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03358777
1703358778
卢梭神秘莫测地从一种观念(个体们自愿汇集成群、自由结成关系、每个人都追求自己的福祉)过渡到另一种观念(个体屈从于相当于自身然而又比自身大的东西——整体,社会)。这是一个不可思议的转折。他经过的各个步骤是独特的,值得我们简短地考察。
1703358779
1703358780
我对自己说,有一些东西是我想得到的,如果不让我得到,那我就没有自由;而且这可能是降临到我头上最糟糕的事情。我就会对自己说,“我向往的那个东西是什么?”我只想让我的天性获得满足。如果我是明智的人,如果我具有理性、见闻广博、眼光犀利,那么我就会发现这种满足的所在。任何一个人所获得的真正满足不能与其他人的真正满足发生冲突,因为,如果发生冲突,自然就不再是和谐的了,一种真理就会与另一种真理发生冲突,这在逻辑上是行不通的。我可能发现其他人试图阻挠我。他们为什么这样做呢?如果我知道自己是正确的,如果我知道自己寻求的东西是真正的善,那么,反对我的人一定找错了目标。毫无疑问,他们也认为自己在寻求善,他们坚持自己的自由来捍卫它,但是他们找错了地方。因此我有权利阻止他们。我凭什么有这种权利阻止他们?这不是因为我想得到他们不想要的东西,不是因为我比他们优秀,不是因为我比他们强大,甚至也不是因为我比他们明智,由于他们是灵魂不朽的人类,是与我平等的——卢梭是强烈信奉平等的。真正的原因是,如果他们知道自己真正想得到的是什么,他们就会寻求我所寻求的东西。事实是,他们并没有去寻求,这就意味着他们确实不知道——“真正”和“确实”,通常都是不可靠的词语。
1703358781
1703358782
卢梭真正想表达的是,每一个人都有善的潜能——任何人不可能完全是坏的。如果人们任由天生的美德流溢而出,那么,他们就会只想得到正确的东西了;他们不想得到它这一事实仅仅表明,他们不理解自己的本性。虽说如此,但本性就在那里。在卢梭看来,说一个人想做恶,虽说他有向善的潜能,就好像是在说,他身上有一种隐秘的东西,那个东西就是他现实的“自我”;假如他就是他自己,假如他就是他应当表现的样子,假如他是他真正的自我,那么他就会寻求美德。从这一点,到说他在某种意义上已经寻求美德、只不过自己还不知道,只是一小步。如果你问他,他想要的东西是什么,他可能宣布某种非常邪恶的意图,而情况确实如此。但是他内心中的真正自我会寻求别的东西,只有当他允许自然穿透他的胸膛,只有当他过上那种正当的生活,如实地看待自己,把自己当做真正的自我来看待,他内心的自我,不朽的灵魂才会大胆发言。
1703358783
1703358784
我知道人的真正自我寻求的东西是什么,因为它一定寻求我本人的自我寻求的东西,只要我知道现在的我就是我自己真正的自我,而不是别的虚幻的自我。两个自我的这种观念的确在卢梭的思想中发挥作用。当我阻止一个人追求邪恶目的时,甚至当我为了防止他给别的好人造成伤害而将他投入监狱之时,即使我将他当做寡廉鲜耻的罪犯而执行之时,我这么做不是出于功利主义理由——给别人带来幸福,甚至不是出于因果报应的理由——因他做恶而惩罚他。我这么做是因为,这是他内心里更优秀的、更现实的自我会做出的行为,假如他允许它说话的话。我不仅把我自己当成了主宰自身行动的权威,也当成了主宰别人行动的权威。这就是卢梭有名的警句——社会有权强迫人们获取自由——的含义。
1703358785
1703358786
强迫一个人获得自由就是强迫他以理性的方式行事。一个得到自己想得到的东西的人是自由的;他真正想要的东西是一种合理的目的。如果他想得到的不是一种合理的目的,他就不是真正想得到什么东西;假如他并不想得到一个合理的目的,那么他想得到的不是真正的自由,而是虚假的自由。我强迫他去做某些将会让他高兴的事情。假如他发现了自己的真正自我,他就会对我心存感激:这就是他著名学说的思想核心,在卢梭之后,西方的独裁者们无不利用这一恐怖悖论来证实自身行为的合理性。雅各宾派、罗伯斯庇尔、希特勒、墨索里尼等等,用的都是这种很相同的论证方法,他们说,人们不知道自己真正想要什么,因此我们替代他们、代表他们争取那种东西,从而送给他们那种对于他们来说有些神秘、他们自己还不知道、然而他们又“真正”想要的东西。当我处决罪犯的时候,当我强迫人类屈从于我的意志的时候,甚至当我组织审讯的时候,当我用酷刑折磨人并杀死他们的时候,我不仅是在做有利于他们的事情——虽说这种行为相当可疑——而且是在做他们真正想做的事情,虽说他们对此百般抵赖。假如他们抵赖,那是因为他们不了解自己,不了解自己想要得到什么,不了解这个世界的情况。因此由我来代表他们,替他们说话。这就是卢梭的核心学说,正是这种学说导致真正的奴役,沿着这条路径,从绝对自由观念的神化,我们逐渐看到绝对专制主义的观念。只有一种选择是正确的,这时候没有理由为人类提供多种选择。当然,他们必须做出选择,因为他们如果不去选择,就不具有自发性,就不是自由的,就算不上人类;可是,如果他们没有做出正确的选择,如果他们做出的错误的选择,这是因为他们的真正自我没有发挥作用。他们不知道自己的真正自我为何物,而我,明智、有理性、作为伟大的仁慈的立法者,却知道它是什么。卢梭是具有民主本能的;他对个体立法者的依赖程度,远不及他对议会的依赖,不过,只有当议会决定去做所有议员的内在理性——他们真正的自我——确实想做的事情之时,议会才是正确的。
1703358787
1703358788
正是因为这种学说,卢梭才成为一名政治思想家。这种学说既有利又有弊。有利之处在于,他强调,一个社会如果没有自由、没有自发性,就不可取。18世纪功利主义者设想的社会里,极少数专家以平和的方式去组织生活,从而赋予社会上最大多数的人以最大的幸福。对于一个更喜欢狂放不羁、无法无天、自发性的自由的人来说,这样的社会是令人讨厌的,除非做出行动的是他本人;他喜欢这种自由的程度可能超过最大程度的幸福,假如那种幸福产生于这一事实:不是根据他本人的意志,而是根据高高在上的某位专家的意志、某位管理者、以固定模式组织社会的筹划者的意志,将他整合到一个人为的制度之中。
1703358789
1703358790
弊端体现在,卢梭的确参与制造了真正的自我这个神话,打着真正的自我这个旗号,我就可以去强制别人。毫无疑问,所有审判人员、所有大的宗教机构,都试图证实他们强制行为的正确性,而他们的强制行为,在某些人看来,不管怎么说,都是残酷的和不公正的;不过他们至少运用了超自然的支持力量去捍卫自身。至少他们动用了不容理性质疑的约束力。不过,卢梭相信,通过纯粹自由自在的人类理性,通过直接观察真实存在的三维的自然、作为空间里的客体这个意义上的自然,可以发现一切事物——人类、动物和无生命的物体。由于没有超自然权威的帮助,他只好求助于这一恐怖的悖论,正是由于这个悖论的缘故,自由最终被证明是一种奴隶制度,想得到某物就是根本不想得到它,除非你想以一种特殊方式得到它,这样一来,你很可能对一个人说,“你可能认为自己是自由的,你可能认为自己是幸福的,你可能认为你想要这想要那,但我比你更了解你,更了解你想要什么,更了解什么东西会使你得到解放”,如此等等。这是一个用心险恶的悖论,根据这个悖论,一个人在失去了他的政治自由和经济自由的同时,却在一个更高级的、更深刻的、更加理性的、更加自然的意义上获得了解放,对此,只有独裁者或国家,只有议会,只有最高的权威才能认识到,这样一来,最不受约束的自由与最严苛和最有奴役性的权威发生了重合。
1703358791
1703358792
在有史以来所有思想家中,卢梭是这个大倒错的罪魁祸首。这个大倒错在19和20世纪造成的种种后果无须详说,这些后果如今还与我们同在。在这个意义上,如下说法一点也不矛盾:卢梭自称是有史以来最激越和最强烈地热爱人类自由的人,他试图摆脱一切束缚,摆脱教育、世故、文化、传统、科学、艺术以及其他一切事物的限制,因为这些东西不管怎么说都冒犯了他,这些东西在某些方面限制了他作为人所应有的自然权利——尽管如此,在整个现代思想史上,卢梭是自由最险恶和最可怕的一个敌人。
1703358793
1703358794
1703358795
1703358796
1703358798
自由及其背叛:人类自由的六个敌人 费希特
1703358799
1703358800
在我看来,约翰·戈特列布·费希特的自由观念与西方思想家通常持有的自由观念大相径庭,在所有德国思想家当中,他最应当为发起这种自由观念负责。这里所说的西方思想家主要指18世纪末和19世纪英国、法国和美国的思想家。
1703358801
1703358802
假如你在1800年至1820年之间,到欧洲各地旅行,就会惊奇地发现,虽说从东到西,到处都在谈论“自由”——虽说德国人和奥地利人谈论自由比英国人和法国人更有激情、更加雄辩——然而,在欧洲的东部和西部,这个词的意义却大相径庭。它在德国的意义迥异于沉浸在伟大的英法传统中的思想家所赋予它的意义。
1703358803
1703358804
对于这一时期西方主要政论家而言,例如,孔多塞、托马斯·潘恩、本杰明·贡斯当(这三位有代表性思想家都对这个题目情有独钟),以及那些对同时代人和后世人的思想产生相当影响的作家,“自由”这个词的含义是什么?让我从贡斯当的著作中引证一段典型文字。贡斯当是一位非常温和、非常明智的自由主义者,他的政论属于19世纪初,他是当时大部分自由派民主人士的代言人。在1819年的一篇演讲中,他把他所谓的现代自由观念和古代自由观念进行了一番比较,他向同时代人提出疑问:“自由”的意义是什么?以下就是他给自由下的定义:
1703358805
1703358806
它是个体只需遵守法律的权利——他有权不会因为某一个或几个人的专断意志遭到逮捕、拘押、处死或任何虐待。它是每个人表达自己的意见、选择并且从事自己的职业、处置自己财产的权利——假如他愿意的话,他甚至可以挥霍自己的财产;它是不必经过允许就可以来来往往而无须说明理由或动机的权利。它是人们自愿结社的权利——无论是为了讨论自己感兴趣的东西,还是为了与志同道合者信奉宗教,或只是根据自己的意向或爱好打发时光。最后,它是每一个人都拥有的、影响政府行为的权利——要么通过任命某些或全部公务员来进行,要么通过代表、请愿、合法的要求来进行,对于这些行为,当局多少都得予以考虑。
1703358807
1703358808
接下来,他又补充说,古代世界则不是这个样子;在古代世界,虽说个体在某种意义上主宰着公共事务,但在个人的私生活中,他受到更多的控制和限制;而在现代国家,甚至在民主国家,相对而言,个体似乎无力影响政府当局的决策;他们争取的正是这种权利。
1703358809
1703358810
这个例子恰当地说明“自由”这个词在其19世纪初的温和捍卫者那里的含义。不过,你会发现,在这一时期的德国,它的意义却很不相同。
1703358811
1703358812
费希特总是在说,自由是他唯一倾心关注的主题。“我的体系,从头到尾,只是对自由这个概念的分析……中间没有掺进任何其他成分。”接着,他坚持说,他的学说非常晦涩,他所使用的语言普通人理解不了,他借此警告读者(非常明确地警告),理解他在灵感迸发之际发表的言论,需要经过一种特殊的转换、变形或阐释。
1703358813
1703358814
[费希特宣称]由于人们受教育的程度很一般,他们绝对理解不了我们的哲学理论,因为它谈论的对象不是为他们而存在;他们不具备一种特殊能力,让这个对象本身为这种能力而存在,因这种能力而存在。这就好像跟先天性的盲人谈话;这些盲人只能通过触觉来了解事物及其关系,可你却跟他们说颜色以及颜色之间的关系。
1703358815
1703358816
一般人理解不了它的原因在于,他们不具备那种特殊的、深刻的形而上的思辨能力,来参透这些宝贵的真理,在每一代人当中,只有极少数人能够掌握这些真理。费希特自认为是其中的一员。他对自由的本质的把握,得力于他对宇宙本质的这种特殊的深入探索。让我进一步对此进行解释。
1703358817
1703358818
许多西欧思想家主要关注的是,他们捍卫个体的自由以防其他个体的侵害。在他们看来,自由意味着不受干涉——这在本质上是一个消极概念。这样一来,它就成了那部伟大的经典论著——约翰·斯图亚特·穆勒论自由的著作——的主题,直到今天,穆勒的著作依然是对个体自由最诚挚、最雄辩和最有说服力的诉求。
1703358819
1703358820
这也是孔多塞所认为的自由。这就是那些提出革命标准以便解放个体的大部分法国反叛者心目中的自由,他们派出军队,横扫欧洲,解放其他民族。他们有一个揣测:每一个个体都有某些爱好、某些愿望、某些癖好,他想按照某种方式生活。当然,不可能完全让他这么干,因为,如果这样的话,人就会过多地干预其他人类相似的目的。但是必须给他营造出某种真空环境,他可以在这个空间之内实践他所谓合情合理的愿望。人们不应当批评这些愿望。每个人的目的都是他自身的目的;国家的任务就是防止冲突,充当某种交通警察和守夜人的角色,就像德国社会民主党人拉萨尔在19世纪末带着轻蔑的口气评论的那样;国家只是为了保证,人们在实现这些个人目的的过程中不发生太多的冲突,对于那些个人目的,他们本人是最高权威。自由意味着不受侵害,因此自由指的是人们互不侵犯。
1703358821
1703358822
卢梭把这一点说得很清楚,他说,“事物的本性没有激怒我们,只有恶意才会激怒我们”。奴隶制意味着成为某一个人的奴隶,而不是为事物的本性所役使。当然,我们在使用“自由”这个词的时候,也使用了它的各种隐喻意义。我们说人们是奴隶时,不仅用的是这个词的字面意思,即《汤姆叔叔的小屋》中的汤姆叔叔是西蒙·莱格里的奴隶这种意义,而且还指一个人受他的嗜好的左右,沉溺于杯中之物,受到某种东西的迷惑。这种奴隶的意义,虽说应用广泛,然而只是一种比喻;显而易见,“奴隶”这个词,有一种更真实和更具体的意义,假如一个人被捆在树上或投进监牢,不管怎么颠倒黑白替他狡辩,都不能说他是自由的;然而,假如一个人对于许多事情只是无能为力,一般不能说他是奴隶。有许多事情我可能做不到,可我并没有因此而成为奴隶。我不可能长着翅膀飞上天,我计数计不到500万以上,我看不懂黑格尔的著作。有各种各样的事情我说自己做不到。但是,不能因为我看不懂黑格尔的著作,不能超过一定的速度飞过天空,就说自己是奴隶。成为奴隶与无法做到某事是两回事:成为奴隶就是被阻止做某事,阻止他的不是事物的本性而是其他人。甚至社会主义论著中经常提到的经济奴隶制,也只是意味着,给那些不能使用权利的人提供权利是徒劳的;给那些一贫如洗和饿倒待毙的人提供购买食品和衣物的权利是徒劳的,他们没有钱买这些东西。这种观点通常被表述为,没有经济自由、只有政治自由是没有用的;不过,它背后却隐藏着这样一个假设:他们不能买这些东西,不是他们天生缺乏能力——正如一个残疾人因为残疾而无法长途跋涉一样——而是因为有人在阻挡他们。只要他人阻挡这种观念不存在,自由观念就不会出现。自由便是不受他人的介入,不受其他人的干涉。当他们偶然干涉的时候,缺乏自由可归因于运气不佳或管理不当;当他们故意干涉之时,它就被称为压迫。
1703358823
1703358824
这一切都可适用于西欧的思想家,在那里,最主要的问题是结束某些个体的专断统治,这些人自命为大多数人命运的主宰。不过,还有一种自由观念,这种自由观念在德国人当中盛极一时,现在我们必须将注意力转向这种观念。
1703358825
1703358826
显而易见,德国人对卢梭强调的恶意不那么担心,他们主要担心的是卢梭认为无关紧要的事物的本性。对于他们而言,自由似乎意味着不受宇宙的铁定的必然性的束缚——自由主要指不受外在世界严格规律的束缚,而不是不受邪恶或愚蠢之徒的束缚。
[
上一页 ]
[ :1.703358777e+09 ]
[
下一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