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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28785 这是斯多葛主义的观点,经常被批评为错把避世当自由,黑格尔在一定程度上也提出了同样的批评。其实这种批评并不对。黑格尔同意,斯多葛学派提出了实现自治的真正方法;换言之,斯多葛学派就奴隶怎么能是自己的主人提出了言之成理的解释。奴隶不自由,因为奴隶主对奴隶有绝对权威,但尽管如此,奴隶仍是自己的主人,只服从自己;此论看似自相矛盾,然而可以解释得通。人们经常把它和声称奴隶可以感到幸福的观点弄混。南北战争之前,美国南方奴隶主喋喋不休地重复的就是这第二个观点;尽管无论奴隶主多么大力宣扬,它说的都不可能是事实,但它并不自相矛盾。如果奴隶喜欢被奴役,或对自己的生活满意无怨,不在意被奴役,那么他就是幸福的。只有把典型的非自由人说成是自由人才是矛盾的悖论。想一想罗马人的自由人概念,它处处都与奴隶的定义截然相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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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28787 斯多葛派的观点是这样推论的:当别人可以任意对我们发号施令时,我们就失去了自由;这一点没有争议。人大多害怕不服从带来的可怕后果,于是屈从于威胁。奴隶主希望通过威胁来压垮奴隶的意志,但是,可以在服从与受惩罚之间平静地做出选择的奴隶确保了选择权掌握在自己手中,在这个意义上他仍然能够自治,也就是自由的。反之,主人若控制不了自己的反应,就失去了自治。黑格尔知道,这个关于自由的理论不能令人满意。至于它有哪些缺点,黑格尔故作高深,闭口不谈,但他看出了关键的问题。斯多葛派所说的奴隶是在两恶之中择其一。他的确可以自己选择,我们看到他超越了非斯多葛派信徒——无论是自由人还是奴隶——感到的恐惧与焦虑,也许会感到由衷的敬佩;尽管如此,一般人想到自由选择时,通常想的都是在好与坏之间的选择。斯多葛派所谓的人可以自己掌握的选择并非自由选择,因为它是在死亡与任何其他行为之间的选择。我们已经看到,霍布斯在这一点上与斯多葛派站在一起,说人被主权者把刀架在脖子上时同意服从,这算是自由的选择。多数人会认为斯多葛派和霍布斯大错特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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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28789 黑格尔没有批评斯多葛派文不对题。他们的确是在论述自由;黑格尔也坚信,自由的实质是人只服从自己。他一直在探索自治(即自我管理)的各种条件,包括思想上、行动上,最终是道德上和政治上的条件。黑格尔继承了卢梭和康德的观点。虽然他批评卢梭关于国家建立在契约基础上的主张,也批评康德的类似主张,以及康德只注意单独的个人,把自治解释为由非实际的“本体”自我指挥实际的自我,但是,黑格尔和康德一样,认为自由不仅仅像霍布斯及其追随者所说的,只意味着不受干涉。小孩子不可能自由,因为他的意志尚未形成;精神病人不可能自由,因为他的意志无法形成;瘾君子也不可能自由,因为他无法理性地控制他的选择。无论如何,斯多葛派的观点是消极避世的,而自由却是主导世界,享受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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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28791 《历史哲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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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28793 《精神现象学》开始不久就谈到了注重精神的斯多葛主义。但是,从个人良知出现,到基督教壮大,再到思想在宗教改革后的欧洲寻求自我了解终获成果,在这整个过程当中,物质一直存在。让我们沿着黑格尔为学生编写的《哲学全书》(Encyclopedia of the Philosophical Sciences)的路子,先看黑格尔的历史哲学,再看他对理性近代国家的叙述。黑格尔在《法哲学》结束时简略介绍了《历史哲学》的内容,说《历史哲学》要按顺序详细解释各个“世界历史纪元”,它们体现了人对于自由不断加深的理解。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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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28795 《历史哲学》毫不讳言要宣扬“神证论”,要证明上帝之道。不过我们已经看到,黑格尔所说的“上帝”绝不是《旧约》和《新约》里面的上帝。《历史哲学》结尾处响亮地宣称,不仅“没有上帝”就没有历史,而且历史从来就是上帝所为。如果此言听来使人安心,不要忘了黑格尔还说过,历史是“屠宰台”,是屠夫的砧板。历史也是法庭,但它做出的判决都是死刑判决。好像这样描述的历史还不够惨,黑格尔又说,“世界历史”(Weltgeschichte)不是关于每一个曾在地球上生活过的人的故事。能引起历史哲学兴趣的人寥若晨星,因为大多数人的生活没有任何值得思考的东西。人民也是一样。如果说没有多少单个的人能达到世界历史的级别,那么世界历史级的人民就更是凤毛麟角。黑格尔一竿子打翻整个非洲大陆,说非洲没有历史,那里没有出现过,也不可能出现任何对人类自由史意义重大的事情。虽然黑格尔的历史观以欧洲为中心,不过他也曾猜想,历史发展的方向可能会向西越过大西洋,美国可能代表着人类自由未来的某种无法预知的形式;俄国也可能出现惊人的发展,未来可能是美国与俄国分庭抗礼。1992年苏联解体之前,这个思想在黑格尔的现代读者群中反响相当强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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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28797 《历史哲学》在三个层面上叙述了自由的历史:人类历史是自由的历史,自由的概念最初是“一人自由”,进而发展为“有些人自由”,最终成为“人人自由”的理念。这与《精神现象学》中的说法虽不完全一致,却也不相悖。此论若不加说明,初看起来不太容易理解。今人大都认为,公民权利与市场自由的结合就是自由民主国家促进的“自由”。我们认为,这种自由是几个高度发达的富裕社会取得的成就,需要小心维护。我们也认为,古希腊与古罗马城邦生活中体现的“古人的自由”已经一去不复返,并不包括在今人享受的自由之中。大部分人还认为,近、现代世界实现的自由不是“历史注定的”;自由得以实现,靠的是艰苦卓绝的努力,再加上命运的眷顾,它的未来充满着不确定性。认为人类历史永远会朝着实现普遍自由的方向发展的观点没有说服力。黑格尔并不持有这种难以服人的观点,也不认为历史从来是明白无误的进步史。他不像有时看起来的那样坚信近代社会的优越,也从未完全摆脱对古希腊的怀旧感情,那是德意志思想与文学生活的显著特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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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28799 黑格尔当然明白,古典政治不可能重现,法国大革命堕落为恐怖统治的一个原因就是它坚持追求关于公民美德的不合时宜的理想。黑格尔也没有试图在近代社会中寻找替代品。然而,他仍然不禁要赞扬他眼中那段人类美好的青年时期的政治。关于人对自由的理解与实现所体现的进步性,黑格尔的概念转弯抹角,复杂已极。这给他的著作平添了趣味。比如,苏格拉底早就论述过基督的教诲中黑格尔认为有价值的所有内容,但是,因为自由必须植根于并体现在社会的文化与制度之中,所以,浸淫了整个西欧和近代人意识的是基督教关于个人内心自由的概念,在此过程中,基督教还有罗马帝国的法律和政治文化作为外部支持。这就给“苏格拉底作为思想家和导师是否比基督更伟大、更出色”这个问题的回答留出了广阔的空间。在黑格尔时代的普鲁士,谁敢提这样的问题简直是胆大包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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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28801 《历史哲学》的主导思想并不复杂。人的意志是自由的源泉。人对自由的最初体验来自对世界和对他人采取行动,产生作用;这与关于主人-奴隶辩证关系的讨论是一致的。在东方的暴君制国家中,只有一个人是自由的,因为只有暴君自己可以自由行动,所有其他人都是他的奴隶。他们只能遵从他的意志,不能有自己的意志。这对政治有何影响呢?暴君制下没有政治可言;也许有关于政策的讨论,暴君可能完全被谋士与廷臣,更不用说还有后妃,所摆布,他的敕令也许在他的军队镇得住的地区之外得不到有力执行,但是,自治的人民应该或必须做什么,这个问题在暴君制下得不到系统的公开讨论。前面已经看到,柏拉图设想的哲人国王统治的政体把政治归入哲学(或合理管理)范畴,把统治者的决定当作寻求一个明确问题的答案的思索过程。如亚里士多德所说,这个设想的一个方面意味着所有(理性的)意志成为了一个意志,不再存在多种合法愿望,政治也因而不再必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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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28803 暴君制与希腊人所理解的政治格格不入。他们在这个信念的激励下,在公元前5世纪初与波斯帝国进行了长期的抗争。注重实际的人会指出,对暴君制在概念上明确干脆的反对并未反映在实际情况下,因为许多受波斯人统治的希腊城邦继续自己管理自己的事务,并未对自己的处境特别不满;后来罗马帝国治下的希腊城邦和再后来神圣罗马帝国名义统治下的意大利城邦也都是同样的情形。但是,黑格尔的历史是概念的历史,实际的文化只能大致与概念一致——概念有时是对实际情况的反映,有时却只是理想,而且通常只有事后才能看清楚。如黑格尔在《法哲学》中所写,密涅瓦[2]的猫头鹰只有在黄昏时才飞翔。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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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28805 希腊城邦的制度体现的是“某些人自由”的思想。城邦提供的那种形式的自由有双重的限制。这种限制与公民资格的限制紧密相关。几乎每一个希腊城邦都规定,只有本地出生、拥有财产并携带武器的男性才有资格成为有参政权的公民。在雅典这个近代之前最民主的城邦里,也只有公民的后代才能是公民。亚里士多德作为有居留权的外国人,永远也得不到雅典的公民资格。公民必须是年龄和体力上都适合从军的男性,这一点很重要,因为他们做出的决定中最重要就是战与和的决定。一个参加公民大会的公民若是听了会上的辩论后投票赞成打仗,那么他很快就必须投入他投票决定的作战。所有希腊城邦莫不高度依赖奴隶劳动。某些人自由意味着另一些人被奴役。2000年来,论述民主的撰著者一直说,正是因为有奴隶做劳动力,雅典公民中比较贫穷的人才得以抽出时间从事政治活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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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28807 邦雅曼·贡斯当关于古人和今人自由的著名论述一是为了指出,恢复古时的自由需要重建奴隶制,以此来批评不经思考盲目怀念古人自由的主张,二是为了提醒教养高雅的自由主义者,要过古时那种需要全身心投入的政治生活得做出多大的牺牲。然而,贡斯当比黑格尔更加强烈地认为,需要保留古代自由的一些要素,以确保近代代议制政府能够存在下去,而不致沦为拿破仑式的暴君制。11除非有足够多的公民积极参政来维护法治,保持代议制政府不变质,否则暴君制必将卷土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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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28809 古希腊的自由观念有缺陷,它不承认“人作为人是自由的”,换言之,它不承认人性的本质是自由。因为黑格尔坚信思想受时代的限制,所以他对古希腊自由观念的评论没有任何贬义。若因为古希腊人没有看到在宗教改革和启蒙运动之后才变得清晰起来的问题而对他们横加指责,那是荒谬的时空错置。黑格尔也知道,好生活的所有构成要素并非都能同时共存。他在年轻时写的文章中,曾说过古希腊是人类美好的青年时期,近代世界不过是那个时代暗淡的影子。到了晚年,他似乎不再强烈地怀恋雅典。在《历史哲学》中,他仍然认为雅典的一个成就使近代世界只能望洋兴叹,那就是日常生活的一种审美的统一,雅典社会中个人与社会的高度和谐是今人无法达到的。我们会觉得,雅典的爱国主义压得人喘不过气来;雅典人则认为,他们的雅典人身份是享受自由的条件。对我们来说,没有对个人良知这个宗教改革的产物的尊重,自由就会受到破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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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28811 希腊制度之不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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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28813 个人与城邦的一致是脆弱的。希腊政治无时无刻不处于内战的边缘,希腊的各个城邦永远无法聚合为一个单一的希腊国家,或组成坚固的邦联来抗击马其顿的腓力国王、他的儿子亚历山大大帝或不断扩张的罗马共和国。然而,黑格尔认为,是苏格拉底为雅典敲响了丧钟。他的作用甚至超过了亚历山大大帝。苏格拉底坚持服从他的守护神(daemon)的指示,哪怕丢掉性命也在所不惜,这揭示了个人与城邦的一致是多么浅隘,也说明真正的个人自主不在公民自治这个政治理想的范围之内。真正的自主建立在人按照理智自我治理的能力之上。这是黑格尔自由论的关键。自由不能仅仅意味着采取行动时不受强迫,因为那等于说一个疯子做的事只要不是被人强迫,他就是自由的,但是谁都知道,疯子不可能自由,因为他没有自我控制的能力。没有他人强迫是自由的一个条件,但自由本身意味着自主,即自己为自己制定规则。既然人遵从的规则必须是连贯的,有系统的,所以自由归根结底意味着遵循理智确立的规则。人不受强迫,就可按照理智行事,所以,没有强迫的确对自由至关重要。然而,它并非自由的全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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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28815 苏格拉底显示了希腊城邦自由的缺陷,但这只是他的一个作用;他还预示了基督的出现,他坚持听从守护神的指令,此中的全部含义只能等基督教形成了对世界的理解后才能明白。破坏希腊自由的另一位关键人物是亚历山大大帝,他对公元前4世纪希腊城邦的实际破坏毋庸赘言。在黑格尔的叙述中,亚历山大的重要性不及苏格拉底,因为苏格拉底显示了希腊文化所表现的世界精神在哲学上或概念上的不足,而亚历山大仅仅表明了希腊政治组织方面的不足——虽然这个“仅仅”非同小可。亚历山大也显示了既伟大又渺小的个人是如何推动历史前进的。亚历山大33岁即英年早逝,死因可能是疟疾,也可能是肝坏死,还可能是被人下毒。如果是第一个原因,可真应了“人生无常”这句老话,这位叹息世界上再无可供他征服的地方的雄主居然栽在了小小的蚊虫手里。黑格尔却从中看出了更大的历史和哲学上的寓意:历史利用亚历山大终结了人类对希腊自由概念的实验,用完了他后就弃之如敝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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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28817 黑格尔关于历史英雄的观念因此是讽刺性的。他当然相信历史上存在举足轻重的人物,拿破仑就是一位;在这个意义上,他赞成历史的伟人理论,认为英雄的壮举推动了历史进步。然而,黑格尔的一个著名观点是:真理在于全体,不在于个人。伟人之所以成为伟人,不是因为他们有多伟大,而是因为他们在整场戏中扮演的角色。具有讽刺意味的是,黑格尔坚持说,历史需要伟人推动,但他又说,一旦伟人完成了历史使命,就会被历史当作废物扔到一边。亚历山大的死因无论为何,都是大计划中的一个偶然事件;黑格尔的意思是,亚历山大一定会因为某件事而退出历史舞台,这一点绝非偶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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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28819 黑格尔的《历史哲学》会使任何注重分析性哲学的人感到不安。人们难以理解黑格尔为何坚持说他的哲学是“神证论”。黑格尔说,不仅“没有上帝”就没有历史,而且历史从来就是上帝所为;此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并不清楚,有许多可能的解释,其中最简单的是,黑格尔认为历史是有意义的,不是像亨利·福特所说,是“一件该死的事接着另一件该死的事”,也不是像麦克白更有创意地说的,是“一个愚人所讲的故事,充满着喧哗和骚动,却找不到一点意义”。历史当然是充满着喧哗和骚动的故事,因为它毕竟是屠宰台,是各个文化和民族前来接受死刑判决的法庭,但是它绝非没有一点意义,它也绝非由神写好剧本,人注定要照着演出的戏剧。不过,若说戏剧能够自我编写,这个概念可不容易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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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28821 尽管如此,一旦我们了解了黑格尔对古希腊世界的感情和对它的各种不足的看法,就知道了这出戏该是什么情节。基督教关于个人灵魂具有无限价值的观念是内心自由的基础,合法理性的国家则是外部自由的基础。如果在一个社会中,宗教不是迷信,法治不是专制统治的遮羞布,这个社会就实现了自由,所有人就都是自由的。这样的自由与波斯专制君主的自由和雅典公民的自由都不一样。它是理性的自主,既不像暴君的权力那样随心任性,也不像雅典公民的自由那样完全淹没在对城邦的忠诚之中。黑格尔带领读者走过复杂曲折的旅途,就是要达到这个目的。罗马人对理性自由的贡献是法治和对公共事务的高效管理,尽管那种管理是机械刻板的;基督教的贡献则是摒弃尘世的欲望,以服从上帝的意志为自由。二者的结合为黑格尔能够接受的一种个人主义提供了基础。黑格尔声称,历史证明有些寻求自由的方式是死胡同,其中包括通过与世隔绝来寻求自由的纯粹的苦行主义,还有过于理性地企图根据康德式伦理来治理自己和世界的努力。黑格尔在《法哲学》中解释说,应该把希望寄托于近代的宪政国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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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28823 《法哲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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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28825 黑格尔提出了一条中庸之道,但它的含义不只是必须尽力在社会和个人、传统和理智互相冲突的要求之间达成平衡——这个思想切合实际,却不免平庸。只有使人民对生活满意、有严肃的道德标准、能增进自由的社会才有权对人民提出要求;一个人只有履行好作为社会一员的义务,他的个性才应得到尊重。只有确立了理性可以接受的法律制度和道德伦理(Sittlichkeit)的传统才值得理智的人遵循,只有可以融入习俗惯例的合理的道德原则才能够成为政治的基础。黑格尔依此提出,理智体现于宗教改革运动后的欧洲这个具体社会的实践之中。这也是黑格尔把《哲学全书》中讲述历史和政治的一卷命名为“客观思想”的原因。他将这个社会称为“日耳曼世界”,经常被人误会他支持日耳曼民族主义,认为只有日耳曼人才能创造自由的政治。事实远非如此。后来的德意志思想家抱怨说,他根本不是民族主义者;这个说法才更加符合事实。“日耳曼世界”指易北河以西的欧洲,那是查理曼的欧洲,拉丁基督教的传统、罗马昔日的荣光和日耳曼部落未被罗马同化的那种强悍不羁的个人主义滋养了这个欧洲的成长。它深知个人良知与社会秩序的重要;即使它的社会组织远未充分显示赋予它合法性的原则,它仍然是具体的自由和务实的理性的活生生的例示,尽管这个例示存在着诸多缺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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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28827 黑格尔阐述这些原则的著作是他写过的最简单的一部。《法哲学》没有《历史哲学》的灼灼文采,也没有《精神现象学》的澎湃精力,但是它的结构清晰,目的与论点均明了易懂。讲到黑格尔的著作时,“简单”仅是相对的,《法哲学》其实已经够复杂了;黑格尔在《哲学全书》第三卷里对《法哲学》的论点做了简略的介绍。社会是“客观思想”的世界,在这个世界中,理智体现于制度之中,其意义必须由哲学家来发掘,但制度安排的所有参与者都本能地明白制度的合理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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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28829 《法哲学》讨论的问题如其标题所示是:法治意味着什么,近代世界的人有哪些权利,这些权利是如何产生的,以及创造了这些权利的近代国家如何获得合法性。该书论述的不是政治而是哲学意义上的法学。书中只字不提政治生活中混乱的竞争,也基本未提相互冲突的利益之间通过谈判达成妥协那种意义上的政治。它讨论的是理性意志在社会和政治生活中如何得到反映,在制度中如何得到体现。要清楚地了解这个题目的意思,最好的办法是把不同的理论做一个对比。边沁和所有其他功利主义者都认为,政治理论研究的是如何创造能给人民提供最大幸福的制度。这一论点的驱动力是效用,不是理智;或者应该说,理智要求的是对所有相关的人最有利的。黑格尔认为,幸福作为目标太模糊不清,太变幻不定,太难以捉摸,无法用来测验政治制度是否合理。大部分人以他人的际遇作标准来衡量自己的幸福程度,于是,“和邻居攀比”没有被比下去就成了社会化的人感到幸福的一大原因。被黑格尔称为“政治学之父”的霍布斯把意志确定为政治的基础,黑格尔认为这是正确的起点。根据霍布斯的理论,主权者的权威建立在治下人民意志的基础上。每个人都对别人说:“如果你服从这个人或这些人的话,我也会服从。”政治权威即产生于这个承诺。不过,黑格尔认为这还不够,因为这只是具体的、个人的意志,而且每一个被统治者的区区口头承诺并不能保证由此建立起来的制度一定合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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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28831 黑格尔理论的基础是意志,不是对幸福的追求。但他所说的意志不是个人的实际意志。黑格尔认为,人只有遵从理性意志的指导才是自由的。既然一切理性的人都应有同样的理性意志,所以理性意志就是普遍意志,但这个普遍意志与卢梭设想的完全不同。它不是人们决心确定抽象的行为守则来约束自己的那种意志,而是产生于人与人的交往互动显现在生活之中的意志;人通过学习观察才知道该如何生活,通过回过头去思考生活才理解这种意志的理性。黑格尔认为,法国大革命之所以失控,是因为革命者采纳了卢梭的普遍意志观。他们以为,普遍意志是客观发生的,像自然力量那样加之于人。但这样的意志是没有内容的。仅仅从它对所有理性的人提出同样的要求这个事实中,无法推断出它的要求到底是什么。如果不给这个意志填上合理的内容,它就只能是某一个人的心血来潮——最终就是罗伯斯庇尔式人物的任意决定。无法想象埃德蒙·伯克会欣赏黑格尔的著作,但黑格尔这个论点是伯克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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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28833 《法哲学》分为几个相互关联的部分,构成两组三元结构,一组是关于概念的,另一组是关于制度的。概念部分的三元组合是“抽象法”、“道德”和“伦理生活”。这些标题的意思并不清楚,不光是因为“Moralität”和“Sittlichkeit”这两个德文词与英译的“道德”和“伦理”的意思并不完全一样。如果一位德国读者跟随黑格尔的哲学旅程,从《精神现象学》读到《法哲学》,他就会知道,黑格尔过去曾把“Sittlichkeit”描述为没有发展完全的伦理意识。在那种情况下,“Sittlichkeit”的意思是“习惯性道德”,它的缺陷在于它并非理性思考的产物。但是,《法哲学》中的“伦理生活”既是习惯性的,也是理性的;它是宗教改革后西欧社会这个有史以来最理性的社会中制度化了的道德意识。“Moralität”显然可译为“道德”,但它是抽象的道德,与对家人、朋友和国家的忠诚没有关系。第二个三元组合比较容易描述,它把伦理生活的范畴分为家庭、公民社会和国家,可以说它们是近代道德生活制度化的不同方面。比起对于这些标题的普通理解,黑格尔的论述在有些方面更窄,在别的地方又更宽,不过他的逻辑是很清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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