族—国家的听众上。没有哪家报纸能够奢望支配地球卫星的那种覆盖范围,BBC或美国之音就能做到。后来,电话和电报、电影、电视、盒式录音带、录像机及个人电脑,将收音机发动起来的几乎一切东西都加速了,无限放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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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进展已然有了并将继续带来无尽后果,正因为它们是高级资本主义的跨国化与全球经济趋于陡峻的经济分层的有机组成部分。如今现实就是这样:全世界不到25%的人口占用了世界收入的85%,贫富差距正稳步扩大。在1980年代,8亿多人——超过美国、欧共体和日本人口之和——“甚至变得更见赤贫,1/3的儿童食不果腹”。[108]然而,多亏了飞机、巴士、卡车乃至老气的火车,这种不均和苦难从任何意义上说都比以往更靠近特权和财富。故而移民不再像前些世纪那样,外移到新世界或澳新的那些边缘地带,而是内移到宗主国的中心区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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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40—1930年间,大约3750万移民(他们压倒性地出自欧洲)来到了美国;平均每年近41.6万人。1970年代,年均数字约为50万人,到1980年代约为74万人;80%的新来者是“第三世界”的。[109]保罗·肯尼迪提到说,眼下有些人口统计学家相信,今后三十年里,每十年会有多达1500万移民进入美国,即是说,年均速率是150万,这是1980年代的两倍。[1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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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估计数值业已证明只有些许夸大。早在1997年,美国移民和归化局宣布,此前四年有不少于500万的非法(更别提合法的了)移民潜入美国——年均速率是125万人。[111]西欧在二战结束与1970年代初的石油危机之间的三十年内,吸纳了2000万以上的移民。(若非斯大林铁幕之助,这个数字原本会高出许多。)但在1980年代后期,数字膨胀起来,或许整个1990年代将继续膨胀下去。德国的7900万居民中,520万(7%)是外国移民;法国,5600万人中有360万(7%);联合王国,5700万人中有180万(2%);瑞士,680万人中有110万(16.3%)。[112](即便是孤绝的、限制甚严的日本,据说也有一百万左右合法或非法的外国居民。)而苏联经济和政治的崩盘,已经开始促成人口流动,那是任何世纪末的大陆封锁体系(Continental System)都无法阻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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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我们时代的通讯革命深刻地影响了移民的主观体验。墨尔本的泰米尔人巴士司机离他的祖国(land van herkomst)只有区区十二小时飞行时间的距离。阿姆斯特丹的摩洛哥建筑工人每天晚上都能收听拉巴特的广播节目,毫无困难地买到他的国家最走红歌手的盗版磁带。东京郊区的非法外国移民、受黑帮保护的酒吧泰国男招待,向他的泰国同胞们放映曼谷出品的卡拉OK录像带。香港的菲律宾女佣给她马尼拉的姐妹打电话,在电眼的闪烁中给她在宿务的母亲汇款。温哥华学业出众的印度学生可以同他以前的德里同学天天保持电子邮件联系。更不消说老在增长的雪片般的传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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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是玛丽·罗兰森今天还活着的话,看起来似乎能够在她小小的公寓卧室里,在她脚指头那边的屏幕上,在完善的电子安全中,“真正”看见英国田地和牲口。但是自然地,意义全变了。这特别是因为她只能看见屏幕的控制者选择让她看见的东西。她的眼睛永远看不到比屏幕框更宽的地方。田地的“英国属性”不是出自她的内心,而是出自她身外一个讲述着的联合大企业的声音。更具体地,考虑一下这张驰名的照片:一位孤独的伯罗奔尼撒客籍工人(Gastarbeiter),坐在他——比如说——法兰克福的又黑又脏的房间里。墙上唯一的装饰,是汉莎航空公司一张游览帕台农神殿的华丽旅游海报,它用德语邀请他去希腊度一个“阳光明媚的假期”。他很可能从没见过帕台农神殿,但是汉莎设计的这张海报向他也向任何游客确认了一种希腊身份,或许只有法兰克福才促使他采取的身份。同时,它提醒他,他只要几个小时就飞到了希腊,如果他攒够了钱,汉莎将很乐意帮助他在他的故乡(Heimat)度过两周“阳光明媚的假期”。他极可能也知道,随后他将重回法兰克福的流放生涯。或者从长远看来,他将发现自己年年在伯罗奔尼撒短期流放?抑或是在这两地流放?他的孩子们又将如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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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转向这一粗描的1930年代后的流浪生活的政治后果之前,有必要简单强调一下后工业资本主义两个小而重要的关联后果。试考虑个人身份的两种通行天下、相当现代的官方文件:出生证明和护照。二者都在民族主义的十九世纪问世,后来变得彼此相连。没错,在全世界基督教化的区域,出生登记远远先于资本主义的兴起。但是这些出生只是由教区教堂地方性地、依照教会规矩记录的;登记是即将来临的洗礼的前奏,标志着基督教徒的灵魂在新的肉体形态中出现。然而在十九世纪,登记由国家接手,那些国家正日益呈现出民族色彩。例如在工业发达的英格兰,户籍总署署长职位不过是在1837年才设立的。所有出生,不论随后施洗与否,一律强制性登记,这是直到1876年才有的。国家的证明书确认每个婴儿的父亲和出生地,(通过血统主义或出生地主义)为幼儿获得公民权与否创造了奠基性文件。(他或她不再是出生于埃格汉教区,而是联合王国。)护照是工业时代里移民和民族主义力量会聚的产物,准备当婴儿逐步变为成人时认可其政治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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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生证明和护照的联结是在这样一个年代制度化的,当时妇女还没有政治参与的法定权利,父权制家庭是大体上不受质疑的规范。但在我们的时代,这一切都急剧改变了。当国联成立——以及妇女选举权正盛行起来的时候,美国离婚与婚姻的比率大约是一比八,而今差不多是一比二了。未婚妈妈生育的美国婴儿比例,从1960年的4.2%惊人地增加到1990年的30.6%。[113]现代生活的国内漂泊和国际漂泊,也导致十九世纪的出生证明变得像一种伪钞。譬如,设若我们获悉玛丽·琼斯(Mary Jones)于1970年10月25日出生在德卢斯,父母是罗伯特·梅森和弗吉尼亚·琼斯,甚或是罗伯特·梅森和弗吉尼亚·梅森,我们不能淡淡地推论说,她就是在那个德卢斯被怀上,在那里长大,或者如今住在那里。我们搞不清楚她的祖父母是不是葬在德卢斯,而且即便是,我们也没多少根据可以料定,玛丽总有一天会埋在他们身边。弗吉尼亚还是梅森家的吗?或者是琼斯家的?或者又是别的什么人家?玛丽同罗伯特或弗吉尼亚的联系,有多大可能会超出定期的长途电话?她在多大程度上会被人认作、也被自己认作一个德卢斯人,一个梅森家的人,或一个琼斯家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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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生证明的伪造性质,或者——我们应该说——它的低市场价值,也许因其赝品之相对稀少而得到确证。反之,大量的假护照以及它们博得的高价钱表明,在我们的时代,当人人都被设想成归属于联合国某成员国的时候,这些文件具有高度的事实断言性(truth-claims)。但是它们较少表明公民权,更谈不上表明对一个保护性祖国的忠诚,而较多表明参与劳动力市场的权利;就此而言,它们也是伪造品。葡萄牙护照和孟加拉护照,即使真实不虚,也没有透露几分关乎忠诚或习性的事情,而是充分显示了它们的持有人获准在米兰或哥本哈根找工作的相对可能性。我们全都在机场的移民隔板那里经历过的隔离队列,所标志的经济地位远甚于任何政治忠诚。实际上,它们对人力计收差别关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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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让我最后转向政治领域。至少在两个既有别又相关的政治范域,上面阐述的这些过程可能破坏了古典的十九世纪民族主义构想,后者立志要让习性、文化、忠心和排他的政治参与完全一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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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个范域与后工业核心国家约略相当。在十九世纪和二十世纪早期,那些所谓移民国家(主要是美洲国家,也有澳大利亚和新西兰)有非凡的能力让数百万移民同化和归化。加尔铁里(Galtieri)、艾森豪威尔(Eisenhauer)、藤森(Fujimori)、范布伦(Van Buren)、奥希金斯(O’Higgins)、杜鲁道(Trudeau)等名字就说明了问题。但是出生证明此时首先具有政治重要性,我们可以从宪法的这一限制性条款看出这点来:美国总统应当出生在本国边境以内。因此一个人要么是美国人,要么不是。而且,为美国之外的其他国家服军役,要遭受褫夺公民权的法律制裁,虽说这并非总是不折不扣执行的。这个制度何时才开始式微的呢?或许是在我们划时代的1930年代,那时美国人被容许加入西班牙内战中的国际纵队?要么是在1940年代末,那时美国人被默许参加新生的以色列国的保卫战?但是我想,既定规则中的这些失效之所以听之任之,恰是因为人们相信这些法外事务是区区小事,涉及的是籍籍无名的小人物。再说,卷进去的那些美国人的美国身份从未被认真怀疑过。然而这些状况自1960年代中期以后就开始改变了。安德烈亚斯·帕潘德里欧(Andreas Papandereou)生而是希腊公民,后来成为美国公民,再后来,趁着机遇的召唤,又成了希腊公民和希腊总理。在他的发展中尚可见某种章法。但是对长滩白手起家的百万富翁金·凯萨维(Kim Kethavy)的1993年柬埔寨总统候选人资格,我们又将作何感想呢?用《纽约时报》的郑重话语说,他“持有美国护照……他的竞选总部的办公室插满了美国国旗。(按照美国移民法,凯萨维先生万一获胜,或将被迫放弃美国国籍——虽然他获胜希望渺茫。)”[114]这里一切都有象征意义:凯萨维先生的国籍放在括号里,有案可查的报纸认为他只是“或将”被迫放弃它,假如他成了柬埔寨总统的话。没有迹象显示1990年代的《时报》觉得凯萨维先生——或美国政府——的行为有什么古怪或不妥之处。毕竟,美国公民米兰·帕尼什(Milan Panič)和穆罕默德·萨希尔贝(Mohammed Sacirbey)最近已就任南斯拉夫总理和波斯尼亚驻联合国大使,而塔格佩拉(Rein Taagepera)离开加州大学欧文分校终身教授职位,不成功地竞选过爱沙尼亚总统。这种现象也不是美国一家独有;加拿大公民、计算机系统生产商蒂明斯基(Stanislaw Tyminski)曾与瓦文萨(Lech Walesa)对抗,竞选波兰总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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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枚硬币的另一面是,美国和其他老牌民族—国家里出现了一种族群认同,它相对于经典民族主义的德米特里·卡拉马佐夫,看起来像是私生子斯乜尔加科夫。美国变种的一个象征,也许是前些年乔纳森·波拉德(Jonathan Pollard)的间谍罪审判。一个美国公民,却为另一个国家刺探美国情报,如果谁认为这里边可能有什么值得褒扬的,那在古典民族主义时代会显得荒诞不经。但对同情波拉德的相当数量美国犹太人来说,这位满腹怨恨的间谍被理解成代表了一种跨国族群认同(transnational ethnicity)。还有什么能够如此颠覆性地模糊美国和以色列的公民身份呢?另一个象征是1977年亚力克斯·哈利(Alex Haley)的电视连续短片《根》(Roots)所吸引的众多非黑人观众。(收看最后一集的有3600万户家庭,令人瞠目。)该剧凸显了绵延不辍的“非洲人属性”(Africanness),由此意在反驳大熔炉的意识形态——哈利的祖先们虽则已然美国化,多少还保持着那种属性。几乎没有疑义地,《根》的流行多亏了这个可换位的主题,只要我们回想起特别是在1980年代,那些地地道道的美国青年一窝蜂地去为大学里的各种族群研究项目游说,他们也热情洋溢地去研究自己生身父母往往已经决定抛弃的语言。从这些和别的冲动里冒出了文化多元论的意识形态纲要,它暗示说,十九世纪那种简单形态的美国主义(Americanism)不够用了,或者不可接受了。(可是什么形态够用?很长时间以来,美国选举的参与度一直在下降,到1990年达到极低点:仅36%的合法选民投了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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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比方说)美国人到亚美尼亚裔美国人再到亚美尼亚裔美国人的这种转变,正受到两股力量的强化:一是前面谈过的交通和通讯的普遍革命,二是当前苏联和南斯拉夫的解体。例如,克利夫兰的斯洛文尼亚血统的人就比卢布尔雅那还多,既然斯洛文尼亚已是独立国家,在克利夫兰以及在美国做一个斯洛文尼亚人,就显得重要性有所提高。这样的族群认同通常和《根》一样有着浓厚的想象特征。我们多半会为这样一些矢志不移的“爱尔兰裔”波士顿人发笑,他们不懂爱尔兰文学,不玩爱尔兰的运动,不给爱尔兰交税,不服爱尔兰兵役,不在爱尔兰的选举中投票,对这头“老母猪”(Old Sow)的今日现状仅有度假所得观念。然而思考下面这件事就不那么好笑了:男女同性恋者在科克(Cork)的圣帕特里克节庆典上的闪亮登场,一点也没有缓和包围着纽约的姐妹庆祝会的愤怒情绪。[1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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