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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关更广阔世界的蛛丝马迹,在画中处处可见。那位地理学家摊开在面前的文件,内容模糊难辨,但显然是张地图。一张羊皮纸质的海图,松散地卷在他右手边的窗下。两份卷起的海图摆在他身后的地板上。一份欧洲沿海图——这幅地图的顶端指向西方,而非北方,主题也就随之明了——挂在后墙上。那幅海图出自何人之手,尚不得而知,但它与威廉·布劳(Willem Blaeu)所绘海图类似。布劳是阿姆斯特丹的商用地图出版商,印制了许多地图,《军官与面带笑容的女子》中后墙上那张地图,就是其中之一。整幅画最上方有颗地球仪,那是亨德里克·洪迪乌斯(Hendrick Hondius)1600年出版的地球仪的1618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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维米尔笔下的地球仪,只露出洪迪乌斯口中的东洋(Orientalus Oceanus)那一面,而东洋就是今人所谓的印度洋。对17世纪初的荷兰航海家来说,航越那片海域非常艰巨。前往东南亚的葡萄牙路线,要绕过好望角,再往北经过马达加斯加岛,一路顺着弧形海岸线航行。这条路线的优点在于航行中可频频看到陆地,不易迷失于汪洋大海之中,缺点是航行方向逆风、逆洋流,而且虽然受到不同程度的挑战,这条路线仍掌控在葡萄牙人手中。1610年,有位荷兰航海家发现另一条路线。这条路线在抵达好望角后还要再往南航行到南纬四十度处,然后借西风和西风漂流之力,船只可迅速航越印度洋边缘,再乘着东南信风转北航往爪哇,完全避开印度沿海。通往香料群岛的航程,因此缩短了几个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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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只地球仪下方的涡卷图案(当时的地图绘制员习惯以这种带题词的涡卷图案,填补地图上的空白区)难以辨认,但现存的一个实物可弥补这个缺憾。洪迪乌斯在涡卷图案里,以印刷体简要解释了这颗地球仪为何不同于他1600年出版的地球仪。“每天前往世界各地的考察活动频繁展开,考察队清楚见到并报告那些地方的所在位置,因此,如果这地图大不相同于我们先前所出版的其他地图,我想不会有人觉得奇怪。”然后,洪迪乌斯恳请热心的业余人士鼎力相助——这种人在编纂这方面知识上有着重要作用。“在此恳请好心的读者,若对某地有更为完整的了解,还请不吝赐教,以增进大众福祉。”大众福祉的增进,当然也代表销售量的增加,但只要能让产品更为可靠,当时没人在意大众福祉的增进是否会图利厂商。当时外面是个新世界,为了理解那个世界,值得花钱取得相关知识,特别是无知的具体后果之一乃是船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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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班牙耶稣会士阿德里亚诺·德·拉斯·科特斯(Adriano de las Cortes)就因为对南海的认识不够“完整”而吃到苦头。1625年2月16日早上,他所搭乘的“吉亚圣母”号(Nossa Senhora da Guia)在中国沿海触礁。“吉亚”号是葡萄牙船,离开西班牙的菲律宾马尼拉殖民地,欲前往珠江口的葡萄牙殖民地澳门。船于三个礼拜前离开马尼拉,沿着吕宋岛西侧往北逆风航行,然后朝西穿越南海前往中国。航行在南海的第三天,寒冷的浓雾使船动弹不得。导航员应该带有相关的海图,以顺利走完这条已走过多次的马尼拉—澳门航线,但海图用处不大,靠它们跟靠太阳、星星辨认方位没有差别。同时碰上浓雾、减速、缓流,使他束手无策。大略估算出船与赤道的距离不是太难,但要估算出船在东西间的哪个位置,就没办法。(确定海上经度所需的仪器,还要再过一百五十年才会问世。)两天之后,开始起风,但不久刮起大风,把船吹得偏离航道更远。“吉亚”号的领航员无法算出所在位置,只能等看到陆地,根据海岸轮廓判断所在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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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月16日凌晨,距天亮还有两小时,大风突然将船推上中国海岸。地图上未标示出上岸处,船上的人也无人认得。后来幸存者才知道,他们搁浅在澳门东北方三百五十公里处。船解体的地方水不深,“吉亚”号上两百多人,大部分人得以泅水上岸。只有十五人未能登岸:若干水手、若干奴隶(其中一名是女的)、一些来自马尼拉的他加禄人、两名西班牙人、一名年轻日本男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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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近渔村的居民下到海边,盯着这批上岸的外国人瞧。他们爬上岸时,村民避得远远的。大部分村民可能从没有这么近距离见过外国人,因为这个沿海渔村不在两条对外贸易的主要航线上——一条是从澳门到日本,另一条是从月港(今厦门)到菲律宾,而月港在与澳门相反的方向上,距此地两百公里。住在这段海岸的渔民知道有外国人在那些海域航行,大概听过澳门的葡萄牙人(中国官方称那些葡萄牙人为“澳夷”),而且知道那些人不大可能攻击他们。他们害怕的是倭寇和可怕的红毛(这是刚出现的词语,用以指称荷兰人)。官府于1525年禁止与日本人进行海上贸易,倭寇愤而袭掠中国沿海进行报复,“吉亚”号搁浅时,倭寇为患已有百年。他们以善使刀而令人生畏。当时当地仍流传,曾有十二名日本人持刀,杀掉派去围剿他们的三百名中国民兵。红毛则让他们更为害怕。荷兰人袭掠那段沿海地区,只是最近两三年的事,但因为手法凶残,很快就恶名昭彰。从中国人替荷兰人所取的绰号,便可以知道中国人见到他们时,是什么特征最让中国人印象深刻。对于中国人而言,黑色是正常的发色。葡萄牙人大多也是黑发,因此,在中国人眼中,他们只是长得丑,还谈不上怪。荷兰人则不然,他们金色带红的头发,叫中国人看了惊骇。凡是发色如此的人,都是红毛,都是荷兰人,因而都很危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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维米尔的帽子:17世纪和全球化世界的黎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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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世纪全球贸易路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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维米尔的帽子:17世纪和全球化世界的黎明 上岸的不只红毛、倭寇、澳夷,其中还夹杂了全然不同的另一种人——黑鬼。那些是伺候葡萄牙主人的非洲黑奴,在东亚的各个欧洲殖民地里都有他们的身影。他们和中国人所见过的人都很不一样,因而最令中国人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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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民的目光停在那些外国人身上没多久,就转而盯上随着生还者一起漂向岸边的箱子和木桶。他们开始把漂浮的船货拖上岸,翻找值钱的东西。不久,当地民兵带着刀和火绳枪抵达,他们的任务是把船难幸存者留在登岸处,等军队指挥官前来处理。他们也想捡拾船难后冲上岸的东西,但货物已被村民抢先一步捡走,他们只好找上那些一身湿漉漉的幸存者。他们搜了一些人的身,叫其他人脱光让他们搜查,认定他们身上一定藏有金银珠宝。最初幸存者因为疲累且害怕,乖乖地让他们搜身,只有一些人不出声反抗。民兵还没搜到多少东西,幸存者就集合起来,朝内陆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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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兵担心未控制住这群人会受罚,开始朝他们丢石头、用长矛戳,让他们知道该待在岸上。但那群为数两百多的外国人继续前进,于是中国火绳枪兵开火,有一人中枪,是个日本人,但火药威力太弱,弹丸只是打进那人衣服里,而未伤到皮肉。民兵的刀则较管用。一名叫弗朗西斯科的葡萄牙水手挨了一刀,然后被砍头。他是那批幸存者之中第一个被俘虏他们的人杀死的人。然后一名叫米格尔·苏亚雷斯(Miguel Xuarez)的澳门土生葡人遭长矛刺中。一名神父扶住苏亚雷斯,但还是被民兵拖走并砍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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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有位军官带着小队侍从,骑马抵达。“吉亚”号船长贝尼托·巴尔博萨(Benito Barbosa)赶紧上前,请求放过他的乘客和船员,但那军官挥刀威吓,命令侍从割下巴尔博萨一只耳朵,表明他是犯人,没有商量余地,只有投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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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他们大举展开彻底地搜查。民兵搜起身来肆无忌惮,把船难幸存者身上所能找到的东西全都据为己有。有些幸存者还是带了些许财物上岸,其中的大部分在受盘问时,把财物乖乖交出,但并非每个人如此。来自果阿的印度穆斯林商人伊斯梅尔(Ismaël)早已把外套脱下,塞进包里。那包引来一个民兵起疑,伊斯梅尔不肯交出,两人一番拉扯,包从他手中滑落,掉出六、七枚银比索。伊斯梅尔抗拒不从,使得那民兵怒不可遏,于是砍下伊斯梅尔的头,结束了这场争执。另一名来自果阿的印度商人布多(Budo)也和民兵起了类似的争执。一名民兵怀疑布多嘴里藏了东西,他们是正确的。几名民兵想掰开布多嘴巴时,布多从嘴里吐出两枚戒指,踢进沙里,藏了起来。失望的民兵一脸不在乎的模样,但是十分钟后,民兵从后面欺身而上,砍下布多的头,当做战利品高高地举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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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他人丧命,则不是因为拒不交出财物。一名叫苏康萨巴(Suconsaba)的男子和一名在果阿附近出生的方济会平信徒[1],在船搁浅时受了伤,上岸时已奄奄一息。那位西班牙耶稣会士亚德里亚诺·德·拉斯·科特斯,事后写了回忆录记述“吉亚”号船难事件,根据他的记述,“我们有几个人怀疑,那两人遭中国人砍头时还没死。”有个叫马斯马穆特·甘普提(Masmamut Ganpti)的男子,可能是船主龚萨拉·费雷拉(Gonçal Ferreira)的奴隶。他安全上岸,但是为了保护主人不让民兵抢走他的衣服而和民兵发生冲突。中国人愤而抓住甘普提,砍断他双手双脚,以示惩罚,然后砍掉他的头。拉斯·科特斯称甘普提是“摩尔水手”、“英勇的黑人”,“没给中国人一点动手的借口,就莫名其妙地”丧命。费雷拉的另一名仆人也遭到同样的下场,但不是因为抗拒民兵,而是因为后来中国人押着幸存者走向内陆时,身子太弱赶不上队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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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早上遭溺死、杀死的人,包括摩尔人、黑人、果阿人、南亚穆斯林、土生葡人、葡萄牙人、西班牙人、奴隶、他加禄人、日本人[2]。这份罹难名单详细说明了“吉亚”号上乘客的种族、民族出身的多元。船上葡萄牙人有九十一人,其中有些人生在澳门或在澳门居住、工作,其他人则来自散布全球各地——从加纳利群岛(Canary Islands)到果阿、澳门——的葡萄牙殖民地。船上其他的欧洲人就只是六名西班牙人。西葡两国的联合协议,禁止各自的船只搭载对方的国民,但碰上有此需要时,特别是涉及神父或从事传教的天主教平信徒时,这项协议就给搁到一旁。那六名西班牙人就是因这一身份而上了葡萄牙的“吉亚”号,其中有一人远从墨西哥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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乘客名单中,欧洲人只占将近一半。船上的第二大族群是六十九名日本人。澳门的葡萄牙人雇佣了许多日本人,通过他们处理与中国人的生意往来。他们会写汉字,因而谈起生意协议的细节时,比葡萄牙人更能和中国人沟通。他们的肤色、五官,也使他们比欧洲人更便于在中国人之间走动,甚至有时溜进内陆而不会被发现,而这是葡萄牙人绝不可能办到的。拉斯·特科斯认识其中一名日本人,是个天主教神父,名叫米格尔·松田(Miguel Matsuda)。他就是那个挨了火绳枪一弹,结果弹丸卡在衣服上,奇迹似的毫发无伤的男子。松田因皈依基督教而在1614年遭日本政府驱逐到菲律宾,在马尼拉跟着耶稣会传教士学习,最终成为神父。他打算到澳门,搭葡萄牙船返回长崎,偷偷溜回国传布基督福音。那是一趟危险的任务,到了日本,松田难逃被捕、处决的下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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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洲人、日本人之后的第三大族群,则是伊斯梅尔、布多所属的那个族群:来自印度果阿这个葡萄牙殖民地的三十四名穆斯林商人,其中两人有妻子同行。最后,拉斯·科特斯提到“来自马尼拉附近的印度人(他加禄人)”、摩尔人、黑人、犹太人,但只是一笔带过,并未交代这些族群的人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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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亚”号乘客的多元民族组成,说明了当时有哪些人通过葡萄牙船运事业所维持的贸易网在迁移。若非拉斯·科特斯费心写下船难报告,若非他的手稿在大英图书馆保存下来,我们不会知道“吉亚”号竟搭载了如此形形色色的种族。该船的船主和船长是葡萄牙人,但乘客却是来自许多国家,最东远自墨西哥,最西远自加纳利群岛。因此,通过拉斯·科特斯的回忆录,我们知道我们所认定为“葡萄牙船”的船只,船上的人不尽然全是葡萄牙人,而是简直来自全球各地的人。“吉亚”号并非特例,因为其他文献也指出同样的事实。最后一艘顺利抵达日本的葡萄牙商船(1638年),船上有九十名葡萄牙人和一百五十名“欧亚混血儿、黑人、有色人种”(引自另一份文献)。欧洲船或许主宰了17世纪的海上航路,但船上的欧洲人还没有占到一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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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来自全球各地的各色人种泅水上岸,岸上村民大为惊异。从村民的反应,拉斯·科特斯推断,他们“从没看过外国人或来自其他国家的人”。他猜“他们之中没有人去过其他国家,大部分人从未离开家乡”。那天早上在岸上相遇的两个世界,分处于17世纪全球化体验光谱的两个极端:一端的人,一生只活在自己的文化藩篱内;另一端的人,则每日跨越文化藩篱,不断和不同出身、肤色、语言、习惯的人打交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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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村民看到欧洲人时作何反应,无文献可以说明,因而,只能以来自其他情境的描述填补这一空白。有个中国作家如此描述来到澳门的西班牙商人:“其人皆长身高鼻,猫睛鹰嘴,卷发赤须。好经商,市易但伸指示数,虽累千金不立约契。有事指天为誓,不相负。衣服华洁。”然后,这位作者竭尽所能将那些欧洲人纳进他所熟悉的历史。那些人来自中国人所谓的“大西(欧洲)”,而“大西”在比“小西(印度)”更远的地方,因此他们必定和印度有所关联。这位作家或许听过某些基督教教义,因为他接着表示,西班牙人想必原是佛教徒,但后来失去佛教徒身份,这时,在宗教上,只能接触到邪恶的教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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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白人叫他们好奇,黑人则让他们震惊。“我们的黑人特别吸引他们注意,”拉斯·科特斯写道,“他们看到黑人洗过身子后,没有变得比较白,每次看,每次都惊讶。”(拉斯·科特斯旅行时带着一名黑仆,这会不会也显露了他自己的偏见呢?)当时的中国人以几种名称称呼黑人。中国人有时把外国人称作“鬼”,因此黑人就被直接称作“黑鬼”。中国人也用一千年前指称黑皮肤印度人的字眼,称他们为“昆仑奴”。印度位在中国昆仑山脉的另一头,因此得名。那位碰上古玩商拿着所谓的中国古瓷上门,却识破那不是中国之物的嘉兴收藏家李日华从没见过黑人,但在他的日记里,他说人称他们是“卢亭”(该词的源头已不可考),甚通水性,因而渔民用他们来把鱼引入渔网。有人告诉李日华,在华南,每户渔家都有一名黑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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