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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43040 而在后者的代表里,奥古斯丁的著名论敌裴拉鸠斯是相当值得一提的。在他看来,人类始祖虽然滥用自由意志犯下了罪,但这罪“在事实上”并不具有遗传性,一个婴儿就是一个纯洁无瑕的全新的开始,为了亚当和夏娃的罪而惩罚所有人类是不公正的,因而上帝不可能这样安排;那么,既然每个人的生命都是无瑕的、全新的,只要善用自由意志而行善去恶,当然就会获得拯救;人类的罪并不是被耶稣基督救赎了的,他只是为我们做出了善的榜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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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43042 如果站在无神论的角度,我们会很轻松地把问题归之于“古代观念”——对于那些生活在公元前的古人来说,相信罪恶带有遗传性并不那么困难。荷马笔下的希腊世界就是这样,譬如显赫的庇勒普斯家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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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43044 这个王朝的建立者,亚洲人坦达鲁斯,是以直接对于神祇的进攻而开始其事业的;有人说,他是以试图诱骗神祇们吃人肉,吃他自己的儿子庇勒普斯的肉而开始的。庇勒普斯在奇迹般地复活了之后,也向神祇们进攻。他那场对比萨王奥诺谟斯的有名的车赛,是靠了后者的御夫米尔特勒斯的帮助而获得胜利的。然后他又把他原来允许给以报酬的同盟者干掉,把他扔到海里去。于是诅咒便以希腊人所称为“阿特”(ate)的形式——如果实际上那不是完全不可抗拒的,至少也是一种强烈的犯罪冲动——传给了他的儿子阿特鲁斯和泰斯提司。泰斯提司奸污了他的嫂子,并且因而便把家族的幸运,即有名的金毛羊,偷到了手中。阿特鲁斯反过来设法放逐了他的兄弟,而又在和解的借口之下召他回来,宴请他吃自己孩子的肉。这种诅咒又由阿特鲁斯遗传给他的儿子阿伽门农。阿伽门农由于杀了一只做牺牲的鹿而冒犯了阿耳忒弥斯;于是他牺牲自己的女儿伊芙琴尼亚来平息这位女神的盛怒,并得以使他的舰队安全到达特罗伊。阿伽门农又被他的不贞的妻子和她的情夫,即泰斯提司所留下来的一个儿子厄极斯特斯,谋杀了。阿伽门农的儿子奥瑞斯提斯又杀死了他的母亲和厄极斯特斯,为他的父亲报了仇。(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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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43046 “阿特”(ate)显然就是一种具有原罪性质的遗传基因,中译者认为这是“指由天谴而招致的一种愚昧和对于是非善恶的模糊而言”。类似的观念在其他的文化传统里也不乏例证,当时的人们并不觉得其中存在有任何的不妥之处,只是随着文明的演进,原来不是问题的问题才渐渐开始成为问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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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43048 所以,裴拉鸠斯对原罪的阐释自有其合理的一面,而他的论敌奥古斯丁终于被尊为正统也不是什么不易理解的事情。今天我们还会面临这种时代观念上的“代沟”问题:沦为异端的裴拉鸠斯主义在今天看上去远比奥古斯丁的正统神学更加贴合我们一般人的朴素的道德情操,也是当代许多平信徒自然而然的信念所在;而奥古斯丁以自杀为喻,认为正如一个业已自杀的人不可能自己去恢复生命,人既然用自由意志犯了罪,也就从此丧失了自由意志,要想获得拯救就只有依靠上帝的恩典。(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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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43050 在与裴拉鸠斯的论战当中,奥古斯丁走向了预定论,亦即认为上帝在创世之初就已经出于某种我们无法窥测的理由决定了哪些人将被拯救,哪些人将受永罚。这样看来,贩卖赎罪券——罗马教廷历史上最著名的一桩丑闻——反而很有一些积极意义,因为它鼓励了人的主观能动性,宣扬人可以凭借自己的善行(即购买赎罪券)进入天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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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43052 如果我们固守文本的话,那么《新约》似乎确实有着预定论的倾向,强调恩典而非善功。在《马太福音》第20章里,耶稣做了一个葡萄园的比喻:葡萄园的主人请工人来干活,讲定了一天的工钱是一个银币,但就在这一天里,他陆续请了好几批工人,越是后来的工人显然工作时间就越短,而在一天结束的时候,这位葡萄园主人却付给了每个人同样的工价:一个银币。先来的工人当然不满,但葡萄园主人理直气壮地说:“朋友,我并没有亏待你。你我不是讲定了一个银币吗?拿你的工钱走吧!我给那后来的和给你的一样,是我的主意。难道我不可以照我的主意用我的财物吗?还是因为我仁慈你就嫉妒呢?”改革宗的《研读版圣经》对这段故事如此诠释道:“要得到神手中一切美善的东西,只能倚靠神的恩典。”(8)这就像被误传为仓央嘉措的那首《见或不见》所谓的“你爱,或者不爱我,爱就在那里,不增不减”,神并不会因为你多做善功或更加虔敬而给你更多一分的恩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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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43054 预定论后来得到了马丁·路德与加尔文这两支新教大宗的宣扬,路德甚至提出,一个人是否相信上帝,连这都是上帝预先安排好的。如果说这种论调不太招人喜欢,这应该是很可理解的。于是,路德与人文主义者伊拉斯谟的反复论战成为16世纪20年代欧洲世界的一大思想景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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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43056 作为旁观者的我们,出于今天的朴素的世俗伦理,会很自然地站在路德的对立面上,甚至今日路德宗(即狭义的基督教)的平信徒也很难接受路德的“祖训”。但是,自由意志论之所以被定为异端,因为深究下去的话,上帝的全能就会受到质疑。因为,如果上帝的至公当真意味着他对世人的善恶可以精确地把握,并且精确地给以等值的回报的话,那么上帝就一定是完全依据理性行事的。这也就意味着,上帝的心思和行为是可以被人们以理性去预测的。即便我们不可能十分准确地预测,至少可以知道,只要我们行善,上帝就会奖励我们,只要我们作恶,上帝就会惩罚我们。如果上帝是可以被理性预测的,那么他就不是无限的,而是有限的,至少是被理性限制住的。《西敏斯特信仰宣言》这样讲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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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43058 3.5,人类中被预定得永生的人,是神在创立世界根基以前,按照他永恒不变的目的,并他旨意所出的隐秘筹谋和良好关怀,已在基督里拣选了他们得永远的荣耀。这完全出于神无偿的恩典与仁爱,而并非是由于神预见他们的信心或善行,或他们致力坚守两者其中之一;也不是受造物本身有什么条件或原因推动神拣选他。这一切都是为使神荣耀的恩典得着称颂。(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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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43060 7.1,神与受造物相隔实在太遥远,虽然有理性的受造物必须服从神——他们的创造主,但他们永不能从他身上获取好处,得到幸福和报偿,除非神主动纡尊降贵,用订定盟约的方法,来建立神人关系。(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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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43062 这似乎是西方神学与中国宗教理论的一大不同。尽管也感慨过“神之格思,不可度思”(《诗经·大雅·抑》),不知道神祇究竟何时降临,不过在中国信仰传统的最高追求里,从来都是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基督教神学却极其在意理论上的逻辑一贯性,求真的精神不曾被实用主义彻底压倒。当然,实情也更有可能是:无关地域的分野,这是宗教领域里的知识精英与普罗大众所必然会形成的区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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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43064 上帝既然不可以受限于理性,所作所为就必须带有任意性才行。也就是说,一个人或者可能积德行善而受罚,或者可能无缘无故而受赏,上帝的旨意完全是不可揣摩的,给人的永生与永罚完全取决于他的“不测之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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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43066 /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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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43068 “不测之威”在中国传统里是作为一种政治哲学出现的,统治者很忌讳被臣子与下民们看透自己。譬如东汉年间,陇西发生了羌人叛乱,当地长官张纾捉住了叛军首领,却把他放了回去。随后又有一支叛军进犯金城塞,又被张纾打败。叛军首领率众请降,没想到却被张纾用毒酒杀了。王夫之评论这件事,说张纾如此毫无逻辑地行事来展示自己的“不测之恩威”,结果致使羌人之祸在秦、陇一代绵延几百年才告平定。张纾这一生一杀是如此的不可测度,搞得羌人不知道是顺服更好还是叛乱更好。(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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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43070 张纾之所以要树立“不测之恩威”,应当是为了自己的安全着想,这正是古代中国的统治阶层中一以贯之的政治传统,源于申不害的法家学说。作为统治者,一旦被臣属或下民摸清了自己的心理模式和行为模式,轻则会被利用,重则地位——甚至性命——不保。制度要规范,赏罚要有明确的制度标准,但统治者的心思还是要让人捉摸不定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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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43072 与之相对照的是,古希腊人的神明观念恰恰相反。他们迷恋几何学的秩序与简洁,相信日月星辰之所以会有规律地运行,正是因为其背后有着完美的神明意志在推动着。“一切运动的最后根源便是‘意志’:在地上的便是人类与动物的随心所欲的意志,在天上的则是至高无上的设计者之永恒不变的意志。”(12)在这里,“任意性”反而被认为是不够完美的体现,不该成为神的属性。但是,随着知识的演进,我们可以越来越精确地计算出日月星辰的运动轨道,预测出它们在将来任一时间里的具体方位,如果我们面对的真是这种类型的上帝,也许的确不是一件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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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43074 在西方预定论的神学传统里,上帝之于世人,在表现形式上略似张纾之于叛军,存在着很大的任意性。《旧约·约伯记》里,约伯所受的苦难以及上帝对这一切苦难的解释,就很能说明个中道理。《基道释经手册》如此指出过这一问题的复杂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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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43076 又或试看约伯的例子。在约伯和他的同伴讲了许多话之后,神终于在约伯的朋友面前裁定他的无辜:“我的怒气向你和你两个朋友发作,因为你们议论我不如我的仆人约伯说的是。”(伯42:7)可是,他的朋友实质上是试图裁定神是公义的、惩罚恶人、奖励义人,而约伯则不断提出抗议,说神是在无理迫害他。换言之,如果神赞同约伯是对的话,那么神必定是不义了,因为约伯似乎在指斥神的不义。答案可能在于,当神宣布约伯可能是对之时,祂并非指着约伯所说的每一件事而言。不过,我们再次得到提醒:切勿像约伯的朋友那样,太容易解释人类的苦难问题,给予过分简化的理由。(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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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43078 霍布斯在《利维坦》一书中讨论过约伯问题的复杂性,用他的话说:“我们虽然可以说:死是因罪进入了世界(这话的意思就是说:如果亚当没有犯罪,他就决不会死,也就是他的灵魂决不会和他的躯体脱离),但却不能根据这一点推论说:上帝没有理由像他对其他不能犯罪的生物那样使没有罪的人受苦。”(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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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43080 但值得欣慰的是,《旧约·那鸿书》1:3点明了“耶和华不轻易发怒,可是大有能力;他绝不以有罪的为无罪”。只是,具有如此任意性的上帝又怎能说是至公的呢?这就不是人类的智慧所能测度的了,就像我们可以追问为什么偏偏以色列人是上帝的选民而中国人不是,为什么在《旧约》里边上帝只帮助以色列人东征西讨,那些被讨伐的民族又该到哪里去寻求公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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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43082 这样看来,任意性似乎会导致人们因为“天威难测”而降低虔敬的程度,然而事实恰恰相反。心理学可以为这一现象提供解释——斯金纳的一则实验是:一只特殊的箱子(即著名的斯金纳箱)里有一只老鼠,它要想吃东西就得去压一下箱子里的一根杠杆。而食物其实是定时提供的,时间间隔是一分钟。也就是说,不管老鼠压多少次杠杆,只要一分钟没有过完,食物是不会掉进箱子的;只有在等满一分钟的时候去压杠杆,食物才会掉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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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43084 一段时间之后,老鼠有了丰富的经验,掌握了这个时间规律,于是,它只会在一分钟将至的时候集中作出反应,不会再胡乱压杠杆地做无用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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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43086 另外一只箱子里还有一只老鼠,也是靠压杠杆来获得食物,与前一只老鼠的情况不同的是:提供食物的时间间隔很不规律,有时候只过了30秒就有食物,有时候却要等上好几分钟才有,平均值是一分钟。一段时间之后,这只老鼠也有了丰富的经验——他会比前一只老鼠更加频繁地去压杠杆,而且,虽然食物出现的时间不规律了,但老鼠压杠杆的行为却变得更加均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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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43088 斯金纳做过许多这类实验,观察出低等动物具有和人类一样的“迷信行为”,他甚至训练出了一只“迷信的鸽子”(Skinner,B.F.,1948)。此时若站在唯物主义的立场回顾费尔巴哈的那个著名论断:“宗教根源于人跟动物的本质区别:动物没有宗教”(15),那么,任何一颗多愁善感的心都难免会泛起一丝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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