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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17147 我从1978年开始做记者,迄今三十年。这一过程刚好和我们国家改革开放的历程重合在一起。当初立志于斯,满腔热血,信奉秉笔直书,言无不尽。好像新闻学的教科书也是这样教我的。我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左冲右突,像个没头苍蝇一样,既奋勇,又盲目。后来经历种种希望和失望、欢乐与悲伤,这才知道,这个圈子里充满了名利的诱惑,也有绵绵不绝的压力、磨难和寂寞。想要守住自己崇奉的信念和品格,不可稍有更动,实在不易。我对那些冠冕堂皇的褒贬并不介意,但是来自民间的喜怒哀乐却能激起我的写作冲动。我想告诉读者中国正在发生什么。我相信历史上一切民族的重大进步都有一个共同处,就是这些国家的人民能够认真了解发生在他们身边的事。我把我的所见所闻所感所思写下来。我一页一页地写,一本一本地出版。我想用自己的写作证明,记者是可以不拘一格的,记者是可以拥有独立精神的,记者是可以不用追随权贵的,记者是可以说真话的,记者是对公众负有责任负有同情心的,记者这个行当是可以受人尊重的。记者不仅是瞬间的记录者,也是历史的记录者。现在我可以说,我做了我想做的事,我做了我应做的事。我在写作中感受着无穷的激情、智慧和快乐,也因为尽了力而稍觉心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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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17149 然则回想多年的写作体验,并不能让我满足。它给我留下太多的遗憾。我有太多的故事留在腹中,不能吐出;有太多的话已经吐出来,又不得不咽回去。由于一场突如其来的疾病,我甚至不知道自己今生是否还能拿起笔来。有时候我设想,如果有来世,我是不是还会做记者?回答是:会!我祈祷,到那时候,能够弥补今生的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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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17151 我要感谢湖北人民出版社愿意把这些文字汇集起来再行出版。我要感谢在过去岁月里为印行我的书而殚精竭虑、甚至遭遇巨大压力的所有编者、出版社和经销商。我要感谢我在人民日报社的同事们,我和他们在一起度过了我职业生涯中最富有激情和灵感的一段时光。我要感谢那些对我持有强烈批判立场的人,他们让我学会了倾听、理解和宽容。我要感谢我的妻子赵晓东,她始终都是我的作品的第一读者和不留姓名的编校者。在我深陷压力之日,是她让我坚强;在我面对赞美之时,是她让我从容。我要感谢所有那些支持我、喜欢我、接受我和批评我的读者们。在过去这些年里,因为有了他们,我的生命才变得更精彩、向上、充满阳光。他们是我能够坚持到今天的力量源泉。现在我怀着感恩的心情向读者送上我的真诚和我的书,诚惶诚恐地等待读者的评判。对我来说,我的上帝不是任何一个有权有钱有势力的人。我的上帝是读者。永远都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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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17153 凌志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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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17155 2008年4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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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17160 呼喊:当今中国的五种声音 [:1703316990]
1703317161 呼喊:当今中国的五种声音 引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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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17163 老实地说,今天我们的国家已经呈现多种声音并存的局面。所谓“多种声音”,也就是说,大家今天谈论的不仅仅是所有人都能认定的思想,而且也包括了一些有争议的思想。即使对一些不合时宜的,甚至明显对立的言论,也能够兼听包容,不再像二十年以前那样,“打倒在地,再踏上一只脚,叫他永世不得翻身”。人们已经日益深切地理解了“不争论”这句话的含义,种种老式的和新式的“大批判”,也不再具有蛊惑人心的作用。应该说,这是改革开放二十年来我们国家最重要的变化之一。这个变化是在不知不觉当中发生的,但对于所有中国人——无论是赫赫有名者还是普通老百姓,都是一个非同小可的进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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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17165 我们在这本书里将二十年来中国的思潮概括为五种,只是为了叙述的方便。这种归纳一定有不精确和不严谨的毛病。事实上我们也在不断地问自己一些问题:难道今天我们国家的思想潮流就只有这五种吗?有没有第六种、第七种?这是一个很难确定的问题,但是可以肯定还有一些方面我们没有能够涉及。再比如,各种思潮是不是可以断然分开?其中有些思潮之间有没有交叉和融会,至少不是那样泾渭分明?这些问题,我们并没有试图给予解释。我们只是要求自己如实地描述一些已经发生和正在发生的事情。从这个意义上说,所谓“五种声音”,只不过是对“多种声音”的一种表述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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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17167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我们说当今中国是多种声音并存的局面,这并不是说没有一种声音成为主旋律。事实上,经过二十年改革开放,也许可以说是经过近五十年的艰难曲折的探索,中国人民已经找到了建设自己国家的思想旗帜,这就是邓小平理论。邓小平的理论从一个被曲解和被批判的地位,到最终为党和人民所接受,成为我们的指导思想。这一段历史也说明了,一个好的思想为人们所认识,并且最终成为社会的主流,往往要有一个过程,甚至要有无数人为此付出巨大的代价。这些代价,十之八九都是在只准许“一个声音”的岁月里发生的。从这个意义上说,既坚持“主旋律”,又最大限度地体现我们的包容度,对于国家和民族的进步,一定是好事而不是坏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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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17169 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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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17171 1998年1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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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17177 呼喊:当今中国的五种声音 卷一 主流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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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17180 第一章 乍暖还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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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17182 劫后余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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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17184 1978年开始的时候,毛泽东不在人世已经一年又三个月。伟大领袖再也不能健步走上天安门城楼,向着人与红旗汇成的海洋挥手致意,只是静静地躺在广场中心他的纪念堂中。灵堂灯暗,面容犹明。他的胸腹高高隆起,其形状如同我们国家千山万壑之中有着“帝王岳”之称的泰山主峰。这尊躯体用防腐技术妥善处理,护以水晶棺具,令亿万人民颌首瞻仰,以使他的精神万世能够长存。然而灵魂毕竟不能永生,在经历了最初的震撼、悲哀和茫然之后,几乎所有的人都在心里孕育着某种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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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17186 这一年春天来得似乎格外早。北京沐浴在明媚的阳光中,雨水特别少,也没有往年常有的漫天风沙。自从3月初以来,有5585人陆续来到这里。有教师,有科学家,有诗人,有医生。这些人可以合而称之为“知识分子”。不过,在过去的二十多年中,人们总是把他们叫作“旧社会留下来的”,或者是“没有改造好的”,或者是依附在某一张皮上的“毛”,到最后,干脆就只是叫他们“臭老九”。现在,虽然不再说“臭老九”了,但报纸的编辑眼看着他们涌向京城里来,却不知道该怎样来称呼这些人了。他们来自全国三十个省市区,甚至连台湾也包括在内,其中一百一十七人是中国科学院的院士,这是我们国家最有学问的人。在刚刚过去的“十年文革”当中,不学无术的人几乎个个耀武扬威,而这些“最有学问”的院士却苦不堪言,很多人纷纷死去,就剩下这一百一十七个,劫后余生,现在全来了,一个也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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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17188 他们纷纷进入京城大街小巷,就如同一滴水汇进了一片大海,你无法在普通人中把他们分辨出来。那时候没有人穿西服,街上也没有形形色色的流行服装。这些人差不多全都穿着中山服,或者中式对襟袄,不是蓝色就是灰色,皱皱巴巴。住在大饭店里,却又总是往四合院里钻。时而从你身边走过,像是匆匆过客;时而聚集在一起,半天也不会散去;时而沉默无语,时而喋喋不休;时而笑,时而哭;时而吟诗,时而唱歌。叫旁人看来,这真是一群不正常的人。那几天,反常的事情的确层出不尽。比如有一天,郭沫若忽然站了起来,一边喃喃说着三个字:“我要去。”医生们站在一旁看着他,不敢相信。这老人在病床上已经躺了很久,大家都说他从此不会再有站立起来的那一天了,可现在他却站着,虽然有些徇偻,却是活生生的。“我要去,”郭沫若说,“去参加科学大会。”医生们面面相觑,然后小心地劝说他不能出门。但是,老人执拗得像个孩子,不容旁人劝说。医生们想来想去,实在不敢担保他的身体能否受得了,相持不下,事情就闹到中南海里,结果党中央不仅批准他去参加会议三十分钟,还同意让他在大会上讲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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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17190 所有这些人都是为了这个大会才来的。具体地说,他们是希望共产党能够给科学知识一个新的说法,进而也可以对他们这样的人稍微好一些。谈到共产党对于科学知识的态度,春天似乎具有特别重要的价值。二十一年前,也即1957年的春天,毛泽东写下《事情正在起变化》的文章,然后又在《人民日报》上撰写社论批评章伯钧、储安平的“反共反人民反社会主义”,宣布罗隆基、浦熙修是“民盟右派系统”,还说“资产阶级和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发动这一场战争”,共产党的战术,是要“聚集力量,等待时机成熟,实行反击。”然后是十四年前,也即1964年的那个春天,学校里开始斯文扫地了。因为毛泽东说,他不赞成大学生读那么多书,还告诫他的上大学的侄子毛远新:“阶级斗争是你们的一门主课,”“教师就那么多本事,离开讲稿什么也不行。”到了十二年前,也即1966年的那个春天,就更加不得了了。毛泽东在杭州先后三次将康生和江青召到身边,对吴晗、翦伯赞、邓拓、廖沫沙一干学者的资产阶级倾向严加申斥,还说吴晗、翦伯赞是两个“学阀”。从那以后,我们国家几乎所有的知识分子就像是在地狱里面过了一遍似的。现在,大多数人终于活着过来了,不过,没有活过来的人也不少:老舍在受尽凌辱之后投了太平湖,田家英吞金而死,还有邓拓、杨朔、闻捷、傅雷、丰子恺、张恨水、周作人、李广田、田汉、陈寅恪、赵树理、邵荃麟……也都不在人世。诗人郭小川倒是挺了过来,看到“四人帮”被抓起来,他在喜极之中又喝酒又抽烟,酒醉而卧,却不料烟头点燃被褥,他就这样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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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17192 毕竟还是活下来的人多些。现在,发动“文化大革命”的毛泽东已经不在人世,为所欲为的“四人帮”也被逮捕收监。这些人劫后重逢,谁不在心里想着向共产党要个“说法”呢?还在前一年的秋天,沙汀就从遥远的四川来到京城,寻访他的那些旧友。这位老人已经七十三岁,但是他所寻访的那些人似乎比他还要年长,他叫叶圣陶“叶老”,叫茅盾“茅公”,叫郭沫若“郭老”,叫夏衍“夏公”。他整天在北京的大街小巷到处串,有时候搭乘人家的轿车,更多的时候只能坐公共汽车。颠沛流离之中,终于能够见到很多旧友,还有不少从此再也不能相见。他走进何其芳家,就只能见到其芳遗像。未及致敬,已老泪纵横,痛哭失声。又去大佛寺七十一号看天翼。天翼还活着,面色尚好,让人看不出他已经瘫痪。只是说话却不行了,唯能说出“好”或者“是”,多了便含混不清。看来他有不少话憋在心里,说不出就试图写。沙汀站在旁边默默看着,期待着,结果只有一个“艾”字算是写成了。还有立波,两鬓已经斑白。还有夏衍夫人,已经相当衰老,她的腿在被批斗的时候受伤了,现在就只能卧病在床。还有郭老,由人扶着出来,拄着手杖,佝偻着身体,一副老态龙钟的样子。沙汀说他看到这情形的时候很不好受,不禁想起立群曾经说过的话:“见一面,算一面。”还有严文井,身体看上去还不错,不过,手稿书信却全都没了,只余一信。这是沙汀在“文革”前写给他的,他随手夹在字典里,这就成了历经浩劫而能幸存下来的唯一一信。沙汀就这样在京城里面转来转去寻找失散多年的文坛旧友,看到的就是这样一些劫后余生的人们。他们全都是以写作为生命的人,却全都气息奄奄,还能再写什么呢?不过,也有一个人例外,那是姚雪垠。他的身材似乎比过去魁梧了,虽然已经谢顶,但却满面红光,情绪也不错,唯一不能满意的事情是,抱怨市面上买不到他的巨著《李自成》。周扬身体也还好,还能激动地谈论批判姚文元的两篇文章。所以夏衍留下一句话:“幸而周扬身体还好,好多问题可以搞清楚。”这话听上去几分悲凉,几分期待。不过,这悲凉和期待的心情并非夏衍所独有,至少沙汀就很有共鸣。又过了几天,国庆节,他从报纸上看到周扬和夏衍出席国庆的国宴,激动不已,差点哭了出来,颤声道:“这才叫落实政策。”可他怎么也想不到,周扬躲过了这一劫,却没有躲过另一劫。那是几年以后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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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17194 邓小平的确正在忙着“落实政策”。他自己的“政策”是在1977年7月落实的。然后他就在8月8日一个科技教育界知识分子的会上说:“知识分子的名誉要恢复。”他还说,他在重新回到政治舞台上后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解放知识分子”,他愿意给大家当“后勤部长”。他是在1977年8月8日说这些话的。他的口气叫满场的科学家听上去既亲切又真诚,与过去那些年里他们耳朵里面充斥的“反动”、“改造”、“右派”、“臭老九”之类的话真是天壤之别,所以他们全都由衷地鼓起掌来。在说了这些之后,邓小平就直言不讳地批评这些年大学的教育质量太差,他的话听上去没有一句不是和“文化大革命”针锋相对:不是搞了十年的“教育革命”么?邓小平却说,清华大学“变成了清华中学、清华小学”。不是认定“教育领域里是资产阶级专了无产阶级的政”么?邓小平却说,“我看,主导方向是红线”。不是说“大多数教师和大批学生的世界观基本上是资产阶级的”么?邓小平就说“知识分子中绝大多数是好样的”。他就这样不停地说,听得人们欣喜若狂而又心惊肉跳,因为他所批评的这些东西,不是毛泽东亲口说的,就是毛泽东画圈认定的。然而事情还不仅仅如此,邓小平还有更要紧的话呢。他反对科学家们要没完没了地学习政治,对那些批判资产阶级的运动也没有兴趣,他号召大家“至少要用六分之五的时间搞科研”,还说,“有人七天七夜搞科研,为什么不可以?”他听说知识分子们都不能算作劳动者,他们在农业科学院里种庄稼也不能算是劳动,如果有哪个知识分子想把自己的工作算作劳动,就要到农村去种庄稼。他觉得真是愚昧,就说:“无论从事科研工作的,还是从事教育工作的,都是劳动者。科研工作、教育工作是脑力劳动,脑力劳动也是劳动嘛。”还说“科学试验也是劳动”。这些事情在今天看来真是天经地义,年轻人听了难免要扑哧一下笑出声来,他们会说:这道理还用得着说吗?不过,他们的父辈在当日可是一点也没有笑,很多人甚至还当场哭了起来。为了这些根本用不着说的道理,这些人付出了多少代价啊!所以,邓小平的这一番话竟让文人们听了激动不已。掌声又一次动地而来:他们追随共产党已经将近三十年,现在终于感到共产党把他们当自家人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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