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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57635 这不表示理性主体不可以有宗教信仰,更不表示这些信仰不应成为个人行动的基础,而是分析哲学有个很深的理论假定:规范人类伦理和政治生活的基本原则,若要得到充分证成,那么诉诸的理由必须要在最低程度上满足交互主体性的(inter-subjectivity)的论证要求。宗教理由很难做到这点,因为它的理论效力总是内在于该宗教的意义体系,但现代社会不同人有不同信仰,宗教理由很难可以成为理性主体普遍接受的公共理由。就此而言,政教分离不仅是制度上的安排,也是道德证成上的要求:政治原则的基础不能诉诸任何宗教,也不能诉诸某种神秘超越的自然秩序,而是必须回到人间,回到人自身,回到我们共同生活的历史文化传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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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57637 四、至于政治哲学的方法学,分析哲学家在他们的著作中一般不多讨论,甚至完全不触及。[43]但在相当宽泛的意义上,他们基本上接受了罗尔斯提出的“反思均衡法”(reflective equilibrium)。[44]这个方法的特点,是先假定人们在日常生活中,会形成一些根深蒂固的道德信念。这些信念经得起我们的理性检视,且有广泛深厚的社会基础,从而构成道德证成中“暂时的定点”(provisional fixed points),例如我们普遍认为宗教不宽容、奴隶制和种族歧视是不公正的。但对于这些道德判断背后的理据,以及当不同判断之间出现冲突时如何取舍,却非我们的道德直觉足以应付,因此我们有必要提出不同的道德和政治理论,并和这些暂时的定点进行来回反思对照。一套理论愈能够有效解释我们的道德信念,愈能够在众多判断之间排出合理次序,从而在信念和原则之间达成某种均衡,那么它的证成效力便愈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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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57639 反思的均衡作为一种方法,有不少操作上的困难,例如如何找出这些定点、不同人对定点有不同判断时如何取舍、定点和原则之间出现不一致时应该修改哪一方等,都不是容易解决的问题。但反思的均衡不仅是一种方法,同时反映了某种独特的哲学观。它最大的特点,是认为政治哲学思考应始于生活,却不应终于生活。所谓始于生活,是指所有政治理论证成工作,均须从我们当下的道德经验和人类真实的生存境况出发。道德真理不存在于某个独立于经验的理型界或本体界。政治哲学的任务不是要抽离经验世界,找到一个超越的绝对的立足点,然后在人间建立一个美丽新世界。[45]我们打出生起,已经活在社群之中,过着某种伦理生活,并对世界应该如何有着种种判断。这些“直觉式”的道德信念,实实在在指引着我们的生活,并影响我们看自我和世界的方式。罗尔斯称这些信念为暂时的定点,意味着它们在道德证成中绝非可有可无,而是不可或缺的参照系。但理论思考却不应终于生活,因为这些定点只是暂时的,并非不可修正的绝对真理。人的理性能力和道德意识,使得我们成为自主的反思者,能对生活中既有的信念和欲望,进行后设反省。经不起实践理性检视的信念会被修正,甚至被扬弃。这个反思过程原则上没有止境,因为人类的生存境况会随着历史发展而出现新的问题,这些问题会挑战既有的道德信念,从而促使我们继续思考和探索政治生活的其他可能性。就此而言,哲学没有终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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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57641 五、最后,分析政治哲学具有某种公共哲学(public philosophy)的特点。所谓公共哲学有几个面向。首先,它思考的对象是和公共事务相关的议题;其次,它是在公共领域向所有公民发言,提出的是公共理由,而不是特别为统治者或某个阶层服务。原则上,每个公民均可自由接触这些观点,并就它们的合理性提出意见。再其次,书写哲学的人,并不理解自身为高高在上的精英,而是政治社群的一员,并以平等身份向其他公民发言。他们相信,透过明晰的思考和小心的论证,以及在公共空间的理性对话,可以减少分歧、增进共识,共同改善政治生活的质素。最后,哲学家理解自身具有某种不可推卸的公共责任,这些责任包括以真诚态度书写,对公共事务有基本关注,对人类苦难有切实感受,对不义之事有基本立场。政治哲学是一门实践性的学问,这份责任内在于学问的追求之中。[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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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57643 我认为,以上五点是当代分析政治哲学的一些显著特点。当然,作为概括性的描述,这些特点不是严谨的定义,也不一定为分析哲学所独有。但将这五点放在一起,再和其他哲学传统对照,我们还是可以看到它的独特性。《正义论》出版后,不少论者形容其为当代政治哲学的分水岭,因为它打破了此前英美“政治哲学已死”的局面,并复兴了规范政治哲学的传统。这样的评价大抵持平,因为上述讨论的五方面,都在《正义论》中得到充分体现。其后从事政治哲学的人,虽然很多都不同意罗尔斯的哲学立场,基本上还是在他设下的范式中进行理论思考。这个传统发展到今天仍然充满活力,探索领域也早已从传统的议题,延伸到全球正义和跨代正义、动物权益和少数民族文化权利、绿色政治和基因改造等。这个传统能否在中国生根,并产生一定影响力,是个值得关注的问题。[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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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57647 在这部分,我想谈谈罗尔斯理论中的稳定性问题,因为书中有两章与此有关,而这也是我的博士论文题目。但我这里只能将问题意识勾勒出来,方便读者有个基本把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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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57649 稳定性不是一个新问题。在《正义论》第三部分,罗尔斯已花了全书三分之一的篇幅,论证他的正义原则能够满足稳定性的要求。教人诧异的,是在过去四十年汗牛充栋的罗尔斯研究中,这个问题完全被人忽略,对它的讨论更寥寥可数。这个现象连罗尔斯也感意外,因为他认为全书三部分中,这部分最具原创性。在《政治自由主义》的《导论》中,罗尔斯自称他的哲学转向,纯是因为原来的稳定性论证失败了,而稳定性在政治哲学中极为重要,因此他必须大幅修正他的观点。[48]哲学界普遍不接受这个解释,或认为稳定性问题根本没有道德证成的重要性,或认为他的转变只是为了回应社群主义的批评。要判断哪个说法合理,我们必须回到《正义论》第三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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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57651 罗尔斯所说的稳定性,很易令人以为谈的是社会稳定,即如何减少社会动荡,并使政体能长期和平维持下去。如果这真是罗尔斯的意思,那么稳定性最多是个应用层面上的实务问题。当社会出现不稳定时,国家大可因应具体情况,采取不同措施(包括武力)处理。但罗尔斯却明白地说,稳定性是道德证成的必要条件。问题于是出现:我们可否想象一个正义但不稳定的社会?当然可以。因为决定一个社会是否正义,和这个社会能否长期稳定,是两个不同的问题。但根据罗尔斯的说法,社会稳定性却是正义原则的必要条件。换言之,一个公正的社会,必然是个稳定的社会。柯亨说这种说法荒谬,因为罗尔斯将两个属于不同范畴的概念混在一起,犯了范畴谬误。[49]这个批评很致命。如果成立,等于说罗尔斯后期的政治自由主义转向根本没有必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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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57653 要回应柯亨的批评,唯一的做法是重新理解稳定性在罗尔斯理论中的意义,并将它和道德证成联系起来。我认为稳定性问题真正关心的,其实是正义感的优先性问题。一套正义原则是稳定的,当且仅当它能够提供充分的理由,使得公民自愿给予正义感优先性。优先于什么呢?优先于公民的理性人生计划中的其他欲望和利益。一旦如此理解稳定性,问题马上变得清晰:这是一个内在于道德证成的实践理性问题。用罗尔斯的术语,稳定性问题要处理的,是提出理由说服持有不同整全性人生观的公民,给予正当优先于“好”是理性之举。如果没有这样的理由,又或理由很弱,人们将没有足够动机服从正义的要求。对罗尔斯来说,正义感的优先性是道德证成的内在要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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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57655 优先性成为问题,是因为正义的要求和个体对美好人生的追求,会出现冲突的可能。罗尔斯的理论有个基本假定,即每个人都有根本的欲望去追求一己的幸福生活。当一个人能很好地实现自己的人生计划时,他是幸福的。对幸福的追求,构成人的“好”。人们愿意走在一起合作,是因为这样做能改善自己的处境。如果这是人行动的唯一动机,道德规范自然难以建立。幸好人同时有正义感,正义感令人能从道德观点去考虑问题,并愿意服从政治原则的要求。这些原则,界定了“正当”的内容。“好”与“正当”是两个独立的观点,同时指导和规范我们的行动。罗尔斯在《正义论》中的解决办法,是尝试提出一套说法,主张在一个公正社会中,正义感其实并非外在于人们福祉的某种动机,而是构成人的福祉的内在的最高价值。正当与“好”的契合,是解决优先性问题的出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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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57657 我认为,只有从这角度,我们才能理解稳定性在罗尔斯前后期理论中的重要性。如果将问题放得阔一点,我们更将发觉,正义感的优先性问题其实早自柏拉图开始,已是政治哲学的核心问题。在《理想国》第二章,柏拉图借格劳孔(Glaucon)的口质问苏格拉底,到底正义有什么内在价值,促使人们心甘情愿选择做个正义的人。如果有人拥有一个能让自己隐形的戒指,因而可以为所欲为,得到世间人人想要的名利权位,他还有什么理由坚持正义?如果正义不仅不能带给人好处,还令人受尽苦头,甚至牺牲生命,正义仍然值得追求吗?[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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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57659 当活得正当和活得幸福不相容时,应该如何取舍?对柏拉图来说,只要我们对人性有真正理解,将发现正当和幸福并非截然对立。相反,一个幸福的人生,必然是道德的人生。活得正直正当,是活得美好的必要条件。就此而言,一个正义的人总是较不正义的人活得好,无论后者在其他方面得到多少好处。[51]罗尔斯在《正义论》中提出的正当与“好”的契合,走的也是这个方向,但他不再那么乐观,认为两者在逻辑上必然彼此涵蕴,而是尝试论证只有生活在他所设想的自由主义的公平社会,并且同时具有强烈正义感的人,德福合一才有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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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57661 由上可见,契合论成功的前提,是我们已活在正义之邦,并且人人有强烈的道德感。但这是一个理想状态。摆在我们时代的最大挑战,是如何从一个不公正的社会,过渡到较为公正的社会。在这转变过程中,我们一方面要知道改革的方向,了解正义的要求,另一方面也要公民具有正义感,支持改革,甚至愿意放弃在现有制度下所享的利益。两者缺一不可。试想象,如果人人皆是自利者,所有行动均是为了一己之利,那么任何社会改革都将举步维艰,因为改革必将牵涉不同阶层的利益再分配,并要求政府对社会中的弱势阶层给予关怀照顾。如果社会没有足够的改革力量,那么很可能便长期停留在弱肉强食,又或所谓正义即不同利益团体按权力大小分得相应份额资源的格局。改变的力量从哪里来?我们不应将所有希望寄托于一小撮政治和知识精英,而应期望政治社群中的公民,能够培养出良好的公民德性,形成对正义的广泛渴求,积极参与公共事务,并一起逐步建设出一个公正社会。这条路很难行,但却是我们应走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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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57665 很多年前,我读到伯林的《两种自由的概念》。在文章开首,伯林告诉我们,千万不要轻视观念的力量。回首现代历史,意识形态改变和摧毁了无数人的生命。我们活在观念之中,并受观念支配。这个世界有好的观念,也有疯狂邪恶的观念。观念的力量来自观念本身,因此观念只能被观念击倒,而不能被武力击倒。哲学家的任务,是要善用一己所学,严格检视观念的合理性,努力捍卫人的自由和尊严。[52]伯林这番话对我影响甚深,并在无数黯淡的日子,支撑我对哲学的追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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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57667 这篇文章初稿写到一半时,我重返欧洲,在巴黎的咖啡馆,在火车,在伦敦的旅舍,断断续续在回忆和哲思之间纠缠徘徊。期间,我重访约克大学和伦敦政治经济学院,拜会老师,多谢他们昔日的教导。我也再一次徜徉伦敦书店,在书堆中寻寻觅觅,欲窥旧时身影。某个下雨天,我和我两个正在牛津念书的学生,去了Wolvercote墓园。伯林长眠于此。伯林的墓朴素简洁,碑上刻着“ISAIAH BERLIN,1907-1997”。墓园静寂,天空澄澈。我在墓前伫立良久,回首来时路,不禁想起苏轼的“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所不可不止”句。行于所当行,是我当下的心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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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57669 是为后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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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57671 [1]本文初稿承蒙石元康、钱永祥、曾诚、邓伟生及陈日东诸先生指正,谨此致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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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57673 [2]除了《正义论》,当时我们要读的文章,均收在一本文集之中。Shlomo Avineri and Avner de-Shalit(eds.),Communitarianism and Individualism(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9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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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57675 [3]石先生在台湾大学哲学系毕业,加拿大渥太华大学哲学博士,师从著名马克思主义哲学家尼尔逊(Kai Nielsen),博士论文题目是《契约论的限制:罗尔斯的道德方法学和意识形态框架》(The Limits of Contractarianism: Rawls’s Moral Methodology and Ideological Framework)。中文专著是《洛尔斯》(台北:东大图书,1989),其后由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以《罗尔斯》为书名重印(2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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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57677 [4]石元康,《当代西方自由主义理论》(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00)。对于现代伦理的困境,亦可参考钱永祥,《纵欲与虚无之上》(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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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57679 [5]石元康,《政治自由主义之中立性原则及其证成》,收在刘擎、关小春编,《自由主义与中国现代性的思考》(香港:中文大学出版社,2002),页16—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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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57681 [6]收在本书第四章的《自由主义、宽容与虚无主义》,回应的虽然是施特劳斯,其实也在尝试解答自己的困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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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57683 [7]黄毓民,曾任香港政党社会民主联线主席,立法会议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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