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04065612
1704065613
那些主张的细节难以一一道尽。在中欧,每个城市都有一个代表民众发言的草根团体。波兰人举行艺术表演,为被拘禁的抗议者组织起声援委员会,他们还发起宗教复兴和禁酒活动。波兰人成立了学生俱乐部、社会救济团体和退休人员协会。在东德,人们组织和平研讨会,并在教堂举行集体祈祷。在捷克斯洛伐克,人们秘密进行礼拜活动,并组织朋克音乐会和学术讨论会,还成立了一个反对建设河坝的团体。在切尔诺贝利事故之后,环保团体在社会主义国家遍地开花。在体制面前,这些团体显得微小、分散并且离心,但在不同自治区的庇佑下,它们可实现同步行动,从而汇聚起强大的抵抗力量。
1704065614
1704065615
在城市的每个隐蔽角落,都有各式各样的组织在那里活动,它们努力揭发体制的问题。尽管不存在团结一致的社会运动,但它们是一个难以驾驭的“自由动议网络”(Network of Free Initiatives)——一个捷克的组织这样概括自身。对讲求整齐划一和官僚掌控的体制而言,这种现象是令人困惑的。对官员们而言,这种情形比公然反抗更接近无政府状态,而这正是关键之所在。以地下音乐为例,肯尼写道,“其本身并不是一种反抗形式”,政府能够在适当时候采取适当手段制止它。但它“是一种氛围,人们可以发现反抗以及反抗的源头……任何独立的活动,不管它与政治关系有多大,都能削弱体制的力量”。
1704065616
1704065617
这些“擦边球”的试验让人们渐渐读懂了反抗“地图”,自治空间与可行的联合形式变得清晰起来。到20世纪80年代中期,这些手执“地图”的团体重组为更加开放和尖锐的反对力量,例如捷克斯洛伐克的请愿运动以及布拉格“和平联盟”(Peace Association)的形成。在匈牙利,反对党派在各个城市中纷纷涌现。在波兰,军队中的反对分子掀起运动,填补了20世纪80年代早期团结工会遭到镇压后的政治真空。
1704065618
1704065619
波兰的运动演化为和平与人权组织——“自由与和平”(Freedom and Peace),并且开始与西欧和其他东欧的组织积极互动起来。从20世纪80年代初开始,反抗网络一直在稳步拓展,最后变成横跨几大洲的运动。地方反对联盟四处游走,传达民族主义诉求;活跃在国境线上的组织将来自地方的反对声浪继续传播,最终引起了来自西方的和平与人权组织的呼应,并获得西方非政府组织和基金会的支持。1987年,波兰自由与和平组织在东欧发起了有史以来第一次的欧洲和平会议。很少有人能够理解勇敢的人们在试错的反抗狂欢与活动中的蜕变。接着在1988年,看起来不可能的事情接踵而至。各地草根阶层联合行动起来,发挥了无穷的威力,远非单个不同的小规模运动所能及。
1704065620
1704065621
就像美国大移民中黑人的联合那样,几乎没有人预见到中欧城市间联合的力量。同样相似的是,与20世纪60年代美国城市的黑人骚乱一样,中欧革命进入到最终阶段,乃是由政府对众多自治区的盲目镇压以及对民众内在情绪的误判引起的。在波兰,发生在克拉科夫(Krakow)的罢工引爆了革命。在斯洛文尼亚,对新闻记者的审判引爆了革命。这些看似毫不相干的运行都是在探索城市自治空间的极限。此时,在这些事件面前,人们首次发现他们是彼此相连的。
1704065622
1704065623
毫无疑问,数十年的低效投资与带补贴的生产和消费之后,很多国家普遍出现经济危机,这是1989年中东欧剧变的前提。实际上,它们的经济很早就迈入了步履蹒跚的停滞阶段。1989年事件的发生还需要另一个不为政府所觉察的因素。当然,导致苏联阵营突然垮台的,也并非戈尔巴乔夫这类新型政治领导人的崛起,或北大西洋公约组织(NATO)[4]的咄咄逼人,抑或美国中央情报局(CIA)的密谋。至于戈尔巴乔夫所鼓吹的“开放性”,也并非他成为苏共总书记之后才有的,在此之前就已存在于中欧的一些城市。草根阶层的开放运动在不知不觉中引发了体制的变革。戈尔巴乔夫大胆地将苏联新现实告知了党内元老。
1704065624
1704065625
而仅有激昂的工会主义分子与和平主义者的众志成城,也不足以带来这场革命性的剧变。其实,投身运动的草根阶层也未能料到后来的革命成就。革命爆发,进而集中在当地城市,并持续下来。乡村居民始终保持较为积极的态度,因为他们本来就对城市抱有无法扑灭的热情。
1704065626
1704065627
在独裁与极权的体制下,没有诸如互联网这样的信息或通信技术,革命的可能性之所以存在,是因为城市网络效率的根本逻辑——我称之为“协同效应”。人们之间协同的方式受多种因素影响,包括传统、社会惯例以及人们见面与协作的动力。文化、风俗与个性是决定协同方式的核心要素。但从根本上讲,协同的可能性,取决于拥有不同动机、利益、知识和硬件的人们的效率。这种协同的成效可用简单的算术题来阐述。
1704065628
1704065629
设想有5个人,每个人都需要一条面包,但没有人完全明白该怎么制作面包。让我们假设面包的加工需要20个环节,但每个人都只懂其中的4个环节。所以他们必须采取面对面的交流,互相学习各自的加工步骤,才有可能生产出面包来。
1704065630
1704065631
如果面包制作就是我们待解的问题,让我们估量一下密度在问题解决过程中的作用。假设每个面包师的住处相隔1公里,但由于时间限制,他们每天的位移只有0.5公里。而且他们每天晚上都得回家,因为只有家里才具备生产条件。与正常人一样,他们的生活中也有时间和联系能力的限制。不管他们遇到一个多么热心的面包师,每次都只能从他那里学到一个步骤。在最乐观的情形下,他们每天都移动0.5公里,然后在中间相遇,每个人每天就能学到4个面包制作步骤。因此,在第四天晚上,每个人回到家之后,都将能生产出自己的面包了。
1704065632
1704065633
但现实生活从来就没有这么简单,尤其是在高压体制下。
1704065634
1704065635
再设想一下,如果政府认为独立的面包制作是对社会的威胁,并派遣一名克格勃特工守在这5个人同时见面的地方。任何人只要出现在那个地方,就会被当场抓获入狱,这样的话就没有人能学会面包制作了。在这种情况下,最好的方案是,每天让两对人(4个)分头碰面;剩下的第5个人将无法参与学习,他们轮流充当这个角色。这样的话,第一条面包的出炉需要经过20天时间。但如果等得太久,他们会被饿死。此时这5个人与其花时间学习面包制作,还不如各自去乞讨谋生。他们将永远地失去自主联合的机会。
1704065636
1704065637
这个比喻正是20世纪50年代中欧农村的真实写照。面对高度组织化的体制,乡村里很难聚集足够多的人起来反抗。于是,极权主义体制显得坚若磐石。
1704065638
1704065639
接下来,我们还是以这5个人为例,但将他们放到城市里。强制实行城市化的政府需要承担将他们送往城市安置的大部分成本。
1704065640
1704065641
现在,这5个人彼此只相隔0.25公里。他们每天的位移还是0.5公里,并且仍只能与他们见到的人相互学习一个步骤。由于密度的存在,他们每天可以见到两个同伴。所以在这种情况下,尽管有警察强迫他们不能在一起,只需要8天时间他们也将全部学会面包制作。而且,最先学会的那个人只需要6天,他可以将学到的制作方法与其他群体分享。
1704065642
1704065643
密度能够自动产生非凡的效率,使面包生产突飞猛进。如果体制将他们安置得更近,例如安排在城市边缘的贫民窟,那么人们学会面包制作的速度会更快。
1704065644
1704065645
但城市带来的可不只是密度效应,还有规模。当人们来到城市,将与其他希望学习面包制作的人相遇。我们假设这5个人刚好每人碰上一个志同道合者,这时将有10个彼此相隔不到0.25公里的人。将规模因素考虑进来后,在同样条件下,人们将在更短的时间内生产出更多面包,效率将直线上升。
1704065646
1704065647
对特定的活动而言,密度与规模将带来不同的协同经济,这取决于城市街区与建筑的设计,以及土地使用与人口集中的状况。举例来说,如果工作、家庭、上学和娱乐都在附近,人们就可以在0.5公里的出行范围里做多种事情。精心的密度设计能使人们的活动及其互动翻倍。类似地,如果体制将偏好面包生产的人群安置在同一个地区,这将形成一个专门的面包生产基地,效率将得到极大提升。最早学会面包制作的那批人将遇到已经懂得15个步骤的人,从而很快就能将这门技艺传播出去。
1704065648
1704065649
上述规模与密度带来的网络效率可通过简单的数理模型来解释。然而,当处于不同城市格局的人们聚到一起时,计算他们所产生的网络效率就需要高度复杂的模型。这也可以解释为何大多数人,包括统治者与持不同政见者,都很难理解伴随城市发展而来的革命可能性。
1704065650
1704065651
城市的动态潜能就更复杂了。迁往城市的移民并非白板一块。他们也带去了原有的集体遗产——不同的圈子,不同的文化与工作传统。无论他们既有的网络是什么性质的(政治网络、商人网络、邻居网络或艺术网络),他们都将融合为一个更大规模的全新网络。在这样一个庞大的网络里,每个原先的小网络将作为与其他众多网络协作的一个节点。起点不同的人们将面临相同的挑战和利害关系,因此他们将很快拥有属于自己的创新、身份、标准和交流模式,最终产生一个共同的城市战略。网络效率使城市成为全球社会变革的战略中心。
1704065652
1704065653
通过城市基础设施,网络效率还可以在城市之间相互拓展。这种拓展将带来有效的规模联合,以及又一种意想不到的结果:联合与变革的加速。海陆空立体运输体系、电话和互联网使这种网络的形成变得更快,从而将各个不同的城市聚合为一个强大且有活力的地球城。人们之间的摩擦更少,行为成本也随之降低。
1704065654
1704065655
今天,由于城市基础设施的不断完善,如互联网的普及,我们得以在一天之内接触到1000名面包师,我们还能通宵观摩他们的制作流程。
1704065656
1704065657
与其他定居形态相比,城市社会组织机制显得更高效,更灵活,更难被控制。诚然,城市里的人们也有可能像底特律的种族隔离那样被分割开来;还可能像波兰格但斯克的异议分子那样被排斥在职业生涯之外,这在一定时间内的确可以限制城市优势。然而,随着城市化的推进,网络(联合)效率将得到提升,被隔离且利益一致的人们将逐渐作为一个整体而崛起。
1704065658
1704065659
首先,他们单个人往往生活在警察的直接监控下。接着,几个人组成了小团体——委员会、研究会或其他组织。通过特定节点的人,松散地与其他组织联系在一起。例如,一名大学生与团结工会取得联系,同时经常出入朋克音乐会,这样,团结工会与激进的摇滚音乐人就走到了一起。每个组织都成为宽带上的一个节点。通过有效地分享信息,包括地下出版物、行动技巧和规划,人们的参与度将大大提高。肯尼以1987年波兰诺瓦胡塔(Nowa Huta)附近的克拉科夫工厂为例,论证了精密的反抗网络如何在单个街区发展起来。当时,在诺瓦胡塔,“人们总能找到不少志同道合的小型反对团体,”肯尼写道,“它们出现在团结工会地下组织、社会服务中心、教堂里的食品库、非正式的基督徒大学(Christian Workers’ University)的会议、地下青年或雇员委员会。因此,革命的到来应当是不足为奇的,诺瓦胡塔成为终结波兰社会体制的行动中心。”
1704065660
1704065661
最终,当这些有着共同城市空间的团体交会时,它们创造出一种新的联盟形式:大规模的战略联盟,而不是一小撮被边缘化的团体,通过行动一致与经验共享,获取更多资源,发挥更大的作用。这种由小团体组成的网络结构还有更大的优势——由于没有单一的指挥中心,也就能更好地保护联盟免遭镇压之苦。上述的自由动议网络或自由与和平组织都是这种城市革命网络的实例。
[
上一页 ]
[ :1.704065612e+09 ]
[
下一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