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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了上卷后,可能会觉得美国的情况已经言尽。托克维尔却欲罢不能。下卷与上卷在思辨方面并无明显的分工,但过去的半个世纪以来,评论家最为注意的有四个题目:第一个是托克维尔对个人主义与个性的暧昧态度,这个题目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后再次成为美国社会学的研究课题,戴维·里斯曼在《孤独的人群》(The Lonely Crowd)中对它进行了探讨,20年后,理查德·森尼特的《公共人的没落》(The Fall of Public Man)也重拾了对这个问题的讨论。第二个是托克维尔对美国人杰出的结社能力的论述。第三个是他关于家庭的思想。第四个是他对“软性暴君制”的设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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托克维尔对美国文化生活的评论毫不客气。他相信民主政体不具备产生高等文化的条件,认为美国的生活匆忙而又单调;多数欧洲访客也有同感。托克维尔对美国政客的口才评价不高,认为美国人虽然是笛卡儿主义的践行者,但出不了伟大的哲学家;事实上美国人当然可以做到这一点,19世纪末,美国就出了皮尔斯、詹姆斯和杜威。美国读者对托克维尔这样的刻薄言辞并不在意。使他们感到不安的是他关于个人主义的论述。托克维尔相信,平等产生的结果是,美国人对平等比对自由更加热心。这是《论美国的民主》下卷的基本主题,它的影响贯穿始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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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人主义与退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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托克维尔是最早使用“个人主义”一词的作者之一;他给了这个词非常特殊的含义。它与“个性”的意思恰好相反,个性指强烈感知自己的身份特点,坚信天生我材必有用的品质,穆勒在《论自由》里对它大为称扬。托克维尔分析的“个人主义”是促使美国人脱离公共领域,专注自身的内向感情。它是“一种静思平和的思想感情,促使公民离开由与他同样的人组成的人群,和家人及朋友退避一旁,创立了自己的小社会后,便把大社会抛开,不再与之有任何瓜葛”。19关于这一点的简短章节最后写道,这样的公民其实只剩了虚名,而且他退入的世界将进一步缩小。他的退避可能会“把他牢牢禁锢在他孤独的内心之中”。这就是后人反复深入地研究的孤独的人群的写照。托克维尔并未援引复杂的心理学理论来解释这种退出外部世界的现象。它是从公共世界向私人世界的转移;它不是自私的表现,而是孑然避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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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民这种对公共事务和政治的脱离是托克维尔最大的担心。他的担心直接与政治有关,穆勒也有同样的担心,还因此写出了《论自由》,但他的论述并不直接涉及政治。穆勒想让个人放开手脚,充分发挥潜力,为自己着想,我的生活我做主。托克维尔关心的是政治;他想要的是充分参与社会的公民,不是温顺听话、只管养家糊口的人,但他比穆勒更愿意接受社会生活中通常的规矩。托克维尔的崇拜者强调,他认为,要实现政治上的自由开明,需要一个相当保守的社会。穆勒则不这么想。对于美国民主也许会落入的这个结局,托克维尔的描述雄辩而有力,结果读者常常忘记,他并未说美国已经沦入了个人主义。他既解释了如果对躲进小楼成一统的压力不予抵制会出现的危险,也指出了抵制这种压力的力量。这样的力量中首屈一指的是美国人结社的能力;对这一能力的分析依靠的是托克维尔为民主社会的社会学研究留下了的又一项遗产,那就是“理解正确的自我利益”的概念。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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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社与“理解正确的自我利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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托克维尔惊叹,不管是什么事,只要人能想得到,美国人都建有协会、俱乐部或社团。他撰写《论美国的民主》下卷之前曾访问过英国,虽然美国的法律与传统均来自英国,但英国人的生活中完全没有美国人那种结社的热情。托克维尔为之叹服的不是政党这类有直接政治目的的结社,而是为了非政治目的的结社。事实上,《论美国的民主》备受诟病的一点就是它对政党的忽视。的确,它除了简单介绍了联邦党和共和党的历史之外,对政党绝口不提。美国人的社团有大有小,推动的事业五花八门,包括建立学校,修建教堂,向世界各地派遣传教士以及建造医院和监狱。这些社团对美国的民主至关重要。一个没有贵族因而没有天然领袖的社会,任何事都需要大家共同合作才做得成;在这样的社会中,结社是培养民主自立的摇篮。托克维尔用对照法阐述论点的习惯在此清楚可见。他和孟德斯鸠一样,认为在由平等的人组成的社会中,自然的政治状况是暴政,国家掌握在独裁者手中,被统治的个人没有抵抗能力,也没有办法组织起来进行抵抗。美国社会恰好相反。非政治结社培养了人们的治理技能,使美国成为真正自治的共和国。但如果国家插手接管人民自发结成的社团,维持着自由的火花就可能被扑灭。1848年,托克维尔对路易·勃朗建议的成立国家工厂等济贫措施表示反对,他引用的经济学理论蹩脚牵强,但他提出的社会学理论还算扎实,虽然不能完全令人信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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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们为各种目的建立五花八门的社团,主要驱动力是为托克维尔所赞许的一种自我利益,那就是“理解正确的自我利益”。托克维尔认为,它是一种反制个人主义的力量。自我利益反制个人主义,此言听来奇怪,但一旦明白了“理解正确”的含义,便立可释然。在托克维尔看来,美国人明白,既然没有全权的政府干涉他们的事务,他们就必须自己把事情管起来。比如,若想让子女受教育,就必须和志同道合的别人一道建立学校。这是放眼长期共同利益的自我利益。怕就怕人们最终难抵诱惑,把一切都交给政府包办。寻求对问题的统一解决办法,并为此目的集中权力,民主政体很容易走这条路,不过迄今为止,美国人抵抗住了这个诱惑。对没有自助习惯的法国人来说,此中的含义不言而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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托克维尔关于民主所面临的危险的观点被后人奉为圭臬,也使美国人一直为自己是否能继续保持私人领域与公共领域之间的微妙平衡而焦虑。他们感到焦虑当然不光是因为读了托克维尔的著作,不过托克维尔比任何人都更雄辩地点明了这个问题。如果人人只管追求私人利益,就顾不上结成自发团体,或积极参加政党活动——政党也是自愿的结社,尽管它的目的是要掌握强迫性的国家机器;这一点人所共知,毋庸赘言。托克维尔论述的新颖之处既反映在道德方面——他探讨了应在多大程度上推动公民参与,也表现在对事实的分析中——他阐述了结社的减少是否对社会构成了威胁。人们把有些问题归咎于公民参与的减少,但可能其实与它全不相干。这些问题的背后是关于公民参政的原则观点。作为政治理论家的托克维尔和现代评论家视公民参政为理所当然,其他的思想家却不同意。按照伯克的意见,老百姓应当过好自己的日子,不要掺和政治;柏拉图更加激进,他主张一定不能让老百姓参与政治。托克维尔认为,历史已经证明了柏拉图和伯克的错误。世界将成为普通男女的天下;问题是,他们能否当此重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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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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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此,他探讨了美国家庭培育下一代公民的方法。托克维尔比仰慕他的现代人更严厉,也更悲观。对他来说,法国大革命不是久远的历史,而是记忆犹新的事件,他因此特别强调社会纪律的必要。旧制度对政治及宗教异见者任意使用令人发指的刑罚,对窃贼和伪造犯的严酷惩罚就更不用说;托克维尔认为,近代世界比旧制度更温和、更人性化。21但法律制度的温和意味着人民更加需要自我约束,而自我约束的意识只能靠家庭来培养。托克维尔十分关心如何把下一代培养为民主社会与政体的成员,所以特别强调妇女在美国人生活中的作用:“没有道德就不可能有自由社会……培养道德的是妇女。”22妇女的位置在家庭之中,所以托克维尔先勾勒出民主家庭的轮廓,再描述妇女在家庭及社会中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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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主家庭是贵族家庭的反面。后者是大家庭,前者是核心小家庭;维持血脉的思想在美国没有市场。孩子过了婴儿期后,与家人的关系是友谊型的,不是权威型的。这在父子关系中表现得尤其突出,但兄弟姐妹的关系也是一样。在贵族家庭里,每人都在家庭的等级制中有自己特定的位置,这也许是托克维尔身为家中最小的男孩亲眼观察到的。在民主家庭里,孩子们一律平等,相亲相爱。但是,维护良好的道德还是要靠美国妇女。他这个思想中,孟德斯鸠的影响清晰可辨,但伯里克利和波利比奥斯的影响也几乎同样明显。美国女孩成长过程的突出特点是,她们在婚前享受绝对的自由,但那是在严格的道德框架内的自由。从托克维尔的字里行间可以看出,他特别喜欢那些和他调笑但不会引诱他卷入危险的情感纠葛的年轻女子。妇女的政治作用来自美国人婚姻中最值得称道的特点,那就是,婚前绝对自由的女孩一旦结婚后,就自觉地严格服从自己在婚姻中承担的义务,永远把家庭的福祉放在首位。美国生活的忙乱需要稳定的力量,美国妇女就是这支力量。如果家庭遭遇不幸,是她们把家庭凝聚在一起,也是她们确保她们的丈夫自力更生,坚决不依靠别人。一个喜人的结果是,美国人认识到了妇女的真正价值,把她们视为理性的生物和合作的伙伴,而欧洲人夸大妇女的诱惑力,仅仅将她们看作没有理性思考能力的玩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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软性暴君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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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国成功地保持了自由与平等之间的平衡,使人不禁要问:美国人的道德能否永远保护他们不遭遇民主暴政的危险?对于这个问题,托克维尔在《论美国的民主》上下两卷中都表示了最大的忧心。他在下卷中阐述的一个思想对后世产生了极大的影响,成为20世纪对自由民主命运深切的哲学焦虑的一部分。他说,他担心会出现一种前所未有的暴君制形式。民主政体完全可能在短暂的时期内犯下残酷野蛮的行为;它们对暴力并不陌生,但野蛮与暴力并非它们的本性。民主社会的道德观是温和的,与贵族制社会或君主制社会相比,道德规范没有那么严厉。民主社会不太可能落入传统意义上的暴君之手,但需要警惕的是,它们的领导人尽管不会成为暴君,却可能会成为小学校长式的角色。托克维尔于是再次提出了对“个人主义”的担忧。他担心,每个人都会退缩避世,回到亲朋好友的小圈子中去。在这个由渺小的个人组成的大众头上,“架设着一层巨大的监护权力”。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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矛盾的是,这个监护权力是所有渺小的个人加总起来的集体权力;它是社会意义上而非狭隘的政治意义上的多数人暴政。托克维尔将这种暴政与人们通常理解的暴政做了对比。后者是独夫统治,统治者野蛮自私,横行霸道,无法无天,靠赤裸裸的暴力和恐怖来行使权力。在现代极权国家兴起之前,这种暴君令他周围的人每天都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但对离他较远的人影响不大。传统的暴君好比向原野发射炮弹的大炮,如果炮弹落到你身边,你必然没命,但如果落点较远,你的生活则可不受打扰地照常进行。民主暴君制是“软性的”或“温和的”,但它影响一切,无所不在,不可逃避。关于民主暴君制,托克维尔有句名言常被后人引用,说:“它对人民并不暴虐强迫,而是阻挡、妨碍、削弱、迷惑,最终把整个民族变成一群温顺勤劳的牲畜,政府就是牧人。”24穆勒在《论自由》中表达了同样的担心,阿尔杜斯·赫胥黎的《美丽新世界》(Brave New World)则以戏剧性的手法对它做了新奇的表述。当今美国政治中,反对“大政府”的人对这个担心不敢稍忘,但也有人认为它危言耸听到了荒唐的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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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此是否有长期的解决办法,这是个大问题。托克维尔提出了一个办法,肯定能够推迟民主暴君制的出现,甚至可能使其永远无法成真,那就是与他在《旧制度与大革命》中着重描述的法国的集权截然相反的多元主义。托克维尔相信,民主社会天然趋向集中。相比之下,贵族制社会则天生是多元的,这种多元性包括知识、地理、社会、经济等多个方面。批评者也许认为,贵族社会中地位与职能固然多种多样,但形成这种局面的代价太高了;忍饥挨饿的农民和脑满肠肥的主教在生活方式上的确不同,但这种差别不值得维护。托克维尔对此没有异议,但他坚持认为,有些自由在贵族制社会中能够维持,在更加平等的社会中维持起来却要费尽力气。托克维尔对过去贵族秩序的这种温情引得穆勒如此说:“您比我更留恋过去。”25托克维尔的担心到底有多少道理尚有争议。在许多方面,美国社会在19世纪期间发展得越来越多元化。美国白人不再只是英裔,而是来自许多其他的欧洲国家,包括爱尔兰、意大利和南欧与东欧的天主教徒,在他们之后又来了逃离沙俄大屠杀和其他地方的压迫的犹太人;大西部的开发带来了亚洲劳工,美国征服了原属墨西哥的土地,也接收了大批原来的墨西哥人,还有更多的墨西哥人移民来到美国。那时欧洲就有人认为,美国的特点是千篇一律,不利于思想独立,至今仍然有人持此观点。别的观察家则惊叹于这个国家在科学、技术和文化上的创新求变。身为贵族的托克维尔对此如何看待要另当别论,但他至少应该放心,民主可以产生多种多样的品味、抱负与忠诚,一点儿不亚于旧制度。但无论如何,托克维尔担忧的是法国,不是美国;根据19世纪旧制度下法国的情况推论出“监护人式国家”的概念并非荒诞无稽。19世纪30年代的美国却怎么也不可能使人联想到这个概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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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国与帝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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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法国帝国主义,托克维尔从未像他对英帝国主义在北美取得的成就那样做过深入的调查研究,但《论美国的民主》一个贯穿全书的问题是:为什么法国人没能像英国人那样在海外立足?他关于这个问题的想法分散于他就任国民大会议员期间所写的文章中,也包括在他19世纪40年代初出访阿尔及利亚后写的两份报告里。他的想法的有趣之处在于,它们表明了托克维尔这个自由主义者与包括穆勒在内的大部分英国自由主义者是多么不同。穆勒曾在当时统治印度的东印度公司就职。他认为,英国在印度的存在是有道理的,因为可以给印度带来好处;先进的宗主国能加快殖民地的经济、文化和政治发展,当地人民靠自己则力有未逮。然而,关于帝国本身从中得到的好处,穆勒却几乎只字不提。英国在澳大利亚、新西兰和英属北美洲建立殖民地有明显的目的;穆勒的经济学观点是,人口过多是发达国家挥之不去的危险,向外移民能起到减压阀的作用。他不因这样的帝国扩张而热血沸腾。他不关心荣耀;他承认,作为殖民帝国的英国威名远扬,但他对此只是平铺直叙,并不兴奋激动。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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托克维尔的看法截然不同。他认为,法国需要一个宏大的国家事业来凝聚民心,而征服阿尔及利亚,并将其变为法国殖民地就是这样一个事业。至于此事是否符合道德,托克维尔认为不值得辩论;在这一点上,他与马基雅维利意见一致。法军把卡比勒柏柏尔人和阿拉伯人的村庄夷为平地,故意屠杀妇孺,以震慑她们家中的男子,使其放弃对法国人的游击战。对法军的这些暴行,托克维尔冷酷地视若无睹,使后来的读者为之震惊。其实,他们不该感到震惊。托克维尔博古通今,他知道希腊人、罗马人、奥斯曼人和西班牙人建立帝国的过程是多么残忍无情,但他对其视之泰然。政治不能投鼠忌器,缩手缩脚。托克维尔与穆勒(及马克思)不一样,他不以进步将带来的裨益作理由来为实现进步的手段辩护。如同他对美洲印第安人的态度所显示的,他比穆勒或马克思都更敏感地意识到其间造成的破坏。法国若在阿尔及利亚获得成功,会扬国威,增自信,聚民心。出于这个观点,托克维尔在《论美国的民主》中有时提到,希望日益强大的美国海军能与法国海军联手,一同遏制英国的霸权。托克维尔并不认为英法两国必将,或应该,再有一战,但被英国这个邻国远远地甩在后面有损法国人的自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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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制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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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集中讨论了托克维尔对自由民主的未来感到的焦虑,以及美国的民主对于民主在法国的发展前景的昭示。托克维尔和其他评论家都强调指出,美国人没有旧制度留下来的阶级仇恨要清算,也没有法国大革命未竟的事业要完成,在美国社会中,就连英国不那么明显的社会等级制也不存在。由于法国大革命,法国人不仅难以建立能被广泛接受为合法的政体,无论是共和制还是君主制,而且几乎不可能就什么是合法的政权这个问题达成一致意见。在无政府状态与神权君主制这两个无人乐见的极端之间,众说纷纭,各执己见,达成协议的希望极其渺茫。托克维尔和每一个善于思考的法国人一样,一心想弄明白法国大革命到底是怎么回事,以及它如何从当初争取改变宪政的一场小心谨慎的运动堕落为恐怖统治的那种疯狂。撰写一部大革命的历史是托克维尔酝酿多年的想法,后来他觉得,要明白大革命中发生的事件,需要回过头去看被革命摧毁了的制度,于是他的“第三部杰作”《旧制度与大革命》就此诞生。该书和《论美国的民主》一样,内容极其丰富,使人很容易陷入细节而见树不见林。我在此仅浅谈一下该书直接与《论美国的民主》相关的方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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托克维尔这部叙述大革命的著作名闻遐迩,因为书中驳斥了把大革命归因于法国人民不堪忍受苦难的论点。托克维尔使用的方法是后来社会学家所谓的“参照群体理论”(reference group theory)。这个理论很简单:人感到满足抑或不满,全靠跟谁比。要将这一理论付诸实践,需要确定自己应该与谁相比。在美国,移民把目前的境遇与在欧洲时较穷、较受限制的情况相比,感到的快乐大于客观条件实际给予他们的快乐;因为他们采用的比较标准是自己过去在欧洲的生活,所以感到现在日子好了。今天人们常说,一些美国人虽然实际上生活窘迫,却仍然自认为属于“中产阶级”,因为他们与之相比的是他们的左邻右舍,不是华尔街的银行家。这一理论说明了两点:第一,我们与自己接触的人相比,如果同时相信自己与别人的差别有一定的公平性,或至少不是不公平,就会接受这种差别,否则就会心有不甘;第二,如果我们先是生活有了改善,后来发现不能继续改善,就会感到非常不满,甚于从未有过好日子的时候感到的不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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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托克维尔看来,第二点最为重要。他在题为“帮助大众的努力如何反而激化了情绪”的一章中总结了这个理论。27老式的绝对君主制必须避免把资产阶级推到劳动阶级那一边去;在贵族并不特别忠于国王、不会卖力捍卫王室的情况下,让资产阶级站到劳动阶级一边不啻自取灭亡。可惜法国的君主制正是这样做的。那是一个缓慢而长期的过程,其间还发生了其他有害于君主制的事情。从短期来看,大革命如燎原烈火般迅速蔓延的原因是连年歉收,但攻陷巴士底狱的不是乡村的农民,而是巴黎的暴民。领导暴民的是工匠,比他们社会地位高的人出于政治目的在后面为他们撑腰。大革命期间涌现的领导人大多是属于中产阶级的专业人员。马克思主义者称法国大革命为资产阶级革命,的确言之有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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托克维尔用英国的例子来反衬法国的情况。在英国,掌握政治权力的精英阶层由绅士组成,大多出身贵族;但没人认为英国会爆发革命。也许英国人弑杀了一位国王,又把另一位国王赶上流亡之路后,把革命的激情都发泄光了,但这当然不是理由。许多英国撰著者和政治领导人起初支持法国大革命的原则,这并不奇怪,因为那些原则看上去与英国1688年光荣革命的原则并无二致。支持法国大革命的有共和主义者、理性主义者和民主派,当然还有被《宣誓法案》和《地方公职法案》(Test and Corporation Acts)排斥在日常政治生活之外的不顺从英国国教的新教徒。他们没有条件在英国掀起像巴黎那样的动乱;18世纪90年代早期,英国政府对国内的极端思潮实行铁腕镇压,其间公众坚定地站在政府一边。政府毫不担心军队可能抗命,并确信只要对批评政府的人提出起诉,法庭就一定会判他们犯了煽动叛乱罪。法国人差一点处决了托马斯·潘恩,若是在英国,如果能够成功地对他提起公诉,法庭也很可能会因他煽动叛乱而判处他死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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托克维尔提出了两个大问题:为什么法国政府如此不堪一击?为什么大革命改变了一切,同时却又什么都没有改变?法国政府的弱点数不胜数,看完托克维尔对这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政府的描述之后,读者会因它居然维持了这么久而感到惊讶。《旧制度与大革命》的中心主题可以从《论美国的民主》下卷关于民主制与暴君制的思考中推想出来。法国贵族是无用的摆设;几个世纪以来,国王为了加强皇家的权威,把贵族的政治权力一点点剥夺殆尽。作为补偿,皇家允许贵族保留并增加经济上的特权,变本加厉地剥削农民。在法国有些地方,农民在1789年的生活还不如1289年。这种情况产生的政治后果是,法国人民比别国人民更加强烈地仇恨贵族;不仅在表面上,而且在实际上,封建制度唯一的作用就是压榨穷人,把财富转入富人之手。既然贵族不行使任何职能,所以他们的特权就不是对他们履行社会职责的合法酬劳,而是单纯的特权。因此,老百姓一有机会就必欲推翻贵族制度而后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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