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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便在亚洲，也并非完全采取清理和再造的方式。在我们会见穆克什·米塔的时候，城市学家马提尔斯·艾彻诺维（Matias Echanove）也正在研究达拉维。艾彻诺维的结论是，这座孟买的移民城市在各个方面都与现代化的东京相像。他解释道，经历了第二次世界大战的灭顶之灾后，东京之所以能迅速从废墟中恢复过来，主要取决于城市建设的两个传统，这使得该市成为一个独特的城市体系，艾彻诺维称之为东京模式（Tokyo Model）。达拉维的本质是“推动当地住宅与商业的发展”，艾彻诺维写道，“而不是集中式的基础设施建设规划。”第二次世界大战后，日本中央规划部门将主要精力放在自来水、下水道和道路系统的恢复上。不过，住宅和商业区的重建任务则交给了市民。东京没有强行实施西方式的分区制，以管制和分离土地用途与建筑类别。东京市民回归了他们小镇生活的传统，创建了一种乡村式、灵活、商住两用的城市社区，在许多方面与达拉维的移民企业明显相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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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果，作为全球最大城市的东京以渐进的方式迅速实现了重建。艾彻诺维指出，东京人口密集地区的多功能建筑在形式和历史上都与贫民窟类似。许多社区的架构甚至与达拉维高度一致，繁华的商业街与更为私人化、更狭窄的居民巷相互交叉，它们窄到连一辆汽车也无法开过。他还称，这种结构要归功于东京活跃的小规模商业部门，以及该市良好的治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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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为什么在孟买，很少有人认为达拉维有其他的再造途径呢？在米塔看来，这实质上是一种妥协。他会将现有的服装、珠宝和鞋类产业迁移到条件更好的工业区，附近还将划出一片土地，用来建设培训和研究机构，以支撑上述产业的发展。他的规划将提供标准的基础设施、卫生服务和其他福利。然而，他并没有对现有城市体系的空间秩序做出安排，也无意将达拉维居民纳入住宅和家庭工厂的设计者之列，原有的经济体系和社会风气将遭到破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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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无论从哪个角度讲，这个“拯救”达拉维的计划显得过分粗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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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你让百万之众的、住在一到三层住宅的居民搬到面积更小的七层公寓楼中，你将获得大量新的未开发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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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达拉维，这些土地刚好位于孟买中央地带，其中许多堪称全球最昂贵的不动产。整个事情仍然与底特律黑人社区的“城市更新”计划如出一辙，从一开始就隐藏着深刻的冲突。米塔的达拉维改造之梦讲述的是同样的故事。他过后兴许会说，达拉维还是“一座政府尚未发现的金矿……我正试图从中获取收益。”“达拉维无贫民窟”将为其支持者带来一场盛大的房地产泡沫，对正在崛起的孟买新郊区城市而言，这里将形成一个中心战略立足点。对政客们来讲，他们将攫取一笔横财。贿赂已经成为孟买的一项产业。与交通堵塞和宝莱坞一样，腐败的土地交易已经成为生活的一部分。米塔的这项计划的总成本将超过20亿美元。对达拉维的拆迁和再造需要分成5个合同来完成，单个合同的金额为2.5亿～6亿美元。在竞拍中胜出的企业会向政府支付一笔“额外费用”，用米塔的话说，这是为开发权付费。根据米塔的估计，达拉维改造计划将为邦政府带来高达10亿美元的收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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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站在更宏大的历史视角下，“达拉维无贫民窟”计划，以及更富创意的替代性方案的缺乏，其背后的根源是孟买的两座对立城市由来已久的区域争夺。一方面是非正式的城市，经过长期的发展，贫民窟已经成为移民城市。另一方面则是正式城市及其经济优势。在新郊区城市模式的背后，隐藏着数额惊人的利润，因此开发商、金融家、建筑商、零售商和政客展开了竞争。在这两个并存的城市之间的，是向它们索取利润的地下经济部门。当竞争联盟通过影响城市建设方式确保优势及可预见的经济利益时，它们的竞争不可避免地走向区域化。达拉维争夺战是“危机之城”这场大戏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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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达拉维，我问皮革商人伊拉姆·可汗，他是否听说过穆克什·米塔的“达拉维无贫民窟”计划。政府方面的人是否向他谈过该计划？“政府的人从来就没来过，”伊拉姆答道，“像你这样的人和记者有来。但在过去25年中，从没有人过来达拉维与我们对话。即便是媒体工作者也只是与政治领导人会面，然后就走了。”他带着无所谓的口吻，仿佛什么也不在乎。他们从未认真对待他，他也没把他们当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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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拉姆很难相信这项重建计划会真的获得通过。“当地政客对达拉维的发展不感兴趣，”他说，“因为人们会得到一套公寓，卖了，然后走人。这群政客将失去选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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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着，他变得激动起来。他挺直了背，开始加快语速，语气也更坚决了，于是我更有耐心听翻译了。“我们的企业将搬到这座城市的另外一个地方。但我拥有这片土地，这是我的财产。我的企业会搬走，但我不会放弃这片土地。”显然，他并不需要任何人跑来跟他解释这个计划，他完全清楚游戏规则和利害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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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达拉维人早已明白。苏坦拜先生（Mr.Sultanbhai）于20世纪50年代从距孟买数百公里之遥的沿海地区迁移过来。他从当地著名的流氓（goonda），即罪犯手中，买下了一片56平方米的土地。当时他一共花了300卢比（约合7.5美元）。如今他在这片土地上盖起了一栋两层楼房，也就是他的服装生产和出口企业，共雇用了40名达拉维居民。在黑市上，“这片土地现在可卖到1000万卢比”，苏坦拜如是说，也就是25万美元。对一代代达拉维移民而言，他们筚路蓝缕地在沼泽地上建立了这座移民城市，黑市价格是对其建设成果无可争辩的肯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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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将我的房子纳入‘达拉维无贫民窟’计划下，”他告诉我们，“那么我将不得不关闭公司。我需要很大的空间来运营。如果我只能分到一套23平方米的房子，我怎么来办企业？我的一切生意都是合法的。我有合法的经营牌照。我依法缴纳所得税。我还花100万卢比买了保险。我向市政当局纳税，我的所有会计师都是清白的。那么，为什么政府不在这里设立一个工业区，给我们一些空间，而我们愿意按照他们的需要给钱？”毕竟是见识过其他贫民窟清理计划的老人，他有自己的答案。“所有的政客、流氓和社会工作者都想趁机捞一把，只有我们是受害者。”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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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前达拉维是最出名的地方。人们都无法想象它35年前的样子。现在所有的年轻人都是我们教出来的。他们都在谈论全球化。这个地方一直在进步。一旦‘达拉维无贫民窟’计划获得通过，许多人将失去工作，我们将退回到35年前，重返那个犯罪横行、人吃人的黑暗年代。然而，所有政客都将从开发商手中拿到一大笔钱，他们当然会很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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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坦拜向我们描述了在孟买这样一个城市里危机的长期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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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贫民窟发展为移民城市达拉维，犯罪活动对当地经济的贡献度越来越少。当地的合法产业发展起来。原本被黑社会一统天下的贫民窟变成拥有大量财富与权力的城市。随着牌照、许可与税务登记的不断增加，达拉维逐渐进入一个稳定甚至合法的状态。然而，当达拉维的全部或部分区域遭遇清洗时，居民们将被迫迁往其他缺乏效率与服务的地方，他们将重新陷入贫困、危机，甚至会铤而走险。无论是在条件恶劣的棚户区，抑或是远离工作地点且缺乏配套服务的高层公寓区（“垂直贫民窟”，这是孟买人的比喻），当移民社区退回到早期贫民窟阶段时，“人吃人”将不可避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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达拉维历史的另一个见证者阿塔夫·夏尔（Altaf Shah）有着与苏坦拜相同的感受。与可汗家族和赛亚德家族一样，20世纪50年代他从北方邦来到达拉维。据夏尔回忆，当年他抵达达拉维时，他所在的区域只有“不到40间房子”。他一共占据了面积达900多平方米的土地，并做起了垃圾回收生意。对土地的争夺过程是残酷的，他不愿透露细节。如今，他依然拥有4家店铺和12间出租房，他还称自己已经向市政府缴纳财产所得税。“达拉维无贫民窟”计划“对我并没有任何影响”，他说，因为“我认识一些官员”，他们来自市政府和区域开发机构，将亲自负责这项计划。“不管是哪家建筑商来到，”他坚定地说，“我会告诉他，首先得满足我的要求，接着才能做他想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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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塔夫·夏尔的话再清晰不过了。在危机之城的深渊中，交易、贿赂和组织性犯罪通常是主要的协调手段。夏尔很清楚，所谓的“达拉维无贫民窟”计划不过是又一个肮脏的协议。在这场游戏中，没有原则或理念可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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达拉维的那些穷困、居所未定的居民也将是间接受害者。苏西拉·阿维尔（Sushila Aware）和哈森那·谢克（Haseena Shaikh）讲述了她们被政府转移安置后的不幸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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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年来，苏西拉和丈夫一直居住在位于达拉维劳工营的37平方米的房子里。后来他们被政府发配到位于孟买另一个地方的仅20平方米的房子里。在米塔的计划下，被赶出达拉维的居民，将被迫过上与苏西拉夫妇相似的生活。房子太小了，她说，“甚至根本没有21平方米，除非你将窗户外的空间也算上，不然铁定没那么大。”她还称，这片远离达拉维的区域遍地抢劫。“在这里生活太危险了。三年前我们搬来时，就存在很严重的自来水故障。我们不得不以20卢比每桶的价格外出购水……楼下堆积着大量垃圾，”她告诉我们，“我们因此染上了不少病。现在，我的丈夫被迫坐很久的车到达拉维上班。我们的交通花费大大增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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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森那一家也被政府从达拉维“拯救”出来，同样被安排到高层公寓楼中。她抱怨那里没有太多的固体垃圾，使得她的垃圾捡拾和回收生意难以为继。两年前，哈森那患有肺结核的丈夫去世了，她将此归咎于浑浊的空气。“在达拉维，有许多工作机会……在这里，啥工作也找不到，我们感到无比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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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达拉维居民被赶出家园，这座移民城市的生态也遭遇了灭顶之灾，贫穷、疾病、犯罪、经济剥削、洪水、火灾将扩散到孟买的另一个区域。换句话说，当新的郊区城市试图牺牲达拉维推进自身利益时，即当任意两个根深蒂固的城市模式或城市体系，为了一些土地展开面对面的争夺时，都将引来危机。由于没有一种新的模式将不同城市建设方式连接起来，在无数个面积狭小的单元房里，孟买内部正在酝酿一场静悄悄的战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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切坦·尤西（Chetan Joshi）与S·苔（S.Tai）正在准备抗争。尤西解释称，他一家9口住在达拉维的一栋37平方米的房子里。与和我们对话过每一名达拉维居民一样，他无意中流露出寸步不让的态度。“我们不能接受政府的计划，不会去住21平方米的房子，”他说，“我在这里拥有2间店铺，面积都在37平方米以上，政府应该赔给我同样大小的店铺……我们，所有达拉维的兄弟姐妹们，将会为公正与政府斗争到底。我们无所畏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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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苔与丈夫及其他5名家庭成员住在一起。她于40年前来到孟买，如今开着一家小型杂货店。“我的店铺有33平方米，”她说，“官方告诉我，我将得到另一间面积相当的店铺。如果他们愚弄我们，后果会很严重。我们将绝食抗议，不会让他们碰我们的家园。要是这一天真到了，我们将勇敢地与市政府官员抗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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达拉维移民对看起来鸡毛蒜皮的事情，表现出高度关注，这进一步体现了孟买在物质、人口和经济诸方面争夺的激化，这一趋势在全球各地的城市中均有反映。根据孟买官方估计，截至20世纪90年代末，该市的贫民窟数量达2335个。此外，还有数千个小型的棚户区，它们分布于人行道、铁路沿线和河边。正如米塔与我们会面的那家高层酒店一样，对其周边的郊区而言，它被视为一个标志性建筑；而贫民窟则是移民城市的登陆场。对白手起家的移民来讲，贫民窟是争取城市优势的第一个据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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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买贫民窟是650万人的家园，约占该市全部人口的55%。通过数千个登陆场，移民城市每天都在扩张中，沿着未开发的地皮、沼泽地、铁路线或道路，孟买市郊的外延仍在继续扩张。与此同时，城市模式开发商与土地投机客，每天都想着打击移民城市的发展，他们千方百计地将移民撵出贫民窟，接着将他们的土地据为己有。这些家伙知道，由于合法的保护、牌照、许可和登记的缺失，摧毁一座根基未稳的新贫民窟，远比通过复杂昂贵的计划推倒业已成熟的移民城市（如达拉维）来得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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