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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27741 他们明白,《利维坦》为霍布斯归顺克伦威尔建立的护国公政体提出了理由。1651年,克伦威尔要求想保住财产的人对新政权“承诺服从”,也就是说,宣誓忠于新政府。只有富人和在政治上活跃的人需要决定是否“承诺服从”,他们为此千回百转,费尽心思。许多人觉得,既然自己曾宣誓效忠查理一世,就不能背信食言。查理一世已死,既不能要求他们遵守誓词,也不能解除誓词对他们的制约,但许多人仍感到自己应该对查理一世和他的后代负责。在过去宣誓效忠的对象没有明确解除誓词制约的情况下,什么时候才可以效忠新主,这个问题相当棘手,但霍布斯给出了清楚的回答。人一旦宣誓效忠政府,无论这个政府是君主制、贵族制,还是民主制,就都有义务服从它,并帮助维护它的权威。11主权政治实体的存在是为了确保治下人民的安全,而只有当所有人都维护它的权威的时候,它才有可能做到这一点。如果尽管做了各种努力,但主权政体还是解体了,无论是在战争中战败丧权,还是在内乱中分崩离析,那么就可以归顺新的主权。一个保护不了治下人民生命安全的君主不是真正的君主。此中的暗示人人都看得很清楚:一旦查理一世在内战中失败,不再能保护人民,人民即可宣誓效忠任何可以保护他们的人。类似的话其他人也说过;霍布斯的非常之处在于他把这个思想融入了对人的一切政治权利与义务的复杂而全面的论述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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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27743 当时许多人抬出圣保罗的训谕:“要服从上级有权柄的人,因为……所有的权柄都是由天主规定的”,或者把奥利弗·克伦威尔的军队说成是一场正义战争中的战胜方,或者援引征服得来的权利——英国律师就是一直用它来为征服者威廉的统治权以及他继承人的头衔进行辩护的。大部分英国人不需要哲学上的解释,都默认任何能维持秩序的政府,也都因内战终于结束而额手称庆。霍布斯的读者却习惯于思考自己的义务,而他们的支持与否对政府能否顺利施政大有影响。比如,他们看到霍布斯声称,征服者把刀架在人脖子上得来的服从是自愿服从12,感到错愕不已。按照霍布斯的理论,主权并非像人常说的那样,是建立在征服得来的权利之上,而是以民众的同意为基础,但霍布斯对这种同意的性质的描述可以说是匪夷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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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27745 《利维坦》与科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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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27747 很难确切地说明霍布斯认为科学是什么,进而认为政治学是什么,却很容易说清他认为科学不是什么。它不是亚里士多德式的理论,也不是神学理论,它透过表面去寻求能解释表象的机制,它肯定是伽利略之后出现的学科。霍布斯将科学研究比作拆解钟表;懂得钟表如何运作的人可以把钟表拆成零件,然后再组装回去。霍布斯要在思想上把国家拆解开来,尽管他最不愿意看到的就是国家的真正解体。可以批评说,仅仅能够把钟表拆开再装好并不说明真的明白钟表的运作,只要记性好就可以做到。但霍布斯注意的是,钟表匠必须懂得他拆开的钟表,只有那样,他才看得出哪个零件坏了,并将其修好。一个精通钟表原理但笨手笨脚的钟表师也许做修表匠不合格,但可以指导灵巧的助手。霍布斯谈到上帝创造自然和人创造国家的“艺术”时,依靠的是这样的假设:正如几何教人如何构建完美的圆形和长方形,建国的科学是构建完美国家的科学。实际存在的国家总和完美的国家有差异,正如绘制的直线总会偏离完美的平直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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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27749 霍布斯的政治学以对人性的叙述开始,首先说明了到哪里去了解人性:“nosce teipsum.”(“读懂自己。”)13他接着说,一旦读了他在《利维坦》中对人的激情与意见的叙述,“别人就只需反思自己是否也有同感。这条原理只有这一种表现方式”。14霍布斯将好恶的性质与好恶的对象严格区分开来。每个人的好恶各不相同,有时同一个人在不同的时候好恶也会有所变化;激情的性质则尽人皆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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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27751 认为“科学”就是实证物理科学的现代读者弄不清楚霍布斯是否相信人对物质世界具有科学知识。那时的人相信,世界由上帝创造,他对世界的了解是关于创造者的了解,正如人对几何学的了解。那么,人对世界的了解又如何呢?有三种常见的观点,但没有一个能轻易地确定为霍布斯自己的观点。第一,人对自然世界的知识是一种有牢靠根据的意见。物理学解释了物质世界的历史;物理定律总结了人对世界的理解,并为将来做出进一步的发现提供了办法。几何学与之不同,因为它是关于人的自身构成的知识。霍布斯坚称,几何学是造物主赐给人类的唯一科学——直到他自己创立了政治学。但霍布斯在列举科学的各个学科的时候,也包括了对自然世界的知识。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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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27753 第二个观点是,人对自然世界的了解正如对几何学的了解,这是理想的状况。有些原理自然世界必须遵守。宇宙的运作有明显的准则,伽利略建议的那种思想实验就是为了发现这些准则。伽利略要证明,与亚里士多德的观点相反,运动中的物体会永远运动下去;伽利略要人们想象,如果一个球沿葡萄酒杯的内壁滚下去,它会一直冲到对面它开始下滑时的高度。如果想象酒杯的另一边降低为一个平面,就会看到,在没有摩擦的情况下,球会永远滚下去,因为它永远也达不到起点的高度。证毕。物理学表明了世界若遵照科学家确定的模式将会如何运作。这种模式与几何一样无可辩驳;世界的运作是否真的遵照那样的模式,却是个无法回答的问题。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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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27755 第三个观点霍布斯本来应该喜欢,但他的做法与之相反。第一种观点的困难在于,它暗示宇宙也许可以依照与它实际的运行准则截然不同的准则来运行。霍布斯对此是同意的。宇宙是上帝的宇宙,由上帝自主创造;如果他决定建立一个基于不同准则的宇宙,谁也无法反对。这个观点相当玄奥,因为我们无法想象那些准则到底是什么。第二种观点的困难在于,对一个人不言而喻的东西在另一个人看来却可能匪夷所思,霍布斯难以接受真空的概念就是明证。17第三个观点认为,只可能有一种物理学,正如只可能有一种几何学,上帝不可能创造出不同的宇宙,正如欧几里得不可能提出不同的几何学。今人知道,的确可能存在着不同的几何学,但霍布斯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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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27757 这对霍布斯或现代读者之所以重要,是因为《利维坦》读起来费力的一个重要原因是霍布斯采用的论辩方法。读者觉得他的思想晦涩难懂,这毫不奇怪。《利维坦》似乎确立了建设共和政体的原则,但那些原则不像马基雅维利在《君主论》或《论李维》中提出的对政治家或夺权者的劝诫。亚里士多德说,政治靠经验,只能尽量对事物获得确切的认识,霍布斯不同意这个观点,但霍布斯完全改变了论题。他若是提出实际建议,只会说“通常”该怎么样,但他几乎从不提出建议。可能他最明显的实际建议就是,应当把《利维坦》用作大学教材。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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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27759 霍布斯说,真正科学的基础是“定义”,或者说是“确定名称”并推论名称所产生的后果。他坚持,命名在一种意义上是任意的,但在另一种更重要的意义上又远非任意,这给他自己的论述和读者的理解都造成了困难。Blau、bleu和azzurro都与“蓝色”(blue)意思相同[5],如果用它们来描述同样的视觉体验,那么作为颜色的名称,没有哪一个比其余的更好或更坏。“法律”、“正义”、“权威”等词的定义可以用拉丁文、希腊文或英文来表达,如果定义恰当,就能准确无误,如果定义不当,就会导致混乱和矛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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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27761 霍布斯的目的是要说明主权权威的性质,以及法律和正义的性质。他坚称:“建立与维持共和国的技巧如同数学与几何,有一定的规则;不像打网球,只靠练习即可。”19他在《利维坦》的后记中写道,“问题无关事实,而在于正确与否”20,显然就是这个意思。谈论建立霍布斯心目中符合理性要求的国家也许并不能把日常事务处理得更好,但也不会引起战争,因为它完全是空谈。如果《利维坦》有先例可循,那就是柏拉图在《理想国》(Republic)和其他著作中对正义、知识、虔诚和勇气的定义的寻求。它在思维方法上的后继是现代经济学。经济学和几何学一样,从定义推出结论,在人的生活基础上达成抽象的概念,来表明完全理性的人在市场互动中必会如何行事;它假设所有人的目的都与理论的假设相一致,所有人都是博识的、理性的。同样,霍布斯的理论讲的是若人类如他所描绘的,是理性的、博识的和胆怯的动物,他们必会如何行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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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27763 霍布斯论人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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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27765 《利维坦》开篇即阐述了人性与理智在人的生活中的作用,说理有力,令人信服。霍布斯之所以从描述人性开始,有实质的理由,也有非实质的理由。实质的理由是,既然政治体由个人组成,就必须了解各部分的性质,才能知道要创造的“人造之人”(artificial man)的性质。21非实质的理由是修辞学方面的。霍布斯先是描述了人作为自我维持的实体所具备的能力——人有能力观察外部的事物,感受内心的情绪,因而产生喜好和厌恶,特别是能够思想。然后,他叙述了驱动着人的行为的基本感情,以及在这些基本感情的基础上,经验和理智产生的更加复杂的感情。霍布斯设想了这样一幅图景:一大群如他描绘的人处于一个没有规则、没有法律也没有一个权威人物能使他们遵守某种规矩的环境中——这就是所谓的自然状态。这是一个只有拥有绝对权力的政府才能解决的问题,霍布斯对它的描写令人印象深刻。政治理论家和社会学家至今仍称其为“霍布斯的秩序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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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27767 霍布斯的前提是,人是复杂的实体系统,是自然机器(natural automata),具有常识、理智和激情。在对人的智力的描述中,霍布斯用了很大篇幅来评论当时和之前两个世纪间经院派哲学家的学说,恼怒地斥其为胡言乱语。这类争论由来已久,但霍布斯表现出来的毫不动摇的唯物论和唯名论仍然令人耳目一新。理智并非上帝赋予的灵感来源,而是计算后果的能力。理智是用来计算名称的后果的,用现代的话来说,就是进行逻辑推断。字词之所以有特定的意思,是因为人给自己想记录下来的经历加上了“名称”。比如,“红”这个字的意思来自人看见了红色的东西,于是给它起了“红”的名字,人一看到这个字,就会想到看到红色东西的经验。这个关于意思的理论不太有效,尤其无法用来说明“如果”或“和”这类字词的意思,但它达到了霍布斯的目的。如果一切都是体(body),世界就只包括具体的实体(entities);但中世纪晚期的哲学发明出了各种各样的词语,用来指奥秘难解的属性。有些名称所指的实体莫名其妙,霍布斯有时会说它们是“无意思”(unmeaning)。他常常采用非常现代的手法,把它们作为其他东西的名称来分析——比如,一个名称的名称。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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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27769 霍布斯提出,关于上帝的一切言辞几乎都词不达意。称上帝为“无限善”并不能说明上帝有多么善,仅仅表示人说不出来上帝有多么善。说上帝无限睿智、无限强大,这种说法可以接受,因为它表现了赞美上帝的意图。“无限”这个名称的意思是人无力设定界限,坦承人无力为上帝的品质设限是对上帝的赞美。23这比阿奎那的怀疑论更进一步,霍布斯连比喻都不肯接受。他认为,人的经验以外的东西完全无法想象。这引出了一些有趣的说法,比如,人不可能知道,上帝接受人的祈祷赞美时是(像犹太人以为的那样)愿意让人把头盖住,还是(像基督徒认为的那样)不愿意让人盖头。但是,人应该以公认的赞美神的方式来敬神,无论那种方式如何,是不盖头,还是盖头。此论对宗教自由与政教分离产生了影响;一方面,它提出敬神方式一致是好事,另一方面,它又说这并非为了“宗教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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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27771 世间万事均为具体,一切普世之物皆是言辞;霍布斯在逻辑方面坚定地站在唯物论者、唯名论者和反柏拉图主义者的一边。传统哲学必须量力而行,它无法像柏拉图希望的那样,看到事物的本质。本来就没有本质。理智要有效运作,就不能被言辞的混乱炫花眼睛,所以才需要精确的定义,需要取缔经院派哲学家那种“无意思”的喋喋不休。但理智活动既是个人的,也是社会的;我们的意见可以被别人纠正,运用理智意味着愿意听从他人的意见。如果每个人都试图将自己的想法强加于人,或按自己的喜好给词语下定义,就不可能开展理智活动,正如每个人若都“宣布自己手中张数最多的同花牌是王牌”,就没法把牌玩下去一样。霍布斯不是《爱丽丝漫游奇境记》(Through the Looking Glass)里面的矮胖蛋头人(Humpty Dumpty),词语的意思不能随心所欲地想它是什么就是什么。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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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27773 人运用理智是为了过好的生活,因为人有自我保护的天性,想知道如何保全生命,如何过好日子。霍布斯对亚里士多德的伦理学和政治学嗤之以鼻,对他的物理学也同样鄙视,尽管承认他的生物学有一定的道理。《利维坦》要将亚里士多德赶出政治辩论的辩论场,但霍布斯多次悄悄地采纳了亚里士多德的观点,其中之一就是:人运用理性思考世界,也思考自己的动机。人天生要自我保全,想过好生活,实际推理是运用理智来决定该如何保障好生活;这样的思想没有丝毫反亚里士多德的意思。对霍布斯来说,亚里士多德的意见也许可以接受,他用来组织意见的系统却不能接受。亚里士多德的系统不仅本身荒谬绝伦,而且是荒谬之源。霍布斯系统的基础是对好恶的机械性观念,不是目的论的观念。霍布斯认为,人内心深处有一种东西驱使人追求自己想要的,避开不想要的。人的喜好由人的构造所决定,不是因为自然中存在着某种目的,人身不由己地受其吸引;人的欲望,而不是向善的自然冲动,确定了人的行动的最终目的。霍布斯拒绝了亚里士多德关于人性的目的论观念,也连带拒绝了人有“合适的”或“天生的”目的的观点。亚里士多德认为,人性中有既定的价值观;霍布斯却认为,那些价值观是人根据自己的好恶而注入人性当中的。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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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27775 善与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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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27777 霍布斯关于善与恶的性质的论述极为主观,对是否存在至善(summum bonum)这个棘手问题的讨论也仅从主观的角度出发。他有一句名言:“任何人欲望的对象就他本人说来,他都称为善。”善不是一种品质或状态的名称,而是人想要的东西的名称,无论这东西到底是什么。霍布斯认为,人对自己憎恶或嫌恶的对象称之为“恶”,对自己不关心的东西则称之为“令人不屑的”。只有人的愿望与恐惧才是现实;先有“称之为善”,然后才有“善”。人把想要的称为善,得到自己想要的就会感到幸福;此论只在大部分情况下成立。人想要的许多东西是达到其他目的的手段,如果想要的东西其实不能达到目的,或者会产生坏的副作用,那说明人本就不该想要那种东西,即使得到了也不会幸福。成功就是满足一个接一个的愿望;刨去副作用的影响,得到满足的愿望越多,幸福感就越大;反之,满足的愿望越少,幸福感就越小。这个结论与亚里士多德的观点南辕北辙,并且因下面谈到的霍布斯的另一个论点而进一步得到加强。根据亚里士多德的至善理念,人一旦达到至善,就再无所欲。至善在所有意义上都是终极的,它涵盖一切片面的善,使原来充满欲望的灵魂安顿憩息。霍布斯不想得罪亚里士多德的虔诚信徒,没有过分刻毒地嘲笑这个思想。尽管如此,他还是不容分说地将它打入完全不适合真实世界的一类。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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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27779 这是因为人是实体系统。人体处于不停的运动中;人的愿望不断改变,判断幸福与不幸的标准也随之改变。霍布斯提出了“此生之幸福”的概念。他从未明言,却始终暗示,人不可能清楚地知道他生的幸福为何;据他认为,“此生之幸福”就是尽量满足各种不断变化的愿望。还有“二级”愿望,指希望其他愿望得到满足,以及希望他人的愿望得到满足的愿望,这就是仁慈。这些二级愿望中,获得安全的愿望特别强烈。霍布斯不声不响地去除了传统的共善理念,代之以对截然不同的另一种共善的非传统描述。不同的人不会自然而然地追求同一个目标,因为没有什么可以使所有人都喜欢,也没有什么可以使人永远满足。一个愿望满足后,接着会出现另一个愿望,人也会开始寻找满足新愿望的办法。这不是坏事,正如吃了早饭后再吃午饭算不上饕餮。人不会明白天使的幸福,虽然人会想象并渴望得到那种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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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27781 愿望的可变性产生了两个有力的思想:第一个是霍布斯对骄傲的分析。在近代词汇里,骄傲是和别人攀比的极致。人的愿望可以变化,这意味着判断自己过得如何的标准来自人的内心,但这并不能回答某人是否“得到了他应得的”这个问题。我们总想看别人过得如何。如果别人过得比我们好,我们就嫉妒他们;如果我们过得比别人好,他们就嫉妒我们。于是,我们希望受到别人的嫉妒、羡慕,因为那说明他们承认我们过得比他们好。这样,我们从“自然地”想要某些东西(这里的“自然”用的是人所熟悉的语义)转为因别人想要那些东西而自己也想要。先是想要自行车,进一步想要小汽车,最后是为了让邻居羡慕而想要小汽车。“虚荣”是霍布斯政治理论中最重要的感情;在《旧约·约伯记》中,利维坦是“ruler over the children of pride”(“骄傲的孩子之王”)。《约伯记》为霍布斯这部杰作提供了标题,也提供了要说明的根本道理。“世上没有可与它相比的。”(Non est potestas super terram quae comparetur ei)不出意料,霍布斯的众多批评者中的一位把自己攻击霍布斯的书命名为“用钩子牵出的利维坦”(Leviathan Drawn Out with an Hook)。然而,这个标题定得不好,因为上帝对利维坦的描述暗示了约伯无法用钩子将它牵出。霍布斯将骄傲视为一种古怪的反社会情绪;若想有和平,政治制度便必须压制骄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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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27783 必须用与之相反的情绪来取代骄傲,人必须考虑自己最重要的长期利益和关注。他必须明白,自己是脆弱的生物,头等大事是自我保全。人必须思索何种行为能够有利于自我保全,而不是什么能够引起别人的羡慕。对于坚持传统思想的贵族来说,这个观点产生的两个结果特别令他们不快:第一,它认为所有人天然平等,没有天生的贵族。亚里士多德的想法正好相反,他认为,正如有些人天生是奴隶,“最好的人”也天生是最好的。第二,霍布斯坚称,贵族的责任由主权君主决定。王冠是通常意义上的“荣耀的源头”,从逻辑上更严谨的意义上说,“荣耀”是主权赋予的。这两个思想放在一起即可看到,根据霍布斯的理论,任何社会群体都不可能声称自己因出身和教养而有天然的统治权。霍布斯对贵族并无敌意。他为卡文迪什家族服务了将近60年,他欣赏“贵族式”美德,讨厌商人和商业生活。他反对的不是贵族,而是“天然的”贵族这个主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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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27785 愿望的可变性产生的第二个有力的思想是,霍布斯把亚里士多德对至善的寻求反转了过来。人不可能就至善达成一致意见,但有一个至恶,那就是死亡。每个人都有理由不惜一切代价避免“突然的暴力死亡”;没有至善,但可以同意存在着一个至恶(summum malum)。27对霍布斯来说,死亡为万恶之最,这几乎是物理学的真理;人作为自我保全的机器,天生注定要抵制任何会使机器停下来的东西。霍布斯反复指出,理性的人可以同意任何事,只除了被杀死这件事。涉及自杀或让别人杀死自己的诺言或约定是无效的。此论一个奇怪的后果是,验尸官做出的因神志不清导致自杀的结论成了赘述,似乎根据定义,杀死自己本来就是神志不清的表现。有意思的是,它还具有开明的意义,比如,老百姓不能对统治者说:“如果我做了那种事,就杀了我吧。”最多只能说:“如果我做了那种事,可以试着杀了我。”此中暗含的意思是,应当设法不被统治者杀死。霍布斯通过把突然的暴力死亡确定为至恶,把亚里士多德其余的政治观点也大多颠倒了过来。人聚在一起建立政治社会,不是出于共同追求好生活的合群驱动力,而是出于彼此恐惧的不合群的情绪,是为了避免死亡这一万恶之首。没有国家,人聚在一起就没有乐趣,只有无尽的痛苦。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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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27787 这并非说,建立国家的目的只限于保护生命和人身安全。霍布斯坚持说,国家的目的是促进他所谓的“适宜的生活”。这种生活包括文明生活的一切乐趣和裨益,首先当然是法律和秩序,另外也有经济富裕、求知深造、友谊之乐、社交之趣。许多益处被亚里士多德假设为国家存在的目的,霍布斯却将其归为国家建立之后的产物,但里面不包括“统治别人也被别人统治”这项政治意义明确的益处。一说国家之所以存在,是因为人天生合群,用亚里士多德的话说,是政治动物;霍布斯对此嗤之以鼻。他扭曲亚里士多德的意思,说人不像蜜蜂或牲畜那样,是本性合群的政治生物;国家是人为的产物,通过个人之间的协议而建立,那些个人对自己的权利和组成国家的条件有着强烈的意见。亚里士多德也是这个意思,不过他认为,自然决定了人是政治动物,必然组成政体,霍布斯却是不折不扣的近代思想家,他否认自然为人做了任何先天的注定,强调人组成政治社会是迫不得已。所以,对霍布斯来说,只管过自己的日子,不问政治,这不是损失;亚里士多德却认为,这样的生活是不完整的,对妇女和奴隶来说也许合适,对公民却远远不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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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27789 自然状态:所有人与所有人为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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