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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托邦的政府十分精简,因为国家永远静水无波,可垂拱而治。在持批评意见的人看来,这是柏拉图的乌托邦的一大缺陷,柏拉图自己却视其为优点。国家物产贫乏,不会引起邻国的贪婪觊觎之心;国家的军队骁勇耐战,足以抵御入侵。因为大家都按自己的本性做自己适合做的事情,所以没有人会不自量力,逾矩行事。绝不会有新奇的爱好。守护人精心安排统治精英繁殖后代的方式,以确保能生出合适的人来占据合适的位置。至于守护人这样做的时候根据哪些考虑,如何进行,可惜柏拉图没有解释,只泛泛地提到一些晦涩难明的等式。只要守护人计算正确,就会千秋万代永保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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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普通人,或“铜质灵魂”的人,还有两个未解的大问题。一个是他们是否过着正义的生活。可以说他们过不了正义的生活,因为他们的灵魂是铜质的,他们的主要美德不过是节制而已;也可以说他们的生活是正义的,因为如果他们的社会地位与本性吻合,做的是自己分内的事,那么他们的生活就是正义的,因为他们坚守了本分。综合这两种想法,可以说,普通人的生活中有正义的内容,但不像哲学家那样完全正义。这个结论会使一些人反感,因为它等于说人的道德能力取决于他所属的阶级。另一个未解的大问题是普通人到底做些什么。回答似乎是,他们做在任何地方都通常做的事,但不受政治风云的影响。他们不必去打仗,也不能参政,一个重要的原因是没有什么政治好参与。他们做的事大概有种田、制造手工艺品、照顾家人;因为安全有所保障,所以他们享受着平凡的快乐,心无挂碍,幸福满足。他们不是在残暴的斯巴达主人铁蹄下挣扎的麦西尼亚奴隶,而是默默耕耘的劳动阶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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衰败的国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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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托邦如果能建立起来,似乎就应该能永久维持下去。柏拉图却说,非也。一定会出现各种问题。也许优生学计算出了差错,或者某些原因导致守护人不再能够或不再愿意履行职能,于是就引发政治变化,开始了衰败的循环。先是荣誉感压倒智慧,成为权威的基础。原来睿智审慎的精英统治变成了“荣誉至上的政治”,接着又进一步堕落为富人压迫穷人的寡头政治。书中说得很清楚,荣誉至上的政体就是斯巴达。它比最好的国家次一级,且不是向着好的方向发展,而是相反。正如乌托邦居民的灵魂反映了乌托邦的状况,信奉荣誉至上的人的灵魂反映的是以荣誉至上为治国方针的国家的价值观。寡头政治和寡头统治者也是一样;他们比荣誉至上的政治更加堕落,所追求的不是荣誉,而是财富。寡头政治的国家不是一个国家,而是两个,一个是富人的国家,一个是穷人的国家,彼此互为敌对。这种敌对不可避免地会引发革命,最终产生民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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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主政治的原则是自由,而柏拉图对此毫不掩饰地坚决反对。雅典的政治自由或民主自由的概念是isegoria,意思是所有合乎资格的公民都有在公民大会中发言的平等权利;而eleutheria一词的意思较为笼统,指没有主人,不是奴隶。希腊人抗击波斯,为的是捍卫他们的eleutheria;雅典人认为只有他们才有isegoria。柏拉图批评民主对所有人放任自流,任其各行其是。奴隶傲慢无礼,驴子在人行道上和公民抢路。最终,民主的种种过分和无节制将导致有钱有权阶级的疏离,循环至此到达最低点,即僭主的崛起。僭主政治是一切政府形式中最坏的一种,但如果僭主能成为哲学家,就有可能超越僭主统治,重新开始哲人王的循环。除了乌托邦的情况外,哲学家应远离政治,但也许哲学家能够教育僭主的孩子成为哲人王。柏拉图去叙拉古亲自试验过这个设想,结果险些连性命都搭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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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治思想史上,历史循环论每隔一阵就会大行其道。用这类理论来分析政治变化,其效果乏善可陈。但柏拉图的循环说还有别的目的。他对“荣誉至上的政治”的描述是对斯巴达的赞许,似乎是说,斯巴达尽管远非尽善尽美,但才是衰败刚刚开始的第一阶段。他说,当贵族利欲熏心的时候,“荣誉至上的政治”即开始堕落,此言用来描述斯巴达的情况十分恰当;希腊人也都明白他所说的好的统治和贪得无厌的富人统治之间的区别。柏拉图说民主制度酷嗜自由,所有人都各行其是。这完全是对雅典的毁谤,绝非持平之论。然而,这是上层阶级常有的抱怨。柏拉图对民主的批评与人称“老寡头”的作者[11]的意见如出一辙。伯里克利说,雅典公民不对他人的生活横加干涉,因为他们自己的生活多姿多彩,柏拉图的批评无意中为伯里克利对雅典的礼赞提供了依据。在现代读者看来,柏拉图对民主的攻击是失败的,因为他笔下的雅典民主听起来如此热闹有趣。需要认真对待的是柏拉图对僭主政治的描述,因为那是他关于正义比不义好的论辩中最后一个关键的环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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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拉图的前提是,公民的灵魂反映国家的特点。他认为,民主政体中的公民几近疯狂地热心追捧新奇的东西,永远朝三暮四、虎头蛇尾,所以才发生了伯罗奔尼撒战争的灾难,正是雅典不自量力的鲁莽扩张导致了战争的爆发。色拉叙马霍斯崇拜暴君,因为暴君可以为所欲为,无人能挡。柏拉图却淋漓尽致地描绘了暴君/僭主的悲惨处境。他靠谋杀和欺骗上台,靠恐吓人民来维持统治,但这意味着他也激起了人民的仇恨。他心知肚明自己是世界的公敌,也将全世界视为敌人。他的心灵片刻不得安宁。他的食物可能被下毒;他在熟睡中可能被人刺死;他夺权期间没来得及杀害的旧友可能会伺机暗杀他。他的生命是不值得过的,他的恐惧随时可能成真。即使只看现世,作僭主/暴君也是不划算的。批评柏拉图的读者会一如既往,抱怨说柏拉图的描述夸大其词,但这种抱怨无关宏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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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理想国》的结尾处,柏拉图先以奇怪的穿插方式重申了哲学和诗歌的冲突,接着,他像在《高尔吉亚篇》中一样,描述了正义之人和不义之人在冥间的命运;在那里,他们的灵魂将受到审查,他们将得到永恒的奖惩。那是正义之人和不义之人结总账的地方。西塞罗《论共和国》第六卷中的“西庇阿之梦”就是根据《理想国》的这一段写成的,宣称坚定不移为罗马共和国服务的领导人将得到永生。多少世纪以来,人们一直在西庇阿之梦的启示和激发下探讨转世的问题以及基督教与柏拉图的宇宙观是否相合。然而,在《理想国》论辩的狭隘范围内,厄尔的故事[12]没有太大意义,只表明柏拉图没有回应色拉叙马霍斯的质疑,或者说他回答了色拉叙马霍斯的质疑,却没有回答格劳孔的问题,即没能说明一个沉着冷静、处事泰然的僭主/暴君(假使具有这种心理素质的人存在)在这个世界中的境遇怎么会不如被他欺压的人。如伊曼努尔·康德所说,人渴望来世,恰恰是因为今生今世几乎看不出美德与幸福的联系。也许更具有政治意义的是,虽然柏拉图没能回答格劳孔的诘问——他当然回答不了——但他关于暴君生活那种悲惨无助的描写极具说服力。想想希特勒和斯大林过的日子,没有人会对他们心怀羡慕。这就足以驳倒色拉叙马霍斯将暴君奉为英雄的论点,不过不能证明苏格拉底的论点。同色拉叙马霍斯一样,他太过极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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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理想国》使人看到,柏拉图对理想政体的叙述属于灵魂培养术,而非治国术;它根本不是对政治生活的描绘。在他的理想国中,没有经济生活需要规范,没有犯罪需要镇压,没有互相冲突的利益需要平衡,没有不同的政策观点需要调和,没有价值观的抵触需要安抚、统筹或压制。“我们在如此众多的重要问题上意见不一,如何能在一起生活?”对此,柏拉图的应对办法是否认问题的前提。他的回答是,“让我们永远在所有重要的问题上保持意见一致。”《美丽新世界》是反讽式的模仿,描绘了柏拉图的乌托邦在20世纪腐化变质的形式。霍布斯的《利维坦》探索了人需要达成多大程度的意见一致才能实现和平。自亚里士多德以降,大家都认识到,柏拉图与其说解决了建立正义政体的问题,不如说证明了此事不可行。柏拉图的天才部分地表现在他如此清晰地表明,人对和谐的渴望(谁不渴望和谐呢?)与提高日常政治生活的效率是多么格格不入。在这个基础上,亚里士多德论述了在一个非乌托邦的政体中有可能实现何种正义,现在就让我们来看他的理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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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柏拉图在《理想国》中说诸神赋予统治者金的灵魂,卫国者银的灵魂,普通人铜的灵魂。——译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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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politeia一词在不同的上下文中有不同的意思,有时是“城邦之政制”,有时仅指政制中的“共和制”形式。译文中会结合上下文译为不同的词语。——译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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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古希腊著名诗人,喜剧作家。——译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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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古希腊诗人、历史学家、作家、著有《回忆苏格拉底》。——译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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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古希腊悲剧诗人。——译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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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希腊神话中特洛伊战争中的伟大英雄。——译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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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qui custodet ipsos custodes,拉丁谚语,通常认为出自古罗马诗人尤维纳利斯的讽刺诗作。——译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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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圣经·马太福音》说,“你们愿意人怎样待你们,你们也要怎样待人”。——译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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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传说公元前9世纪斯巴达制订法典者。——译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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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古罗马政治家,又称大加图。——译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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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公元前5世纪题为《雅典政制》的小册子的匿名作者。——译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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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理想国》中苏格拉底讲的一个关于灵魂转世的神话,讲一个叫厄尔的战士战死后参观冥界的故事。——译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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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政治:从希罗多德到马基雅维利(上卷) 第三章 亚里士多德:政治非哲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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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平与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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