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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58948 他系统地阐述了这个观点,宇宙实际上是世界精神的自我发展。世界精神类似于个体的精神,只不过它涵盖和等同于整个宇宙。如果你能够将宇宙想象成一种有灵魂的实体,在具有灵魂方面,它大致与拥有灵魂、意图、目的、意志的个体相同,只不过它的意义无疑要更大一些,那么,你就可以问“事情为什么会这样发生?”它们这样发生,乃是因为,它们是一个具有目的、意图和方向的庞大精神运动的一部分,就像人类具有目的、意图和方向一样。我们是怎么认识那个方向的呢?因为我们是它的一部分。因为每一个个体都是一个无限整体的有限元素,而无限的整体,就集体而言,具有某种目的和某种方向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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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58950 但是,你可能要问,这么说证据何在?当然,黑格尔并没有提供所谓经验的或科学的证据。最终它成为一个形而上学的洞见或一种信仰行为。黑格尔声称,如果他所说的并非如此,那么,就会有太多的“残酷”事实。你会问,石头为什么会是石头,植物何以成为植物,答案将是,“按照你对‘为什么’这个词的理解,即,如果你在问是谁想让它们成为这个样子的,那我们就无法回答这个问题。”维柯已经说过,只有事物的制造者才能真正理解事物的本质。小说家理解他笔下人物的一切;没有他不知道的东西,因为他制造了它们。就这种理解的意义而言,只有上帝能够理解宇宙,因为他创造了宇宙,我们只能理解我们创造的那些有限的事物。钟表制造人理解钟表,就像小说家理解他的人物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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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58952 但现在你可能会问,“其他人怎么样?难道我们理解不了他们吗?”显然有这样一种认识,当他们与我们交谈,或者当他们表现出喜怒哀乐,当他们看似忧郁或沮丧或高兴或愉快或凶猛时,我们能够理解他们的心理状态,这与我们对石头和桌子的理解不同。我们不会去探究桌子的想法或目的。简言之,我们并不认为桌子“处于”什么心理状态;桌子就是桌子。“桌子处于什么(心理)状态?”这个问题似乎有些荒谬,因为它似乎将桌子看做一个有生命的实体;这么说似乎赋予它以感觉力,事实上我们怀疑它没有感觉力。但是我们能够就人类的感觉力提问,黑格尔,还有浪漫派,一般都认为,这是因为,在某种意义上,我们参与了这种普遍的“精神”过程,所有人都是这个“精神”过程确定的中心,而且我们对人的本质具有一种形而上的领悟——这是准通灵术的洞察力,因为我们本身就是人。因此,历史只不过是人类经验的记录。桌子和椅子没有历史,因为它们没有经验。历史讲述的是人类创造、人类想象、人类意志和意图、情感、目的、人类的一切行为和感觉,而不是施加给人类的东西。人类历史是我们通过感觉、思考、以某种方式活动而创造出来的,通过创造历史,我们能够理解历史,这就是为什么,理解历史是一种“内部”观点,而我们理解桌子和椅子则是一种“外部”观点。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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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58954 既然如此,黑格尔就可以说,由于整个宇宙是一个巨大的、有感觉的整体,我们能够理解它的每一个部分正在做什么,只要我们有足够明晰的形而上的洞察力,例如,头脑最聪明、才智最敏锐的那些人所具有的洞察力。假如情况不是这样的话,那么,只存在根本无法解释的“纯粹”事实。假如我问,“为什么这块石头躺在地上,而那块石头从天而降?”我只能回答说,就石头提出那种“为什么”,是得不到答案的;情况就是这样,这是一个残酷事实。不过,在黑格尔以及思路与他相同的所有形而上学家看来,这个残酷事实是对理性的冒犯。我们不能“接受”残酷的事实,因为它们无法解释,它们的存在是对我们理解力的一个挑战。除非我们将它们与一个有目的性的系统联系起来,除非它们合乎一种模式,否则它们无从解释。但是,什么是模式?模式就是计划所拥有的东西。绘画有模式,因为有人按照那种方式去设计。交响乐有模式,因为那种模式使交响乐的各个部分为听众所“理解”;因为有一个总的目的需要交响乐加以促动实现,无论在作曲者的脑海里,在演奏交响乐的音乐家那里,还是在听众那里,交响乐的诸种要素,即各种音响,根据这一目的,根据一种模式共同发挥作用。除非我们能够掌握这个模式,否则我们就无从“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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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58956 感知模式的正是这种特殊的理解力。正是在这种意义上,我们理解德国人何以成其为德国人,法国人何以成其为法国人。成为一名德国人,就是成为一个普遍的德国模式的组成部分,这一模式包括体会德国人的经验、德国人的希望和恐惧、德国人走路的方式、德国人起床的方式、德国人挺胸抬头的方式——有关德国人的一切。如果我们接下来问:“那好吧,他在整个宇宙所构成的较大模式中扮演什么角色?”答案是,只有看到整体的人才能发现这一点。但只有整体——如果它意识到了自身——才能把自己当做一个整体。我们只能看到局部。有些人看得多一些,有些人看得少一些,但正因为把某些事物当做较大事物的组成部分来感知,才能取得一定程度的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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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58958 这里出现了一个更为深入的问题,“精神到底是怎样发挥作用的?其机制是什么?其模式是什么?”黑格尔认为他已经发现了答案。他说,精神根据他所说的辩证法发挥作用。在他看来,只有从思想或艺术创造角度才能理解辩证法;他将它应用于宇宙,因为,他认为,宇宙之中存在的是一种思想行动,或是一种自我创造的行动,它是自我创造,因为不存在别的东西。28辩证法是怎样发挥作用的?它发挥作用的方式很像人们试图思考问题答案的方式。首先,一个观念出现在我的脑海中,接下来这个观念被其他观念修正,没有原样保持下来。别的观念与它发生冲突,由于一种观念和对它的各种修正发生冲突和矛盾——这种观念和对这种观念的批评,这种观念和其他攻击它、影响它的观念之间的冲突和矛盾,产生了其他事物,这种事物既不是那个初始的观念,也不是与它对立的观念;相反,它保留二者的因素,但正如黑格尔所说,它又高于它们,即超越它们——它是一种合题。第一个观念被称为正题,第二个观念被称为反题,第三个被称为合题。所以说,例如(虽然黑格尔没有使用这个特定的比喻),在欣赏一部交响乐的时候,你听到由一个音乐短句,也就是一个旋律构成的主题,然后又听到在一定程度上与之对立的一个旋律,结果,既不能说第二个主题取消了第一个主题,也不能说第一个主题继续存在于第二个主题之中,而是产生了某种混合。这种混合破坏了前两种观念,产生了令人感到既熟悉又陌生的东西,因为这种东西在某些方面源于前两种观念的矛盾和冲突,然而还是新的东西。在黑格尔看来,宇宙就是这样运行的。何以如此,是因为,模式就是这样在思想中以及在我们认识事物的每一种有意识的活动中发挥作用的——他将宇宙的构成分为三种:有意识的成分、自我意识的成分和无意识的成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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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58960 植物和动物是有意识的;也就是说,它们具有某种目的,它们具有低级的意志——或许是低级的思想。人类本身是有自我意识的,因为他们不仅有思想,而且能够在自身当中看到这个辩证过程。他们能够看到这种发展、这种观念的冲突、他们的生活所遵循的不规则线路;他们先是如何做一件事,然后未能真正做完,接下来作为(doing)与不作为(not-doing)混合,形成一种新的作为。他们本人就遵循这条曲折的、螺旋式的过程。黑格尔试图用这些术语来解释整个文明。他的主要意思是,在18世纪,人们能够解释差异,却不能解释变化。例如,孟德斯鸠对于气候影响人类的解释细致入微,很有说服力,爱尔维修解释教育或环境对人的影响,很有洞察力;18世纪其他思想家,通过详尽类比人类和无情感的实体,解释了人类何以呈现目前的状态,在某种程度上,当然也解释了他们的身体何以处于目前的状态,或许是由于他们神经系统、或许由于其他方面的缘故。但是我们何以解释变化呢?罗马时代的意大利与当代意大利,就自然状况而言,大致相同。冲刷意大利的海水对它的影响依然如故,意大利的气候没有发生剧变。它的植物也没有发生剧变。然而现代意大利人已经迥异于古罗马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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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58962 典型的18世纪思想家认为,这可归因于人类的发展。它是教育和管理的结果。正是因为(像爱尔维修这样的人认为)人类受到管理,或者说对他们管理不善——一大堆骗子,或许是一大堆傻子,对另一大堆傻子管理不善,才导致灾难发生,直到人类步入理性时期,整个历史上一直灾难不断。在黑格尔看来,这绝对不是好事。如果人类像18世纪的科学那样受到外部原因的严重影响,如果人类一定坚持需要唯物主义的话,那么,种种巨大的差异、成长和发展就无从得以解释。这只能由辩证法来解释,即通过某个运动过程得以解释,通过某种物活论来解释。正题与反题的这种冲突,各种力量之间的这种不断冲突,是进步的原因。这些力量不仅是人们头脑中的思想;它们还“具体体现”在机构、教会、政治制度之中,或许体现在庞大的人类事业当中,例如民族迁移、革命或思想大发展之中,在这个过程中,一直处于紧张状态的正题和反题逐渐达到冲突的高潮。爆发出现了,合题开始产生,它就像凤凰一样,从正题和反题的灰烬中获得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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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58964 这不需要呈现出具体的物质形式。它不需要呈现血迹斑斑的革命的形式。它可能只会呈现一个文化大觉醒的形式,像文艺复兴那样,或某一种艺术、思想或精神的大发现。但它总是呈现出一种向前飞跃的形式。这个过程不是持续性的,而是跳跃式运动。首先,这股力量与它的对立面关系趋于紧张,然后就出现了高潮和跳跃,人类思维——不仅仅是人类思维,而是整个宇宙——的巨大跨越到达了一个新水平,登上了一个新台阶。接下来整个过程重新开始;新的创造被它自身内在的反对力量蚕食,直到这种紧张关系再次发展到顶峰,产生下一次飞跃。在黑格尔看来,这就是历史,这就是对断裂(discontinuities)和悲剧的解释。生活的悲剧就处在这个不可避免的冲突之中,不过,除非存在以下冲突:国家与国家之间的冲突、制度与制度之间的冲突、一种艺术形式与另一种艺术形式之间的冲突、一场文化运动与另一场文化运动之间的冲突,否则就不存在运动;除非存在摩擦和冲突,否则只有死亡。这就是为什么18世纪人对邪恶、悲伤、苦难和悲剧的解释是浅薄的和不充分的,他们把造成这些现象的原因仅仅归结为人们的错误、安排不善、没有效率,而在有效的世界中,这一切都会被扫除干净,达到彻底的和谐。但是,在黑格尔看来,冲突正是发展、成长和事物发生的症候,生活的激流冲刷先前体验的外壳,矛盾从中迸发而出,从而将外壳降格为零星的经验构成的渣滓堆、零星的历史堆积而成的渣滓堆,与这些点点滴滴的历史打交道的是已逝的过去,现在这些点点滴滴的历史被打发到已逝的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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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58966 有时候,这种发展是以国家活动的形式出现的;有时候,某些个体的英雄人物作为这些跨越的化身而出现——亚历山大、恺撒、拿破仑。当然,这些个体产生了很大的破坏作用;当然,他们给世人带来了极大的苦难。这是任何进步所不可避免的后果。除非有矛盾冲突,否则就不可能有进步。在黑格尔之前,康德,还有康德之前的曼德维尔,以及维柯在某种程度上,早就说过这类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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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58968 现在出现了这样一个问题:“说历史是一个理性的过程,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在黑格尔看来,说一个过程是理性的,那就是说,如果你掌握这个过程的本质,使用的是你理解万物所能使用的唯一方法,即通过他所谓的理性这种能力,那么,你就会把这个过程看做是不可避免的。它不可能以别的方式发生。黑格尔的思路与以下情况比较相像。我们怎样学会某一条真理的,例如:二乘以二等于四。首先,这条真理像一条铁定的事实摆在我们面前。小学生一开始就得背诵乘法口诀;他并不知道二乘以二为什么等于四。因此,这是压在他理智和记忆上的一个负担,是他必须学会和记住的一个教条。只有当他学过一些算术公理和规则,他才认识到,二乘以二不仅等于四,而且只能等于四。他不需要死记硬背就可以重复:它已经成为他的加法或乘法自然技巧的一部分。所以,当我们研究历史的时候,黑格尔猜想,我们达到了一个充分理性的水平,我们提升到一个很受启发的阶段,根据这种启发,我们开始理解,历史事件不仅像它所发生的那样发生,而且必然像那样发生;这不是在物理学的机械因果论意义上,而是在我们遵循数学证明步骤这个意义上,在数学证明过程中,存在严密的规则;或者说,这就好像我们在听交响乐的各个部分时的感受,交响乐演奏中没有像这样固定不变的规则,但我们可以说,每一个后继的部分在一定程度上都是不可避免的,或者正如黑格尔可能说的那样,是先前部分的一个“合理的后继者”,所以,我们说,除非由后一步骤完成前一步骤,否则先前的步骤就“无法理解”,这就像追溯地毯图案的由来那样。当我们以这种方式了解了算术和音乐之后,我们就可以在数学或音乐世界里自由翱翔了。那个图案开始等同于我们自己的思考、感觉和行动的模式。我们不再感觉它是外在于我们的东西,或对我们而言是压迫性的,或者有严格的、事实上的定律在限制我们,迫使我们必须调整自身来适应它们,不过,它们不是我们目前状态、我们需要的一部分——我们自身生活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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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58970 按照黑格尔的说法,通常,人们接触外部世界的办法是,将你想得到的东西——你的意图、你的政策、你所追逐的事物——与外在事物(实际存在的、妨碍你个性完整和自由发展的人或事)区分开来。但是,当你去发现万事万物为什么呈现当前的面目——一定是这样——的时候,你就不想让它呈现出别的样子。当你不仅知道了二乘二等于四,你还知道你不想让这种乘法有别的结果。你不想让二乘以二等于五。二乘以二不只等于四,可你就想让它等于四;它是你思考的理性模式的组成部分。算术规则被吸收到推理的普遍规则之中,被吸收到我们思考和行为的方式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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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58972 这种吸收观念在黑格尔那里非常重要,因为他对规律的看法不同于科学和常识对规律的看法;科学和常识都认为,规律是对已发生事件的概括,而黑格尔则把规律当成了规则、模式、形式,类似于算术、建筑或音乐所遵循的规则或逻辑。把一条普遍规律只当成规律,就是把它当成了你本人所支持的一条规则,当成了你自然而然从它的角度进行思考的方法,或自然而然加以应用的方法,而不是当成在你身外发现的、正在运行的一条铁定的规律,一个任你徒劳击打然而坚不可破、无法逃避的障碍。不过规则和方法是以它们的使用者——人——为前提的。你使用规则或应用规则,或者依规则来生活;假如宇宙遵守规则,这就相当于把宇宙当做一场大戏,其中的各个人物都要完成分配给他们的角色。可是,一定得有戏剧家才成;如果你现在得到了那位剧作家的信任,能够想像其中的人物所作所为,理解剧作家的意图,你就会得到与黑格尔式的、世界发挥作用的方式相类似的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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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58974 有一种古老的或形而上学或神学的信念,即,最初似乎是障碍、你似乎无法克服的规律,逐步进入你的自我,一旦你理解了它们的目的,你就开始轻松和自由地利用它们。这样一来,当你成为一名数学家的时候,你就几乎是无意识地从数学角度思考问题;同样,在你吸收了语法规则之后,你就可以正确地书写,感觉不到强加于你的硬性规则和规定所带来的可怕的外在束缚。如果你能够与自然协调一致,有意识地认同她的作用,以至于她的规律与你自己的推理、意愿、感觉的规则和模式相吻合,那么,你就得到了内在的看法。可以说,就自然的目的、自然的意图而言,你与自然“同一”。这种统一,这种与宇宙同一的现象,一直是所有伟大的神秘主义者和形而上学家所追求的目标。黑格尔以生硬的、晦涩的和偶尔庄重的语言阐述了这种观念。他从中得出了那有名的悖论:自由就是对必然的认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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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58976 政治学一个最古老的问题,正如生活中、形而上学和道德以及其他一切事物之中一个最古老的问题是:如果我彻底被决定,如果一个全知全能的旁观者能够预见到我的每一个行动,那怎么能说我是自由的呢?如果我在过去、现在和将来的所作所为,都能够由某一个了解所有事实和了解支配它们的一切规律的人作出解释,那么,说我能够为所欲为还有什么意义?难道我不是一个大宇宙之中完全、严格被决定的一个元素吗?黑格尔认为,他已经解决了这个长期存在的问题。按照他的观点,正如我们所看到的那样,这个世界的发展,现在以渐进和累积的形式进行,有时候又是以突变的形式进行。诸种力量之间的矛盾产生了运动,它们的最终冲突以剧变的方式飞跃进入下一阶段,有时这些力量呈现出机构的形式——教会、国家、文化、司法制度,有时候呈现出伟大的发明、发现和艺术杰作的形式,有的时候呈现出个体、群体、政党、个人关系的形式。这就是辩证运动。可是,假如我理解它,我又怎么能反对它?假如我理解一门艺术或科学——逻辑或音乐或数学,我又怎么能想得到与之背道而驰的东西?理解不仅仅是接受,而且还是积极地争取被理解的东西,因为被理解就是即将成为理解人的一部分,成为他的目的、他的目标以及他朝着目标发展的一部分。当然,这不是一种经验上的假设,也不是一种科学理论;没有哪一种事实能够证明这个黑格尔式的模式是错误的。它是一个庞大无边的形而上学看法,根据这种看法,每一件东西,作为命题,要么作为反命题,都会得到接纳。万事万物都可能被容纳,没有什么东西可能被排除在外,因为世界上的每一事件、每一个人和每一个因素,要么与其他事件、其他人或其他因素相协调,要么不相一致,无论它做了什么,这要么因为与某事相一致而适应,要么因为与某事不协调而适应。没有证据反对这种看法,因为任何可能看似矛盾的事物都可能作为必要的矛盾因素而被吸收。29由于这个原因,它不是一种科学的或理性的解释,例如牛顿或达尔文体系意义上的理性,因为人们可能构思反对他们体系的证据;它们是可以检验的,而辩证法则不能;它是事物的一个总体框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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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58978 根据这种形而上学的观点,怎么看待人类自由?在这一点上,黑格尔非常得意。除了做我想做的事情,得到我想得到的东西,在生活中获得我正在追求的东西之外,还有什么东西称得上自由?只有在不违反支配这个世界规律的情况下,我才能做到这一点。如果我不顾这些规律,我注定失败。想有所作为是理性的首要原则。想遭受毁灭、没有更多的愿望、没有更进一步的目标,这种状态是非理性的。如果我做数学题的时候,假若让二乘以二不等于四,就是自我拆台。如果想造一架飞机,假若无视空气动力学定律,那就是自杀行为。如果我想在历史上发挥作用,我就绝不能违反支配人类制度的规律。这种顺从不是我在无可奈何情况下有意识地采取的一种默认态度,虽说我宁愿自由。理解事物不可能是别的样子,就是不想让它们变成别的样子,因为,理解事物就是理解它们存在的理由。想让事情改变它们在理性面前必须呈现的样子,属于疯狂之举。想让宇宙改变它的本来面目,在黑格尔看来,就好像让二乘以二等于十七。如果历史的规律被吸收到我本人的基本思想之中,就像算术规则那样,那么,想让这些规律呈现出别的样子,就好像既让我成其为我又不同于当下之我一样,让我既受到规则的制约而又不要这些规则,既让我思考而又不让我思考一样矛盾。如果你理解莎士比亚,你就不可能让哈姆莱特具有福斯塔夫的特征,因为这样做说明你没有理解莎士比亚的意图,没有理解他为什么在剧中创造哈姆莱特和福斯塔夫的特征。想让查理大帝生活在路易十四之后,认为克伦威尔本可能生活在19世纪,俾斯麦可能生活在17世纪,这都是不理解世界的形成过程——就是想制造矛盾、作出非理性之举。因此,我总是想处在我不得已而处在的状态;而得到自己想得到的一切便是自由。因为凡事都像你想像的那样进行,没有什么东西阻碍你,这是绝对的自由,唯一享有绝对自由的东西是绝对的精神——万事万物身上都有这种绝对的精神。世界在总体上完全是自由的,如果我们将自己等同于世界的理性原则,那么我们就是自由的。一位自由的数学家是一位自然而然地按照数学的思路去思考的人,历史上的自由人就是自然而然地依据支配人类生活、支配历史的理性规律而开始行事的。要想幸福、要想自由,就是理解一个人在什么位置以及在什么时代;他在地图的什么地方;然后相应地作出行动。如果你不想行动,你就会很被动,你就成为历史的废物,正如塞涅卡所言,你就会成为受命运驱使的奴隶,而不是受命运引导的明智之士。在黑格尔那里,我们的确是透过胜利者的眼光来看待历史的,当然不是透过受害者的眼光。我们以理解历史的人看待历史的方式来看待历史,正是在这种意义上,那些人是理解历史的;罗马人是胜利者,他们获胜了,获胜即意味着处在历史长河正确的那一边。或许被罗马人打败的卡帕多西亚人思考事情的方式有所不同30,他们对宇宙的理解不同,但是,假如他们理解正确,他们就不会给打败,因为他们给打败了,他们一定是误解了宇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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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58980 因此,正确地理解事物,想要胜利、生存,想要现实一些(按照黑格尔对这个词的理解),在某种程度上就是要得到认同。当然,从特定一代人的视角来看,历史上到处是累累罪行、悲剧不断。这就是辩证法的方式。黑格尔说,历史不是平稳的上升,不是幸福的场地,不是卢梭笔下自然的汩汩溪流——这是一个非常虚假的观念。历史是“屠宰案板”,正如他所言,“各民族的幸福、各国的智慧和个人的美德摆放在上面,成为牺牲品”;“历史不是幸福的乐园;在历史上,幸福的时期一片空白”。历史是怎样形成的?当然它是少数人创造的,这些人的理性程度最高。不过,历史不一定是他们有意识的意愿和愿望形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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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58982 历史上的伟大英雄人物,在紧要关头,在关键时刻出现的人物,都是自认为只是在追求自身目的的人物。凯撒、亚历山大都是雄心勃勃的人物,他们的主要愿望是扩大自己的权势或击败对手,但历史比他们更明智;历史利用他们,有意或无意地以他们为利用工具。黑格尔称其为“理性的狡计”。他说,历史“煽动激情为自己服务,而利用这股冲动发展自身存在的东西,受到了惩罚而且蒙受了损失”。简言之,有一个庞大的、单一的、无所不包的理性,他称其为精神,精神的发展就是所发生的一切。它就是精神的发展,因为不存在别的什么东西;它是一种自我发展,因为没有什么别的东西能够发展它。如果我们理解它,我们就是它想利用的工具。如果我们不理解它,我们就会奋力反对它而且会失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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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58984 不喜欢你认为是由理性所决定的东西,抵制它,这纯粹是自杀式的疯狂,最愚蠢的行径,一种不成熟的表现,孩子气十足。“主观的”这个词在黑格尔看来具有极端轻蔑的含义。有谁在意一个小学生对欧几里德的理论或对牛顿或爱因斯坦命题的看法?憎恶这个宇宙,摒弃它、抵制它、发现它不合乎你的胃口,抱怨它,说这些事实于你不利,说你遭受到了无法破解的无情抵制,你因此而受挫,因跌落在生活的荆棘上而流血。在黑格尔看来,这就是卑下、盲目、没有理解力的表现,是愚蠢的表现,最终是罪恶的表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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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58986 让我解释得更清楚一些。在黑格尔看来,理解历史实际上就是从总体上理解事物的本质,这就是它自动与它们的模式进行的有意识的自我认同,所以说,自由与理性是一回事;有理性就是去理解;理解就是吸收到某人的自身存在之中;不自由就意味着受到外部障碍的抵制。当你攻下障碍之后,它就成为你的东西了,这就好像有一份产业本来不属你,你通过购买或侵占,把它变成你的财产,受你的控制,你就可以随心所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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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58988 在黑格尔看来,赞美或诋毁解释万事万物所依据的那个庞大的过程多少有些荒唐和疯狂。认识到历史的整个客观行进过程,然后去赞美它的某些内容;因为我们喜欢它们,然后去诋毁某些内容,因为它们似乎包含残酷或不公正或浪费,这么做纯粹是放纵自己的主观情绪。他所说的“市民社会”是无法超越的,这个社会是由人们的经济欲望构成的,也就是常见的、人们对财源发达、舒适幸福生活的私有欲望,像洛克这样的浅薄思想家还停留在这个水准上。看到人类的大动荡,然后指责它,因为它残酷,或者因为它对无辜者不公平,在黑格尔看来,这种行径傻气十足而且十分可笑。这就好像指责3这个数字没有有理数平方根。有谁想知道这个人或那个人对宇宙重大事件的感受。这些不满表现的是某人琐碎的短暂情感。真正需要的是达到宇宙的高度,意识到重大和关键的事情正在发生,具有一种历史感,这时候,人类或许达到一个新的水平,自动转变了他们对事实和价值体系的审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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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58990 在黑格尔那里,有一个重大区分,这个区分贯穿他的全部著作,一方面是主观的、情感的、个人的、功利主义的、中产阶级、个人主义的东西,这可能是人类发展的一个必要阶段,但它是转瞬即逝的,早在19世纪之初就已经被取代;另一方面是客观的、被证明属于理性的、有力的、不容变更的、决定性的、具体的东西——他所说的“世界历史”。他对于伟人这个概念深感兴趣,伟人既是社会的创造者又是破坏者,在他的身上,历史暂时集中了自己威力无边和不可遏抑的力量,伟人既是历史永无休止阔步行进的一件工具,又是它的一个目标。在黑格尔看来,伟人,惊天动地的人物,是好、是正直还是公正,这类问题毫无意义而且实际上无足轻重,因为这些话暗含的价值观本身就是伟人促动的变革所创造并取代的。在他看来,这样一个人公正与否,这个问题属于特定的价值体系,属于特定的行动领域,属于历史上特定的时期内所出现的特定阶段。这都是伟人自己在过去创造的价值观;不过一代人中的殉道者常常是下一代人的立法者。因此,在某一特定时代说某事是糟糕的、讨厌的、错误的、骇人听闻的,就等于说,它就处在伟大的理性过程在特定的阶段所达到的那个水平上。可是,通过某一个威力无边的英雄行为,通过一场革命、一场战争、通过改变人类思想和行动的大英雄出世来改造那个过程,先前时代的价值观就会自动被取代,一代人认为是可憎的东西,在下一代人看来却是公正的。因此,且让我们去等待,因为只有历史所实现的东西才是有价值的。说到底,一种价值观,如果你想让它是现实的,它就必须是客观的,“客观的”就意味着它是世界(理性、世界模式)的意图,世界在不可阻挡的发展过程中下一步所提供的,这是画轴逐渐展开的过程,是不可避免的行进过程,是黑格尔所说的“上帝穿越宇宙的远征”,在他看来,它最终是国家的活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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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58992 模式比个体更重要。个体是什么?单独把个体拿出来,就像单独的一小块颜色、单个的声音、脱离了句子的单词一样,都是不可理喻的,因为只有当单词组成句子,才有意义,颜色和音响,无论在自然界还是在艺术中,只有放在它们实际出现的特定背景下,才有意义。这与人类的情况有什么不同?没有哪一条规律适用于单个的人。我就是我,因为我独特地处在由我所在的时代和地点构成的社会背景中。有无数根隐形的线将我和我的同类、我的家庭成员和所在城市的居民、我的种族、宗教和国家、生者、死者还有未出生的婴儿联系在一起。我是一个波节点,数不清有多少股波状物以此为中心,从我这里以及其他与我一同组合起来构成群体的人们那里向四周辐射,我们的群体有大有小,有松有紧——也就是柏克所说过的、由生者和死者组成的大社会。要了解一个人,你必须了解他周围环境、他的朋友和亲戚,他的上级和下级,他的所作所为以及别人对他的影响——什么样的影响以及由谁产生的影响,不仅因为这是在了解他,还因为,除了作为这个总体模式的组成部分,他实际上并不存在,就像乐曲中的音调无法单独存在一样(除非作为一个纯粹的物理事件,那样就毫无趣味可言了),只有作为特定乐曲特定的组成部分,在音乐演奏的特定语境下由特定乐器演奏出来,它才是存在的。因此,黑格尔赞成把个体还原为一个“具体的”社会模式的抽象组成因素;他否认,这类模式只是社会的安排,他否认,国家和法律是人为的手段,出于某些个体的便利而设计的;他坚持认为,它们是个体构成的网络,无论个体愿意与否,它们都是这个网络的有机组成部分。因此,与某个市民或臣民的奇思异想或个别倾向相反对,国家的权威、力量和伟大就得到了称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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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58994 黑格尔的同时代人、那些历史学派的法学家们提出的一个看法无疑很有道理,他们说,在司法制度中,国王或议会的武断命令没有那么多、刻意被制造出来以实现某个人或阶级的某种利益的功利性工具也没有那么多,相反,它们只是社会无意识或有意无意发展的构成部分,表达了他们对待生活的态度,他们没有明确表达出来的思想和愿望,他们没有明确表达出来的理想、恐惧、希望、信仰以及兴趣,既是他们实际状况和感受的象征,又是他们实际状况和感受的内容。然而,这种观点最终被黑格尔推向极端之后,变成了一个阴险邪恶的神话,它授权无限地牺牲个体以成全以下这类抽象之物——他称其为“具体的”——例如国家、传统或民族(种族)的意志或命运。说到底,世界是由人和事构成的,而不是由别的东西所构成的。社会或国家既不是事也不是人,而是编排人或事的方式;社会模式没有喜好,没有意志,没有需求,没有命运,但是,依据黑格尔的说法,诸如国家或教会等模式,比人或事更加真实;就好像不是因房屋而铺设街道,而是因街道而建造房屋——安徒生一篇著名的童话就是这么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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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58996 在所有模式当中,国家是最重要的。在所有模式当中,它是最高级的,这是因为,正像费希特所说的铁环一样,它综合了所有模式;因为它是人类最有自我意识、最为训练有素和最为秩序井然的状态。而且,如果我们相信宇宙就是一次行军的话,我们肯定相信它在沿着一个可知的方向行进,我们肯定相信它是一个依方案而设计的秩序;国家是最有秩序的事物。抵制它的无论是什么东西,都注定了要消亡。确实如此,因为正确的东西和错误的东西正是历史所提倡或反对的。唯一正确的客观源泉是事实本身所在的方向,而不是个体的判断;不是任何特定的法典,不是哪一套道德原则,而是历史本身必须履行的责任,是历史的需要。黑格尔一直谈论历史所需之物以及历史所谴责之物,我们今天谈论某个国家或某个个体如何受历史的谴责,这种方式是一种典型的黑格尔式的现实主义。这是权力的想像,也是对权力的崇拜,是对自身缘故而运动不已的力量的想像,也是对它的崇拜。在他看来,这股力量是神圣的过程本身,它摧毁了它想去摧毁的一切,扶植适时占有支配地位的事物。在黑格尔看来,这就是这个过程的本质。这就是卡莱尔的英雄或尼采的超人的来源,是公开崇尚权力的运动……它是黑格尔一直在追踪的大对比的起源,这就是伟人与普通人的对比,披荆斩棘把人类提高到一个新水平的战士、与只顾完成任务而未能有效质疑是否有必要承担这种负担的蚁民之间的对比。它依然存在于我们给自己所做的(我们所说的)现实的和非现实的区分之中。“现实的”通常意味着严厉和无情,它并不回避通常被视为不道德的东西、温情感伤的道德思考无法改变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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