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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早上所发生的事,是白人、印第安人关系史上的转折点之一——白印混血的加拿大历史学家奥利弗·狄卡森(Olive Dickason)甚至认为那是白印关系史上唯一的转折点。从此,印第安文化和生活方式慢慢走上毁灭之路,而不管是战胜的印第安一方,还是战败的印第安一方,至今都没有将其恢复。这一切究竟是如何发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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萨缪尔·尚普兰是入侵北美大陆的第一波欧洲人之一。1603年,他以法国考察队一员的身份,初次溯圣劳伦斯河而上,进入五大湖区——他称之为加拿大——以寻找贸易伙伴。那次航行他遇见的最重要的人物是酋长阿纳达毕朱(Anadabijou),阿纳达毕朱统领的部族被法国人称为蒙塔涅(Montagnai)[2]。当时有五千蒙塔涅人住在圣劳伦斯河北岸,萨格奈河(Saguenay River)汇入圣劳伦斯河处的塔杜萨克(Tadoussac)一带。法国人来到此地之前,萨格奈河就是重要的贸易路线,但他们的产品,特别是铁器,使土著人毛皮与铜的贸易量跟着提高——这些毛皮与铜最远产自哈德逊湾。掌握塔杜萨克,使阿纳达毕朱和蒙塔涅人得以享有富足生活,但也使他们成为其他急欲掌控该贸易的部族——特别是莫霍克族——攻击的目标。阿纳达毕朱以盛宴隆仪接待尚普兰。他需要与法国人结为盟友,正如法国人也需要与他结为盟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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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普兰知道,没有蒙塔涅人的支持,法国人捱不过一个冬天,更别提要打进既有的贸易网络了。但尚普兰也理解到,让阿纳达毕朱掌控他的贸易通路,他的利润就少。他必须跳过蒙塔涅人,将触角往更接近海狸栖息地的圣劳伦斯河上游伸去。因此他才会在1609年,在尚普兰湖边和莫霍克人交火。他需要内陆地区的盟友,好带他往更上游走,而获致盟友的最稳当的办法,就是和他们并肩作战。贸易所得可以支付他考察的开销,但贸易若要做成,有赖于信任,而作战将助他赢得那份信任。接下来的三十年里,尚普兰陆续和好几个印第安部族——也就是他所谓的“邦”——结盟,蒙塔涅人是他第一个结交的盟友,但在1608年时,他已准备绕过阿纳达毕朱,把法国基地搬到更上游处的魁北克的峡谷。不过他仍然与蒙塔涅人交易,并且在来年溯河而上,前往尚普兰湖时,只搭乘他们的独木舟,小心翼翼地维持对蒙塔涅人的尊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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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夏天,尚普兰在魁北克与伊洛凯特(Iroquet)的儿子结盟。伊洛凯特是阿尔贡昆族(Algonquin)的酋长[3],急于想拓展取得欧洲商品的渠道。他还想与法国人结盟,因为阿尔贡昆人比蒙塔涅人更易遭受莫霍克人的夏季劫掠。尚普兰向他儿子保证,来年6月他会再来,和伊洛凯特的战士一起攻击莫霍克人。在蒙塔涅人、阿尔贡昆人之后,第三个部族休伦人(Huron)加入了他的阵营[4]。四个小部落组成的休伦联盟,成员住在安大略湖——这是溯圣劳伦斯河而上第一个碰到的五大湖——北岸的林地里,那里分布着大约二十四个大聚落。他们的语言属于易洛魁语系,而非阿尔贡昆语系,但他们与阿尔贡昆人结盟,而非与安大略湖南岸的易洛魁人(Iroquois)。尚普兰还未进入休伦人地盘,休伦人就已经知道他。其中一个休伦部落的酋长奥查斯特奎思(Ochasteguin)与伊洛凯特是盟友,1609年,他通过伊洛凯特认识尚普兰。奥查斯特奎思跟伊洛凯特一样,都希望打开贸易之门,但也希望在与易洛魁联盟的长久战争中得到外力之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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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洛魁联盟由五个部族于16世纪组成,莫霍克人位居最东,掌控安大略湖南岸整个森林地区。莫霍克人被称为易洛魁联盟的东部大门,被委以保卫该联盟东翼的重任,从而使他们在联盟五个部族里最先接触到欧洲人。莫霍克人渴求欧洲的商品,特别是斧头,为了取得欧洲货物,每年闯进圣劳伦斯河谷洗劫一次。尚普兰拿莫霍克人与休伦人相比,称莫霍克人是“坏易洛魁人”,休伦人则是“好易洛魁人”(因休伦人所操语言属于易洛魁语系)[5]。莫霍克人的威胁使休伦人、阿尔贡昆人、蒙塔涅人恢复本已停摆的结盟关系,以为应对。最初他们不确定法国盟友有多可靠,而且怀疑法国人只是来做买卖,打仗的兴致可能不大。伊洛凯特和奥夏斯特甘双双向尚普兰私下透露,1608年那个严冬,有谣传说法国人是商人,没兴趣打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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维米尔的帽子:17世纪和全球化世界的黎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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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大湖地区贸易路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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维米尔的帽子:17世纪和全球化世界的黎明 尚普兰否认这项谣言,信誓旦旦说绝无此事。“除了打仗,我别无意图,因为我们所有的,就只有武器,而非用来以物易物的货物。”他们第一次会面时,他如此宣示。“我唯一的念头,就是践行向你们许过的诺言。”他甚至反过来质疑他们,“要是我听到中伤你们的谣言,我会把那些造谣中伤者当成比你们的敌人更不可饶恕的敌人。”伊洛凯特和奥查斯特奎思和颜回答,他们从没相信谣言,甚至连听都不去听。每个人都知道,他们口中的造谣者是蒙塔涅人。蒙塔涅人不愿失去独揽法国货物的特权地位,但为了更大的目标——攻击莫霍克人——他们放下猜忌,一致对外。多部族组成的联军在6月20日出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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部分人脱队,带妻子和货物回到休伦尼亚(Huronia)。之后,这支作战队伍由二十四艘独木舟组成,每艘乘载三人。法国人搭乘他们所带来的双桅河船——可坐十名划桨手加一名舵手的河船——但尚普兰更喜欢和蒙塔涅人同乘独木舟。法国人那艘双桅船很快就碰上麻烦了。一行人要溯黎塞留河(Richelieu River)而上,划向尚普兰湖,但途中要攀上数道急流。法国船太重,上不去急流,也无法走陆路扛过去。根据尚普兰为让法国大众了解他的冒险事迹(且为了替自己的冒险活动争取经费)所写的自传,他向土著人诸酋长抱怨,你们“先前所告诉我的,和我在急流区实际见到的,全都不一样。也就是说,用那艘双桅船,根本过不了急流”。各酋长对尚普兰的苦恼表示同情,答应会带他看别的“好东西”来弥补。奥查斯特奎思和伊洛凯特先前怕失礼,因而未直接告诉他不该带那种双桅船来。他们认为,与其泼他冷水,惹他不高兴,还不如让他自己去学到教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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队伍前进时,派了斥候到前头搜寻敌人踪迹。天黑时,斥候即返回队伍,然后所有人睡觉,营地里不派人值夜。尚普兰看不惯如此松懈,直接向土著盟友表达了自己的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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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应该派人站岗,聆听、注意动静,”他告诉他们,“而不该像你们现在这样,活得像bestes。”bestes是bêtes一词的古法语拼法,意同英语的beasts(野兽),但在此译为“蠢东西”,或更糟糕的“蠢畜生”,或许更为贴切。双方对于对方语言都并非完全理解,因此,一方言语伤人,另一方很可能没听懂而感受不到。无论如何,他们之间的问题不只在语言。尚普兰眼中明智的防备措施,在土著人眼中,根本是闻所未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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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不能醒着,”一名土著人很有耐心地向这位气急败坏的欧洲人解释。“白天打猎时,我们干的话已经够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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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法国人的军事思维,在这样的情境下,主张人只做必须做的事,不做没必要做的事,根本没有道理。易洛魁联盟的战士已距离不远,此时还不设卫兵,的确愚蠢,但在敌人还未进入可攻击我方的范围时,就把宝贵精力浪费在站岗上,又更愚蠢。尚普兰脑海中的战争是另一种战争。他不知道,土著人行军作战的方式谨慎,但异于欧洲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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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到距尚普兰湖不到一日行程时,作战队伍必须决定继续往前还是折返。那时候,土著人战士不只花许多心思找寻附近是否有易洛魁人的迹象,也费心观察是否有蛛丝马迹透露这次冒险行动是吉是凶。诉说、倾听彼此的梦境,乃是预卜吉凶的办法之一,但还没有人做出明确预示未来的梦。这时,就得请教萨满巫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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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萨满巫师搭起为幽灵寄身的棚屋,卜问最明智之道。棚屋安置妥当之后,他脱下袍服,铺在棚屋上,裸身进屋,然后起乩。巫师进入催眠状态,流汗,抽搐得非常厉害,致使棚屋都被附在他身上的力量晃动。众战士蹲成一圈,围住那间被施了巫术的棚屋,聆听萨满巫师一连串无法理解的话。萨满巫师口中,一下子是他本人清楚的说话声,一下子变成低沉沙哑的幽灵说话声,好似萨满巫师在和幽灵交谈。他们还留意棚屋上空是否有灵火出现的迹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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占卜的结果是吉。作战队伍应该继续前进。做了这项决定之后,众酋长集合战士,排列成战斗队形。他们在清出的空地上摆上枯枝,每根枯枝代表一名战士,好让每个战士知道开战时自己的位置。然后众战士轻松排练几次队形,了解作战队形的运作和遭遇敌人时的应对之道。尚普兰喜欢这一作战计划,但不喜欢占卜那一段。他称那位萨满巫师是“神棍”、“恶棍”、“无赖”,他所玩的那一套全是骗人把戏。参加仪式的人,同样遭他鄙视。尚普兰说他们“像猴子一样蹲坐在地”,全神贯注看着占卜仪式的进行。他称他们是“可怜虫”,被“那些道貌岸然的人”诓弄、欺骗。诚如他向法国读者所透露的,“我常跟他们说,他们的做法愚不可及,他们不该相信那些东西”。他的盟友想必认为他灵性不足,才会不懂人应该吸收更高深的知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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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某件占卜上,尚普兰最后还是让了步,接受当地习俗。他的土著人同伴常彼此询问做了什么梦,也常问他这问题,而他一贯表示没做过梦。但后来,他真的做了梦,就在距离与敌人接触只有两三天行程、一行人正在尚普兰湖上往南划的时候。他们紧贴着湖的西岸划,往南深入,直到阿迪朗达克山(Adirondack Mountains)进入视线。他们知道自己愈来愈接近莫霍克人的地盘,这时要改成夜行,白天则静悄悄地躲在森林里最浓密的地方。不能点火,不能出声。尚普兰最终还是做起梦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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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普兰醒来之后,他们一如以往问他有没有做梦,他语气坚定地说:“我梦到我们的敌人易洛魁人,在我们眼前,溺死在某座山附近的湖中。”收到这样的征兆,他的盟友大为兴奋。他说起梦中他曾想救那些溺水的人,结果引来他们的嘲笑。“他们全该死,”他们笃定地说,“因为他们是废物。”但是尚普兰的梦收到他所要的效果。他的盟友因此信心满满,不再担心袭击可能失败。尚普兰或许恼火于他所说的“他们经常举行的迷信仪式”,但他也够精明,懂得将计就计,利用他们所深信而他不认同的信仰,给了他们所要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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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月29日拂晓,他们划了一夜的船之后上岸扎营,众酋长开会,修改战术。他们向尚普兰解释,他们会组成整齐队形面对敌人,而他得站在第一线。尚普兰想提出替代方案,好让法国人带来的火绳枪更能发挥威力。他构想的战术不只要赢得那场战役,还要彻底击溃敌人,但他无法解释自己的构想,为此大为苦恼。温达特裔[6]史学家乔治·悉维(George Sioui)怀疑,尚普兰的目标是把莫霍克人全数歼灭,而不只是打赢一场仗而已。北美土著人认为,战争的结果若是羞辱敌人、让敌人跑掉亦无不可,但欧洲人不甘于如此。用今天的话来说,土著人的目标是调整该地区各部族之间的生态边界,与之相反,尚普兰的目标乃是要为法国人在内陆建立一个固若金汤的根据地。他希望杀掉愈多莫霍克人愈好,而那不是为了取得辉煌战功,而是为了防止莫霍克人干扰法国人独占贸易的霸业。而他有遂行这心愿的武器——一把火绳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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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普兰的火绳枪将是这场袭击胜败的关键,也将是打破许多土著部族之间原本就岌岌可危的均势,让法国得以一手重组该地区经济的关键。1609年,火绳枪还是相当新的发明。虽然欧洲人发明了火绳枪,但火器并非源自欧洲。最早制造火药并利用火药发射火焰、发射投掷物的乃是中国人。不过,欧洲的铁匠展现高明本事,将中国人的火炮按比例缩小,造出便于携带而又可靠的火器。火绳枪(arquebus)一词,意为“钩子枪”,因枪口处铸上一个钩子而得名。火绳枪笨重,不容易拿稳,也射不太准。钩子让枪手得以将火绳枪挂在携带式三脚架下,稳定枪身以便射击。另一个稳住火绳枪身的办法,是将枪管搁在叉架上,立起的叉架和枪手水平视线一般高。17世纪初,枪炮匠已开始制造更轻的、可省去这些配件的火绳枪。荷兰枪炮匠把枪减轻到4.5公斤,相当不可思议。尚普兰带去的那把枪就是这种轻型的枪,不过不是荷兰所制,而是法国制,不需钩子或支架这些累赘就能瞄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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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火绳枪再怎么减重,射击仍然很不方便。1609年时,扳机还在研发当中。当时的火绳枪仍需用到火绳机,火绳机是带有火绳的金属夹具,用来引燃引火盘中的起爆药。启动火绳机,使被点燃的火绳落到引火盘上,起爆药随之点燃,引火盘上的火焰通过枪膛的小孔进入膛内,使膛内的发射药爆炸(17世纪中叶,枪炮匠开始制造不管何时放下枪都不易爆炸的扳机,滑膛枪自此取代火绳枪)。击发装置虽然不易使用,但火绳枪还是改写了欧洲地图。胜败再也不光是取决于兵力的多寡,而是要靠军队武装配备的精良与否。荷兰枪炮匠在军火研发上领先群伦,替这个新国家的军队提供了更便于携带、更精准、更易于大量制造的武器。荷兰火绳枪兵结束了西班牙在欧洲大陆的霸权地位,使荷兰也得以挑战葡萄牙人、西班牙人在欧洲境外的支配地位。而像尚普兰这样的法国火绳枪兵,则让法国势力得以伸入五大湖区,日后更是削弱荷兰在欧洲的影响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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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洲诸国之间的竞争,推动了火绳枪的发展,而火绳枪则使所有的欧洲人在面对世界上其他地区的民族时占了优势。没有这项武器,西班牙人不可能征服墨西哥和秘鲁,至少在传染病开始肆虐、大肆摧残当地居民之前是如此。这项科技优势使西班牙人得以奴役被征服者,逼迫他们在南美大陆安第斯山脉的银矿场工作,进而从那些矿场采得数量庞大的贵金属,支付在印度、中国的批发市场大量进货的开销。南美的白银重组了世界经济,使欧洲、中国以前所未有的方式串联在一块,而如此的神奇效应是在枪口威胁下产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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