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03318260
1703318261
4月的第三周里，中共中央政治局常委乔石发表了一番讲话，这是在这个突变的春天里面第一个公开自己意见的党的领导人，所以便引起人们的特别的关注。乔石由邓小平南方视察时的讲话谈起。他认定邓的讲话“针对性很强”。针对的是什么呢？乔石并没有像胡绳那样直接说出“一防”、“二防”，但是他却明确地说，邓小平是在针对“党内值得注意和应防止的问题及思想倾向”。他更进一步谈及中国共产党的一“左”再“左”的历史，以史为镜，“右可以葬送社会主义，‘左’同样可以葬送社会主义。”
1703318262
1703318263
大约一周后，也即4月25日，田纪云讲了一篇很长很长的话，所引起的反应极热烈。田的讲话主题是环绕农村的改革，他发出的“反左”呼声，全都发自内心，无一点官场气息。这是他的讲话中真正博得欢迎和受到批评的部分。
1703318264
1703318265
“根本的问题是要把经济搞上去”，田纪云说。然后他就直截了当地谈到“苏联的垮台”：
1703318266
1703318267
最根本的原因是它那个模式的社会主义没有能创造出比资本主义更高的生产力发展水平，没有给人民带来幸福，失去了广大人民群众的支持。如果说苏联的垮台是由于出了个戈尔巴乔夫，那么罗马尼亚、阿尔巴尼亚并没有戈尔巴乔夫，为什么也垮台呢？东德的昂纳克是个马克思主义者，东德不也是柏林墙一拆，就垮台了吗？
1703318268
1703318269
田的这一番话是在中央党校的报告会上说出的。会场里好几百人，人人闭气凝神，不免想到不久以前那个“反和平演变”的学习班，知道田纪云所言绝非无的放矢。然而田纪云还是刚刚开始，后面的话就更加要命，他说在领导层摆脱“左”的思想束缚，是一个重大的课题。如果不敢触动它，改革开放能否持久，“要划一个问号”。他还说如果不将“左派”的表现“具体化”，防止“左”就只能成为空喊，而不能成为真正有效的行动。他接着就按照自己的理解“具体化”了：
1703318270
1703318271
改革开放的阻力主要就是来自这种“左”的积习。“左”的东西的表现很多：你要多宣传一点改革开放，他就会说，这会破坏来之不易的大好形势，丧失治理整顿的成果，他就没有想一想大好形势是怎么来的，大好形势是改革开放带来的；你说要多利用点外资，他就会说，多一个外资企业，就多一分资本主义，就会威胁我们国家的社会主义性质；你要划出一块地方给外商承包开发，他就会说，这是出卖国家主权，丧权辱国；你要多发展一些乡镇企业，他就说，乡镇企业是不正之风的风源，会腐蚀我们的干部，把乡镇企业视为对社会主义的威胁；你要多发展一些私营企业、个体户，他就会说，这会改变社会主义性质；你讲要搞厂长负责制，他就说，这是削弱党的领导；你讲家庭联产承包制不能动摇，他就说，这是走单干的道路，不利于集体经济的发展和共同富裕。如此等等。有人作了这样的高度概括，“三资”企业是和平演变的温床，乡镇企业是不正之风的风源，农村家庭联产承包制是集体经济瓦解的根源。他们把改革开放以来最基本、最实质的东西几乎全都否定了。有些人，一面吃着改革开放的饭，享受改革开放的成果，一面大骂改革开放，对改革开放就是看不惯，就是不顺眼。端起碗来吃肉，放下筷子骂娘，还是留恋50年代、60年代的那种短缺经济。也有人至今还留恋以阶级斗争为纲那一套，总觉得，你斗我，我斗你，群众斗干部，干部斗群众，人人不得安宁，干群关系非常紧张，没有这样一种情况就不是社会主义。总之，“左”的积习对改革开放的阻力不能低估。干什么事他都要问一个姓“社”还是姓“资”，让你什么事都不敢干，什么事也不能干。“左”的东西可以说比比皆是，而且，由于它带有革命的色彩，是革命的言辞，欺骗性大，危害性大，在我们党的历史上是如此，现实生活中也是如此。
1703318272
1703318273
这些话令全场为之震撼。文字的手抄本立即传出，录像带也畅销一时，然后是各种铅印胶印之材料由各种渠道传至全国。田纪云在中共中央政治局的委员和国务院副总理任内讲话无数，似乎还没有哪一次如这次这样影响巨大。
1703318274
1703318275
过了4月，京城里面防“左”的舆论陡然高涨起来，由交头接耳而至纷纷扬扬。至夏季，已弥漫于会议室、办公室、街尾、屋前、旅店、商场、舞厅、歌厅、巴士、的士、饭桌、厕所……虽小巷拐角处一卖油条老翁，也要或俯耳或昂扬地告你孰“左”孰右。一本书接着就畅销起来，此书名叫《历史的潮流》，为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2年4月公开出版，收入若干批评“左”的文章，情绪激烈，锋芒犀利，遣词尖酸。几乎每一篇文章都引起一些人的非议。有人提出禁售，所以这本书的发行便不能如常进行。但是这样一来反而刺激了读者的购买欲望，正道上求购不得，人们遂转向黑市。复印本横行，定价4.45元的书，黑市价格竟达50美元。到了10月，太原的书海出版社又出版《防“左”备忘录》一书，把防“左”的势头再向前推进一步。这也说明，对于“左”的不满与不屑，乃是一种积蕴已久的社会情绪，并非由于某一个人或者某一本书的煽动。然而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同意这种看法，比如有些人将田纪云的讲话录像收起来不许发行，还撰文批判《历史的潮流》和 《防“左”备忘录》制造混乱。然而更具戏剧色彩的事情是，《历史的潮流》这本书扉页刊有薄一波的题辞“改革开放，强国富民”。于是反对者说，薄老是受骗了。但也有人在私下打抱不平。他们说，这两年发表了那么多含沙射影批邓小平的文章，无人清算，如今却来围攻阐述邓小平思想的书，是何道理？
1703318276
1703318277
这些事中间是否意味着，表面上势如破竹的“邓旋风”，至少在春天快要过去的时候，遭遇了一些阻力？邓小平本人对局面也一清二楚，所以他在5月份再度走出家门，来到首钢。这一次他说，对他的讲话，有人是顶，有人是拖，有人是真心地去做。
1703318278
1703318279
形势发展到这个地步，犹似卷起一个大旋涡。四周都在急剧地旋转，中心的地方本来平静异常，但是，邓小平在5月份讲了这些话以后，这座城市就再也不能平静了。首钢党委书记周冠五似乎由于这件事情受到鼓舞，在6月7日的《人民日报》上发表文章。他先是引述邓小平的话说，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的若干年中，中国的经济已经出现了“一个非常生动，非常有说服力的发展过程”。然后就大有深意地评论道，问题在于，当人民的生活刚刚有所改善的时候，就不断反对所谓“需求膨胀”、“消费超前”、“经济过热”，采取了一系列压缩固定资产投资、抽紧银根、限制消费、抑制需求的措施，结果出现了资金拖欠、产品积压、需求不振、市场疲软。消费落在生产的后边，拖住了经济发展的后腿。读者看到这些话，都嗅出其中味道。
1703318280
1703318281
两天以后，也即6月9日，江泽民总书记站出来了。他来到中共中央党校，向省部级干部学员说了一番话。他说现在中国的重要任务，就是落实邓小平南方谈话的精神。还说到解放思想，排除各种干扰，加快改革开放。然而他的讲话当中最具实质性内容的地方是，他认为，被一力颂扬的“计划经济体制”，不仅存在弊端，而且还存在忽视甚至排斥商品经济、忽视甚至排斥市场作用的弊端，令整个经济失去生机和活力，所以必须实行根本的改革。然后，他就提出了“社会 主义市场经济”这个概念。很明显，这是继承了邓小平南方谈话的主旨。江泽民说，在即将召开的“十四大”上，关于经济体制的改革，总得最后确定一个大多数人都能赞同的提法。他本人的看法，比较倾向于使用“社会主义市场经济”这个提法。这是中国领导人首次表示要将中国的改革引向市场经济之轨道，所有聪明的人都可以看出，其中含义非同小可。
1703318282
1703318283
江泽民的这些话，在当时，是将一个永远关闭着的禁区赫然开放，就连市场经济这个“魔鬼”也要冲出“牢笼”了。
1703318284
1703318285
魔鬼是怎样变成天使的
1703318286
1703318287
如前所述，1990年至1991年，我们国家的最重要的潮流，就是将“反和平演变”的行动由政治领域转向经济领域，其中又以对市场化的批判为最要紧的环节。当时的理论认定，市场化是资产阶级自由化在经济方面的最直接的基础。
1703318288
1703318289
到了1992年自夏至秋的几个月中，理论与决策方面的种种问题的焦点，用一句简单的话来概括，就是，中国经济将在多大程度上实行市场化的方针。最新的说法叫作“社会主义市场经济”。这一新方针在6月9日由江泽民最先说出，又在8月写进中共“十四大”政治报告的初稿，几经反复之后终于拟就，并且在中央机关和外省数千高层领导人中传看，这是为了收集各方面的意见，以便作出进一步的修改。这一次遍及中国的大讨论，均为未公开的活动，所以老百姓在表面上感觉不到任何异样。直到“十四大”的正式举行，建设社会主义市场经济成为我们国家改革的新的目标，中国真的发生了自1949年以来最惊人的变革，有如上海市体制改革办公室主任刘吉所说，“是了不起的历史性的事件”。但是，大多数中国人还是对自己身边发生的重大变革没有多少感觉。
1703318290
1703318291
童大林高度评价了这一变化。作为国家体制改革委员会的副主任以及中国世界观察研究所的所长，童是今天中国最强烈地赞成“市场经济”的人之一。他说：
1703318292
1703318293
市场经济是商品经济发展的一个高级阶段。这个阶段的标志由于商品概念和内涵的扩展，从而形成广泛的市场体系。现代市场经济，实际上是世界范围的经济。商品经济和市场经济冠以社会主义，称为社会主义商品经济、社会主义市场经济，这并不是说市场经济还有一个姓“社”姓“资”的问题，而恰恰是为了表明社会主义基本制度，应该而且能够和商品经济、市场经济统一起来。正因为如此，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也可以称之为社会主义条件下的市场经济，或者称之为市场条件下的社会主义，而不再是计划经济的社会主义。
1703318294
1703318295
这样，至少从文件上和理论上看，从1992年起，中国就不再是一个计划经济的国家了。
1703318296
1703318297
中国的市场虽然并不成熟，但中国人对于市场的描述却充满了成熟的机智。原来已经有了“市场调节”和“市场机制”，现在又有了“市场经济”和“市场化”。不了解内情的人一定以为，这只是同一件事的不同的表述，或者至多是一种文字的游戏。事实大不然，不同的说法里面，有着不同的认识以及不同的经济指导方针，而中国经济走向市场的种种坎坷，也就在这里面隐藏着。可以说，我们国家迄今为止改革开放的历史当中，还没有哪一件事像这一事件这样意味深长。
1703318298
1703318299
今天我们可以说，在1990年到1991年的两年里，“计划经济和市场调节相结合”的理论，在中国占了统治的地位，并且成为治理整顿时期中国制定经济政策的最重要的立足点。这句话在那个时候之所以讲得理直气壮，据说是因为邓小平在一次讲话里曾经提到。这个讲话是在1989年“北京风波”平息之后。但是，有喜欢刨根究底的人出来考证，结果证明，邓小平原本讲的并不是“市场调节”，而是“市场经济”。后来发表出来的文本，就把“经济”二字变成了“调节”。
1703318300
1703318301
根据中央党校副校长龚育之的考证，邓小平最早将“计划”与“市场”联系在一起，是在1979年。这一年11月26日，邓小平会见美国和加拿大客人时说：“说市场经济只存在于资本主义社会，只有资本主义的市场经济，这肯定是不正确的。”“社会主义也可以搞市场经济”。
1703318302
1703318303
此后，邓小平似乎一有机会就要重提此事。比如他在1980年1月16日谈到寻求一条适合中国实际的发展经济的道路时，就说起“计划调节和市场调节相结合”。在1982年7月26日又提出“计划与市场的关系问题如何解决”的问题。他说：“解决得好，对经济发展就很有利，解决不好，就会糟。”1985年10月23日，邓对一批来自美国的高级企业家说：“我们过去一直搞计划经济，但多年的实践证明，在某种意义上说，只搞计划经济会束缚生产力的发展。把计划经济和市场经济结合起来，就更能解放生产力，加速经济发展。”1987年2月6日，邓小平又说：“为什么一谈市场就说是资本主义，只有计划才是社会主义呢？计划和市场都是方法嘛。只要对发展生产力有好处，就可以利用。它为社会主义服务，就是社会主义的，为资本主义服务，就是资本主义的。”
1703318304
1703318305
这样看来，在邓小平的脑海里，并没有对“调节”与“经济”作出明确的划分。他有的时候说“调节”，有的时候说“经济”。后人也许可以不必过分追究这些细节。邓本人是政治家，而非经济学家，他是否注意到“经济”与“调节”的差别，还是难以捉摸的事。更何况，他之所论乃大局，而非小节。听者若也能如是领会，则可以感觉到，他的本意是将“计划”与“市场”合并起来讲的，并没有想把一个加于另一个的头上。
1703318306
1703318307
但是，就实际的进程来说，邓小平的这些讲话，成为后来一场大争论的诱因之一。这就是“市场经济”的问题。
1703318308
1703318309
第一个回合的争论在80年代后半期达到高潮。这一个阶段，中国经济是颇重市场的，所以，经济政策的实际走向，是加快市场化的进程，以及迅速淡化计划经济。到了1987年末，也即中共十三届全国代表大会的时候，赵紫阳在政治报告里将“计划经济与市场经济结合”大目标，用一个具体的方针加以概括，叫做“国家调节市场，市场引导企业”。其本意在于将计划与市场的结合变得具有操作的价值。看得出来，在这里，市场是被格外地倚重的。它说明了中国经济里面的市场化的趋向。公开的说法，叫做“引入市场机制”。此说甫出，舆论立即热烈起来，理论家们纷纷撰文立说，阐述这种理论的英明所在。比如当时中央财经领导小组副秘书长袁木，就曾发表讲话，热情洋溢地要他的听众都来认真地学习赵紫阳 关于这个问题的论述，加深理解与认识。
[
上一页 ]
[ :1.70331826e+09 ]
[
下一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