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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29163 “人民真正地当家做主”是书中一个典型的简短章节的主题;这一章居于上卷第二部分之首,叙述了这样一个明显的事实:在美国,几乎每一个权位的在位者都不仅经选举产生,而且每过一两年还要重选;不仅立法者,而且大多数地方的法官和所有地方的行政官员都要对人民负责。对一个习惯于国王靠世袭、议员终身制、选民人数极为有限、司法部门是皇家官僚机构一部分的法国人来说,这一切造成的震撼可想而知。托克维尔紧接着指出,必须记住,人民治国指的是“多数人以人民的名义行使治理”,这就突出了麦迪逊和杰斐逊提出的“人民统治在何种情况下会蜕变为多数人的暴政”这个问题。托克维尔安抚了人们的担心,说多数人大部分都是真心为国家好的守法公民;但这个担心只是暂时得到搁置。虽然多数人是真心为国家好的守法公民,但多数人的权力仍然至高无上,没有任何制约。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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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29165 托克维尔关于多数人暴政的讨论有不止一个思想基础。他假设,霍布斯意义上的主权必须依托于某个实体。他和许多政治哲学家一样,认为在每一个政治和法律制度中,都一定有一种绝对的、不受限制的权力。不仅边沁及其追随者,就连布莱克斯通也持有这个霍布斯式的观点;批评者则举美国为例,说那里的法律和政治制度就没有霍布斯式的主权者,它是单一的制度,但它的一体性并非来自主权者。托克维尔把这个意见弃置一边。他认为,多数人就是主权者,而且是绝对主权者;因为对多数人的决定无处上诉,所以严格说来,多数人统治是暴君制。这个想法颇有道理。穆勒认为,东印度公司对印度的治理就是暴君制。它是良性的暴君制,而且公司本身也要受英国政府的监管。但无论如何,它不对治下的印度人民负责,所以是暴君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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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29167 民主政体中的多数人不对少数人负责,因此是不折不扣的暴君;这个论点失之绝对。根据逻辑,每个政府都一定有一个截止点,任何因不服法律和政治决定或某项立法而提起的上诉都到此为止;未能如愿的人要么必须接受失败,要么就只能拿起武器造反。没有哪个个人或团体能掌握暴君式的绝对权力。美国宪法为任何大权独揽的企图设置了重重障碍;总统无权解散国会,而是必须等待国会选举换届,如果他运气好,也许新当选的议员会更愿意同他合作。国会则不能像英国议会罢免大臣、解散政府那样罢免总统。早在托克维尔访美之前,美国最高法院就赋予了自己宣布立法不符合宪法的权力,哪怕有关的立法得到了国会的通过和总统的签署。如果愤怒的多数人发现他们想做的事情不符合宪法,强烈要求修宪,那么就需要国会和各州以足够的多数通过宪法修正案;多数人必须忍受这一整套程序造成的拖延。不过,修宪并非无法做到。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美国宪法第十八修正案压倒威尔逊总统的否决得到了通过,1919年获得批准。这条修正案禁止出售含酒精的饮料,产生的结果好坏参半;它救了许多美国人,使他们不致罹患酒精造成的疾病,但也为黑帮和非法酒商开辟了滚滚财源。1933年,它被第二十一修正案废除。它耗时三年才成为法律,被废却用了不到一年的时间。至于这一事实对人性的揭示到底该令人悲哀,还是该使人放心,那不是我们关心的问题。重点在于,修宪需要长期不懈的努力,愤怒的多数人很难做得到重写国家的根本大法来适应自己的需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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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29169 托克维尔对此非常清楚。《论美国的民主》上卷的第一部分详细介绍了美国的历史、地理以及它的宪政安排。他同意其他人的观察,指出,律师在美国起着异乎寻常的作用,可以说他们统治着美国。他认为这是美国的一个优点,这也许与他对自身职业的自豪感不无关系。无论如何,他知道美国的宪政安排是一举两得,它既建立了有效的国家政府,同时也防止任何党派,包括麦迪逊所谓的“多数派”,行使不受约束的权力。他也明白美国宪法关于各州无论大小,在参议院都有同等代表权这条规定所产生的效果,知道它的目的是为了把奴隶制的问题排除在议程之外。在思考托克维尔对多数人暴政的焦虑的时候,不应忘记,防止多数人暴政的措施更加有效地保护了奴隶主,而不是宗教少数派和特立独行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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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29171 托克维尔认为多数人的权力至高无上,这一点令人费解。熟悉议会主权的英国观察者会认为,无论是那时还是现在,多数人要想按自己的心意做成事情都困难重重,而美国政治给人印象最深刻的特点就是,近水楼台的利益集团能够从政治制度中攫取多数人得不到的好处。但是,托克维尔和麦迪逊一样,认为法律仅是“羊皮纸壁垒”。多数人权力的至高无上是美国生活的深层次事实,比宪法还要根深蒂固。要明白它有多深,需要大略看一看托克维尔对“为什么英国人成功地在美洲扎下了根,法国人却没有”这个问题的解释。矛盾的是,法国人为争取成功该做的都做了,却还是铩羽而归,而英国人不经意之间就成功了。这大大加强了美国人(指英裔美国人)良好的自我感觉。法国政府为了沿密西西比河谷建立组织合宜的殖民地,仔细研究过那里的地理、气候、土壤和任何其他能够获得的信息,并在敏感地带建立了军垦区,还按照法国的模式建立了高效的政府。然而,法国的殖民地没有蓬勃发展,没有扩大,反而越来越小。英国人觉得它们碍事的时候,一下子便把它们扫除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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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29173 反之,在美洲东海岸定居的英国人不是逃离政府的异见者,就是逃离债主的躲债人。虽然英国政府号称对他们行使主权,还派了皇家总督,但是殖民地的政府都是移民自己组建的。有些殖民者讨厌这样建立起来的政府不亚于讨厌他们逃离的英国政府,于是离开去另起炉灶,建立自己喜欢的社区。这些毫无章法、完全顺其自然的社区反而发展得红红火火。这并非说英国人和法国人是完全不同的种族,虽然托克维尔有时暗示他们可能真的不同。托克维尔论述的关键是他对17世纪和18世纪法英两国政府不同行为的叙述。法国政府对殖民地实行监护,虽然有诸多成效,却扼杀了个人的活力;英国政府对殖民地不闻不问,反而释放了殖民者的无穷精力。这对英裔美国人的道德观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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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29175 托克维尔对自己同胞的描述常常前后矛盾,有时说法国人本性安土重迁,有时又完全相反,说法国人追求光荣,而英国人则不是。这还不算,他还像别人一样,说没有几个英国人愿意离开白人社区,成为美洲土著。他们不与土著通婚,英国的捕猎者不像法国人那样,和荒野中的异族人打成一片。乍一看很难明白托克维尔到底想说什么。怎么也看不出追求光荣、爱家恋家和快乐回归“高尚的野蛮人”的生活这三者会结合起来,成为对一群人的主要影响力量,因为这三种不同的激情彼此差异太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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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29177 有办法帮托克维尔解围,而一旦知道了如何帮他解围,也就明白了多数人的暴政是如何形成的。托克维尔问道,为什么英国人在美洲定居下来,成功地建立了殖民地,而法国人却没能做到?最简短的回答应该是“清教徒主义”,不是马克斯·韦伯在《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中所说的加尔文派新教思想。与眷恋故土的法国人相比,英国人不肯在自己反对的政府下生活,拒绝接受他所在世界的界限无法逾越。与追求光荣的法国人相比,英国人坚忍不拔地努力完成眼前的任务,把蛮荒之地变成肥沃的农田和牧场。他与被荒野的魅力迷倒的法国人不同,决意把荒野驯服,使它为人类所用。他的个性有缺点;他可能心如铁石,眼界狭隘,缺乏想象力。他对被他踢开的人遭受的损失无动于衷,无论那些人是美洲土著、黑奴,还是他认为懒惰愚昧的任何种族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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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29179 就是这样的英国人创建了美国这个新生的共和国。他们坚信自己正确,建起了增强多数人权威的政治制度。托克维尔知道,欧洲人通常认为美国的政府软弱无力。欧洲观察家羡慕美国公民的自由,但惊讶于联邦政府的权威之小、权力之少。托克维尔的看法正好相反。令人惊讶的不是美国人的自由之多,而是他们的自由之少。他注意的是美国人的自由如此没有保障、政治制度如此偏向多数人的权威。在一个非暴君式的政府下,民众如果不服一个权威的决定,可以向另一个能够制约那个权威的权威上诉。托克维尔说,美国不存在这样的制约,因为公共舆论无处不在、无所不能。每个机构都是公共舆论的工具。立法机构代表公共舆论,所以它通过的法律与公共舆论一致;法官由人民选出,只有以顺从公共舆论的方式执法,才能保住职位。说多数人至高无上,其实就是说公共舆论无所不在、无所不能。对美国宪法条文的解释强调各个机构间的制衡,但托克维尔认为,纸面上的规定敌不过公共舆论绕过规定的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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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29181 尽管如此,美国仍然保持了自由,因为美国人在实际问题上自力更生,尽量不干涉他人,无须政府帮助或控制,有能力安排自己的生活。对于没有强势的中央政府这个问题,法国与美国的态度截然不同,托克维尔的有关描述不无挖苦;法国政府一心要对殖民者进行监护,美国人没有监护,但他们组织起来,自给自足。为此,美国人采取了许多做法,比如,担任陪审员使他们不得不参与公共事务,并为他们提供了一种形式的政治教育。地方报纸多种多样,是对政治教育的加强,而不同的报纸政见不同,又确保了意见单一性这个民主的弊病不断被打破,使民主必须兼顾不同的意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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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29183 托克维尔建议了在民主社会中确保自由的办法,他说,“意见的对抗”不仅需要维护,而且十分重要。意见的对抗并非存在于虚空之中,好像美国社会是一个辩论俱乐部。托克维尔承认,政治辩论的基础是经济生活。美国是典型的机会之国。托克维尔撰写此书时,美国西进的伟大时期尚未开始,东海岸及密西西比河沿岸的贸易和工业重镇也还没有大量吸收南欧与中欧的天主教徒移民、东欧的犹太人、1848年之后从德国和奥匈帝国蜂拥而至的激进流亡者,等等。然而,按照欧洲的标准,美国当时向西发展的势头已足以令人震惊。美国经济的一大支柱是农业,这里指广义上的农业,包括利用奴隶劳动来生产烟草、棉花和糖以供应远方的市场;另一大支柱是商业,内地如雨后春笋般冒出了许多城市,城市中设有工厂从事小型工业生产或农产品加工。纺织工业在新英格兰迅猛发展,但建立在宾夕法尼亚州出产的煤和铁的基础上的工业化还要再等30年。即便如此,美国也比同等发展水平的欧洲社会繁荣得多;移民环顾四周,把自己在美国的日子与在欧洲时的境遇相对比,自然心满意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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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29185 美国不同地区的利益不同,对世界的看法也不尽相同;这种经济利益的多样性造成政治辩论永无休止。但美国的政治辩论并不越界。美国的宗教尤其要求公民自我约束、体面正直;它也使人重视现世的成功,将其视为赢得敬重的徽章。托克维尔做了一个孟德斯鸠式的假设,其中暗含了他对宗教的重视;他假设,因为有些气候助长暴君制,有些气候利于自立自主的精神,所以物质原因对非暴政共和国的成功有一定的影响,并能培育出不容忍暴政的公民;法律的影响要大得多;道德的影响是最大的。道德的中心部分就是宗教,不仅在信仰的意义上,更重要的是在社会实践的意义上。美国人想出了一个惊人的办法,把宗教变成了一支强有力的社会力量。他们把彻底的政教分离写入了宪法。美国与旧制度下的法国不同,它没有财力雄厚、无所事事的僧侣阶层与同样财力雄厚、无所事事的贵族结成的联盟。无论美国人有什么样的理由不喜欢政府,他们的情绪都不可能发展为反教权主义;如果他们不喜欢自己所属的教会,尽可以投向另一个教会,或干脆自创教会。大革命前法国教会与国家结成的联盟使它们彼此连累,一损俱损。人们常说,反教权思想在天主教国家比在新教国家更普遍;托克维尔感兴趣的不是这个事实,而是宗教在一个喧嚣忙碌、沿着近代化道路大步前行的社会中的生存前景。他认为,比起更加传统、等级更加分明的社会来,美国的民主更需要宗教的支持。相信人人平等的民众总是躁动不宁,在美国这样的社会中,穷人富人无一例外,都面临着经济的不确定性,必须有一种力量来中和这种情绪。宗教能形成“心灵习惯”,使不幸的人得到慰藉,使无所适从的人有所依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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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29187 在《论美国的民主》上卷的结尾处,托克维尔对美国“三个种族”之间的关系表示了极大的忧虑。这三个种族是欧洲白人、美洲印第安人和黑奴。托克维尔确信,印第安人的灭绝已成定局,并认为那是道德上的灾难。这种悲观是托克维尔典型的态度;他强烈认为印第安人虽然值得钦敬,但仍将不可避免地走向灭种。美洲土著的灭绝是道德上的灾难,不仅因为他们遭受的残酷待遇令人发指,也不仅因为白人政府违背了它所签署的所有条约,只在对自己合适的情况下才尊重自己同意遵守的协议——这些行为使任何正直的人都为之羞耻,而且还因为它消灭了一种实质上贵族式的生活方式。在托克维尔看来,与普通美国人生活的那种单调无奇、自我中心的安宁相比,印第安人注重培养荣誉、勇气和欧洲的贵族武士所熟悉的美德,这些正是民主可能会失去的宝贵品质。然而,印第安人的灭亡是无法避免的;在世界的任何地方,欧洲人所到之处都给当地的土著居民带来了灭顶之灾。即使欧洲人想防止这样的灾难发生,也束手无策。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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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29189 托克维尔对美国黑人命运的看法同样悲观。黑奴的处境显然是不堪忍受的。然而,托克维尔关心的是奴隶制给美国白人带来的伤害。他的悲观说明,他感到,无论解放奴隶与否,都不会有好结果。奴隶制使蓄奴社会道德腐化的论点在他之前已经有人提出过,但他的论述特别生动,因为他甘冒风险,乘船沿俄亥俄河顺流而下,目睹了河的一边实行奴隶制的结果和另一边自由人劳动取得的成就。他清醒地看到,实行奴隶制的州注定会落后;在绝对的意义上,那些州也许比大多数欧洲国家都更发达,但它们自己不会这样觉得,因为北方各州比它们发达得多。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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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29191 托克维尔坚持,决定人民幸福或不满的不是绝对的福祉,而是相对的福祉;社会学家因此对他高度赞扬,他也当之无愧。正如离开欧洲来到美国的移民抚今追昔,会爱国热情倍增一样,美国南方的人会因北方的生活水平更高而日益心怀不满。危险在于,蓄奴的州中的白人只关心维持自己相对于黑奴的上等地位,会养成衰落贵族的所有陋习。与此同时,靠自由人劳动的州会兴旺发达;工业城市将一个接一个地兴起,银行和贸易公司不仅在自由的州大展宏图,而且会把生意做到蓄奴的州去。这样的情况不会无限地维持下去,谁也说不准它最终是否会导致美国的完结。黑奴的悲惨在于,解放对他们没有好处。北方人反对奴隶制,但和南方人一样,不愿意和解放了的黑奴共处、通婚。黑奴获得自由后,只能当二等公民,在社会上与白人隔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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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29193 托克维尔没有预见到南北战争,虽然自1840年后,随着美国南方和北方之间紧张的加剧,他写给美国朋友的信愈见焦灼。18他在《论美国的民主》和致友人的信件中还提到了除奴隶制以外可能造成美国解体的其他原因。人们常说,他没有充分重视安德鲁·杰克逊就任总统产生的影响以及由路易-菲利普带到法国的“致富”(enrichissez-vous)精神传到美国后造成的效果。此言并不公平。托克维尔在讨论奴隶制对美国社会的政治凝聚力的影响时,话头一转,指出美国的重心正不可抗拒地向密西西比河流域转移。他对此如此关注是因为从东部各州向西挺进的那些人的特点。他们鲁莽,急躁,桀骜不驯,对于他们主动离开或被驱逐离境的州的政治不感兴趣;在托克维尔撰写此书的几年前,这些人的行为就使得一些美国评论家猜想,文明的美国人进入荒野之后也许会退化堕落。边疆生活为美国生活所特有,它是一把双刃剑;它有利于社会聚合,因为它像安全阀,使飞扬浮躁的精神得以释放,也给冒险赌输的人提供了翻本的机会;另一方面,它使躁动不宁、不服管教、急躁冒进、鲁莽任性的人得以离开定居的环境,因而摆脱了这样的环境对他们的驯服和管教。如果40年后,这种人成为美国人口的多数,美国这个年轻的民主国家就可能陷入混乱。不过,这个担忧到19世纪50年代才成为托克维尔心头挥之不去的阴影,30年代的时候还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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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29195 《论美国的民主》下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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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29197 读了上卷后,可能会觉得美国的情况已经言尽。托克维尔却欲罢不能。下卷与上卷在思辨方面并无明显的分工,但过去的半个世纪以来,评论家最为注意的有四个题目:第一个是托克维尔对个人主义与个性的暧昧态度,这个题目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后再次成为美国社会学的研究课题,戴维·里斯曼在《孤独的人群》(The Lonely Crowd)中对它进行了探讨,20年后,理查德·森尼特的《公共人的没落》(The Fall of Public Man)也重拾了对这个问题的讨论。第二个是托克维尔对美国人杰出的结社能力的论述。第三个是他关于家庭的思想。第四个是他对“软性暴君制”的设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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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29199 托克维尔对美国文化生活的评论毫不客气。他相信民主政体不具备产生高等文化的条件,认为美国的生活匆忙而又单调;多数欧洲访客也有同感。托克维尔对美国政客的口才评价不高,认为美国人虽然是笛卡儿主义的践行者,但出不了伟大的哲学家;事实上美国人当然可以做到这一点,19世纪末,美国就出了皮尔斯、詹姆斯和杜威。美国读者对托克维尔这样的刻薄言辞并不在意。使他们感到不安的是他关于个人主义的论述。托克维尔相信,平等产生的结果是,美国人对平等比对自由更加热心。这是《论美国的民主》下卷的基本主题,它的影响贯穿始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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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29201 个人主义与退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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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29203 托克维尔是最早使用“个人主义”一词的作者之一;他给了这个词非常特殊的含义。它与“个性”的意思恰好相反,个性指强烈感知自己的身份特点,坚信天生我材必有用的品质,穆勒在《论自由》里对它大为称扬。托克维尔分析的“个人主义”是促使美国人脱离公共领域,专注自身的内向感情。它是“一种静思平和的思想感情,促使公民离开由与他同样的人组成的人群,和家人及朋友退避一旁,创立了自己的小社会后,便把大社会抛开,不再与之有任何瓜葛”。19关于这一点的简短章节最后写道,这样的公民其实只剩了虚名,而且他退入的世界将进一步缩小。他的退避可能会“把他牢牢禁锢在他孤独的内心之中”。这就是后人反复深入地研究的孤独的人群的写照。托克维尔并未援引复杂的心理学理论来解释这种退出外部世界的现象。它是从公共世界向私人世界的转移;它不是自私的表现,而是孑然避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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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29205 公民这种对公共事务和政治的脱离是托克维尔最大的担心。他的担心直接与政治有关,穆勒也有同样的担心,还因此写出了《论自由》,但他的论述并不直接涉及政治。穆勒想让个人放开手脚,充分发挥潜力,为自己着想,我的生活我做主。托克维尔关心的是政治;他想要的是充分参与社会的公民,不是温顺听话、只管养家糊口的人,但他比穆勒更愿意接受社会生活中通常的规矩。托克维尔的崇拜者强调,他认为,要实现政治上的自由开明,需要一个相当保守的社会。穆勒则不这么想。对于美国民主也许会落入的这个结局,托克维尔的描述雄辩而有力,结果读者常常忘记,他并未说美国已经沦入了个人主义。他既解释了如果对躲进小楼成一统的压力不予抵制会出现的危险,也指出了抵制这种压力的力量。这样的力量中首屈一指的是美国人结社的能力;对这一能力的分析依靠的是托克维尔为民主社会的社会学研究留下了的又一项遗产,那就是“理解正确的自我利益”的概念。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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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29207 结社与“理解正确的自我利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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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29209 托克维尔惊叹,不管是什么事,只要人能想得到,美国人都建有协会、俱乐部或社团。他撰写《论美国的民主》下卷之前曾访问过英国,虽然美国的法律与传统均来自英国,但英国人的生活中完全没有美国人那种结社的热情。托克维尔为之叹服的不是政党这类有直接政治目的的结社,而是为了非政治目的的结社。事实上,《论美国的民主》备受诟病的一点就是它对政党的忽视。的确,它除了简单介绍了联邦党和共和党的历史之外,对政党绝口不提。美国人的社团有大有小,推动的事业五花八门,包括建立学校,修建教堂,向世界各地派遣传教士以及建造医院和监狱。这些社团对美国的民主至关重要。一个没有贵族因而没有天然领袖的社会,任何事都需要大家共同合作才做得成;在这样的社会中,结社是培养民主自立的摇篮。托克维尔用对照法阐述论点的习惯在此清楚可见。他和孟德斯鸠一样,认为在由平等的人组成的社会中,自然的政治状况是暴政,国家掌握在独裁者手中,被统治的个人没有抵抗能力,也没有办法组织起来进行抵抗。美国社会恰好相反。非政治结社培养了人们的治理技能,使美国成为真正自治的共和国。但如果国家插手接管人民自发结成的社团,维持着自由的火花就可能被扑灭。1848年,托克维尔对路易·勃朗建议的成立国家工厂等济贫措施表示反对,他引用的经济学理论蹩脚牵强,但他提出的社会学理论还算扎实,虽然不能完全令人信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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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29211 人们为各种目的建立五花八门的社团,主要驱动力是为托克维尔所赞许的一种自我利益,那就是“理解正确的自我利益”。托克维尔认为,它是一种反制个人主义的力量。自我利益反制个人主义,此言听来奇怪,但一旦明白了“理解正确”的含义,便立可释然。在托克维尔看来,美国人明白,既然没有全权的政府干涉他们的事务,他们就必须自己把事情管起来。比如,若想让子女受教育,就必须和志同道合的别人一道建立学校。这是放眼长期共同利益的自我利益。怕就怕人们最终难抵诱惑,把一切都交给政府包办。寻求对问题的统一解决办法,并为此目的集中权力,民主政体很容易走这条路,不过迄今为止,美国人抵抗住了这个诱惑。对没有自助习惯的法国人来说,此中的含义不言而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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