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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42526 中国的一则吃人案例看上去要文明一些:在军阀混战的东汉末年,张超固守的雍丘在曹操的围攻之下渐渐支撑不住了。张超对部下说:“臧洪会来救援我们的。”部下不解:“臧洪正在袁绍手下做事,袁绍和曹操却是盟友,臧洪怎么可能做出破坏袁曹联盟给自己惹祸的事呢?”张超答道:“臧洪是天下义士,不会背弃旧恩。我只担心他受到强大势力的控制而不能及时赶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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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42528 张超所谓的旧恩,是指自己当初对臧洪有过知遇之恩,是臧洪的旧主。张超所料不差,臧洪得知旧主被困,即刻向袁绍请兵,在被袁绍拒绝之后,臧洪又请求仅带自己所部兵马救援张超,但袁绍依旧不允。结果雍丘陷落,张超自杀,全族被灭。臧洪由此而痛恨袁绍,与之断绝往来,因此而招致袁绍大军的围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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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42530 臧洪守城守了一年有余,粮食已经吃尽,他便杀了爱妾给众将士吃。在无法抵抗的饥饿之下,城中男女七八千人相枕而死,城池也终告失陷,臧洪被袁绍擒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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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42532 那么,臧洪到底是天下义士还是吃人狂魔呢?不少人是把他当做义士的,袁绍在擒获臧洪之后,决意杀他,臧洪的同乡陈容自幼便敬仰臧洪,其时恰恰在场,便向袁绍提出抗议,最后慷慨激昂地说:“仁义岂有常,蹈之则君子,背之则小人。今日宁与臧洪同日而死,不与将军同日而生。”结果袁绍连同陈容一并杀了,致使在座诸君无不叹息,私下议论道:“怎能在一天之内杀了两位烈士!”(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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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42534 东晋年间,刘裕讨伐司马休之,写密信给司马休之的录事参军韩延之,要韩延之弃暗投明。韩延之在回信里痛斥刘裕对司马休之“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说就算上天注定了灾祸不绝,自己也甘愿追随臧洪于九泉之下。刘裕收到回信之后,为之叹息,遍示将佐说:“做人家部属的就应该像韩延之这样。”(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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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42536 北周宣帝继位之后为政昏暴,京兆郡丞乐运带着棺材上朝谒见,面陈皇帝的八项过失。周宣帝大怒,要杀乐运,群臣无一人相救,只有元岩对人说:“连臧洪都有人甘愿陪他同日赴死,何况比干呢(元岩以比干喻乐运)。如果乐运被杀,我愿意陪他同死。”(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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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42538 但也有人不以为然,王夫之就认为张超不过是像曹操、袁绍一样的人,臧洪之义不过是为了私恩。臧洪自己纵然可以为报私恩而奋不顾身,却奈何使全城的将士、百姓都为此而死。这只是任侠,称不上义举,吃人之罪更加不可饶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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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42540 王夫之把臧洪与张巡、朱粲相提并论,认为天下最不仁的事情未必不是始于道义的口实,在道义的大旗之下,人们便不再觉得残忍的行为有多么难以接受了。臧洪是出于任侠这么做的,张巡起而效法,出于尽忠也做了同样的事,后来又有朱粲这类人效法他们。每到末世凶年,在愚顽的百姓之中,人吃人的事情不断发生在父子、兄弟、夫妻之间,吃人者连难过之情都没有了,把人看得和蛇、蛙无异,哪还有君臣道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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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42542 我们不免会问:设若把王夫之换到臧洪、张巡的处境上,他会怎么做呢?想来他可能投降,至多会自杀,因为他这样说过:像张巡这样的情形,明明知道城守不住,自刎以殉城也就是了;而像臧洪这样的,就算暂时降了袁绍也不算是有辱名节。(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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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42544 以上这些议论又给我们提出了几个新的问题:(1)如果整个社会风尚都赞同甚至崇尚某种吃人行为,那么吃人可不可以算作道德的?(2)在凶年末世,人类社会退化到自然状态,道德和法律是不是就不再、也不应该再具有约束力了?(3)如果吃人者和被吃者都是理性的、自愿的,吃人是不是就可以被接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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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42546 问题(1)是一个针对社群主义的诘难,我将留待下文由沃尔泽提出的“弱的普遍原则”来做回答。至于问题(2),这正是现实主义的合乎逻辑的推论——譬如直到今天,仍然有许多人相信在国际事务这种“自然状态”下,“没有永远的朋友,只有永远的利益”以及“弱国无外交”,道德或正义是没有任何地位的。诚如黑格尔在《法哲学原理》一书中所陈述的著名的国家理论,不同的国家在相互关系中“是处于自然状态中的”(第333节),所以国际纠纷只能、并且应当通过战争手段来解决。黑格尔甚至认为战争还有一种“更崇高的目的”,即促进各国民族的伦理健康,“这好比风的吹动防止湖水腐臭一样;持续的平静会使湖水发生相反的结果,正如持续的甚或永久的和平会使民族堕落”(第324节)。(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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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42548 黑格尔的论述是如此的义正词严,以至于我们很容易在感情上接受他的结论,当然有许多人在理性上也是这样相信的。那么我们以同样的逻辑试想一下,不是在国与国的“自然状态”下,而是在人与人的“自然状态”下,道理是否同样如此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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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42550 /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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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42552 中国在汉朝初年曾经陷入一种“准自然状态”,据《汉书·食货志》记载,其时接秦之敝,诸侯并起,人民失去产业生计,饥荒流行,“人相食,死者过半”。于是刘邦下令,准许人民群众卖掉孩子,准许到蜀汉地区逃荒。可见在这样的极端情形下,就连政府法令也对传统道德作出了一定程度的让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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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42554 “自然状态”直到现代仍然是正义问题上的一个思考难点。1954年,英国作家戈尔丁出版了一篇寓言体小说《蝇王》,其情境设定是:一群男孩因为飞机失事深陷于一座荒无人烟的孤岛,不得不以自己的力量寻求生存与获救。这样的设定似乎有意展开一个青春励志的故事,但情节完全走向了相反的二面。最初,这群孩子推举了正派的拉尔夫作为领袖,在他的领导下建立了理性的生活秩序,然而性格强悍的杰克以暴力和蒙昧拉拢了越来越多的孩子,甚至还发明了宗教仪式——他把飞行员的尸体误认为幽灵,便以猎杀来的野猪的头颅向这个“超自然力量”献祭。杰克的队伍在不断壮大的同时,也日益变得可怖起来,终于发展到了一个顺理成章的结局:杀人。他们发动叛乱,杀死了拉尔夫的助手,拉尔夫也在自卫当中杀死了杰克的人。人与人的厮杀就这样开始了,直到一艘路过的英国军舰发现了他们,把他们重新载回了“文明社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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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42556 戈尔丁的寓言是不是过于悲观了呢?也许是的,但他至少在故事的结尾给我们留下了“一艘路过的英国军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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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42558 在这部小说出版30年后,即1983年,戈尔丁发表诺贝尔文学奖的获奖致辞,为评论家们加诸自己身上的“悲观主义者”这个头衔进行辩解,辩词中有这样一段耐人寻味的内容:“我非常怀念一位杰出的女性,她就是500多年前的挪威人朱莉安娜。她曾经被魔力控制,魔鬼将一颗胡桃大小的东西放在她的手心,告诉她这就是地球,还把地球上将会发生的千奇百怪的悲剧一并告诉了她。但在最后,她的耳边突然出现了一个声音,告诉她这些事都会过去,所有的生物都会安然无恙,地球上的一切都只会变得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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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42560 这是一位步入晚年的伟大文学家的信念与希望,但是,让我们回到《蝇王》的故事:这个故事真正震撼人心的地方并不是结尾处那艘终于来临的军舰,而是在军舰来临之前,在我们甚至并不确信最后会不会等来军舰的那段堪称“自然状态”的日子里所发生的一切。未来注定的“更好”并不会使过去的苦难变得云淡风轻——假如人们可以选择的话,至少有一些人宁愿从来不曾活过,也不愿去经受某些生活的苦难,而无论在这苦难之后会等来多大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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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42562 我们还有必要追问的是,在那艘军舰救出孩子们之后,当孩子们重新回到了“文明社会”之后,他们会如何反思自己曾一度陷入的野蛮与癫狂,又该如何、又该在多大程度上为自己的那段行为负责呢?这些问题可以被简化为一个最单纯的表达形式:他们到底做错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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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42564 在《蝇王》发表的5年之前,即1949年,美国法理学家富勒在《哈佛法学评论》上发表了一则假想的奇案,是说有五名探险者被困在一处山洞里,在水尽粮绝而又确知短时间内无法获救之后,一个叫威特莫尔的人提议抽签吃掉一个同伴以救活其余四人,这个提议获得了一致通过。但是,就在抽签之前,突然有人反悔了,而这个人恰恰就是威特莫尔自己。他的反悔没能阻止先前的集体决议,其余四人还是把抽签进行了下去,而抽签的结果,那个“应该”被吃掉的人,天可怜见,恰恰又是威特莫尔。他们当真吃了他,而在获救之后,这四个人以杀人罪受到起诉,并被初审法庭判处绞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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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42566 富勒虚构了最高法院上诉法庭五位大法官对此案的判决书,分别体现了不同流派的法哲学思想。1998年,法学家萨伯延续了富勒的构思,假想这一奇案在50年后再获审理,又有九位大法官各抒己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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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42568 其中有一位福斯特法官认为四名被告无罪,他的一项理由是:“当威特莫尔的生命被被告剥夺时,用19世纪作家的精巧语言来说,他们并非处在‘文明社会的状态’,而是处在‘自然状态’。这导致我们联邦颁布和确立的法律并不适用,他们只适用源自与当时处境相适应的那些原则的法律。我毫不犹豫地宣布,根据那些原则,他们不构成任何犯罪。”(6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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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42570 福斯特法官所谓的“源自与当时处境相适应的那些原则的法律”就是所谓的自然律,即不存在法律与道德约束的自然状态下的自然规则,在这种自然规则下,人为了求生,杀人也好,吃人也罢,都没有什么不对的。事实上,在真正近乎自然状态的原始社会里——这是人类学家告诉我们的——的确就是这个样子。最令人为难的问题是,当我们已经“文明化”了,有了“文明人”的道德与法律了,当生存环境由于某种原因突然退回到了自然状态,我们是应该坚守原有的道德,还是放弃这些,做一个道德上的自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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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42572 在这个选择之中,后者往往都不会令人愉快——试想当蛮族入侵,摧毁了一切的文明与秩序,使社会陷入一种自然状态,而你作为俘虏面临两种选择:被杀,或者投降并助纣为虐、屠杀同胞,你会怎么选择呢?福斯特法官又会怎么选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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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42574 至于问题(3),如果吃人者和被吃者都是理性的、自愿的,吃人是不是就可以被接受呢?——在《资治通鉴》关于臧洪的记载里,有一处细节是不曾被王夫之提及的,即城中绝粮之后,臧洪知道守不住了,便对将吏士民发话道:“袁氏无道,图谋不轨,且不肯救援我的长官(张超)。我臧洪出于大义不得不死,但诸君与此事无关,不该受我的连累,不妨赶在城池陷落之前带着妻儿出城。”众人却都感于臧洪之义,不忍离去。这就意味着,臧洪并不能说“连累”了全城,大家都是求仁得仁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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