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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098677 从洋务运动开始的那一天起,国家及国营资本应该在商业经济中扮演怎样的角色,就一直存在着两种迥然不同的思潮。郑观应、张謇、梁启超及其后的自由主义学者强调市场及民间的力量,而李鸿章、盛宣怀以及后来的周学熙等人,则是坚定的国家商业主义者。蒋介石显然属于后者的阵营,而其思考的起点恰恰正是政权的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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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098679 刚刚在上海立稳脚跟的国民政府,其财政之窘迫,与几年前在广东时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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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098681 根据估算,扣除负债外,政府岁入约为3亿元,而军费开支就需要3.6亿元,显然入不敷出。要想增加税源,却困难重重。对一个正常的中央政府来说,最大的税种是所得税,可是当时国民政府实际仅仅控制江苏、浙江、安徽和江西四省,全国性征税几乎不可能。之前的段祺瑞北洋政府曾经在1921年尝试征收所得税,一年下来仅得1.0311万元,成了一个国际笑话。对外国公司征税更是因种种不平等条约的存在而十分渺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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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098683 于是,出现的情况只能是非正常的。在其后的将近两年时间里,蒋介石增加财政收入的办法主要跟下面几个关键词有关:勒索、重税、发公债和卖鸦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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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098685 而在蒋介石身边,为他操盘敛财的是一个33岁的美国哥伦比亚大学经济学博士,宋子文(1894~197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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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098690 宋子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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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098692 宋子文出生在一个基督徒的家庭,是一个受过美式自由主义经济理论训练的新式企业家。他早年毕业于上海圣约翰大学,后去美国哈佛大学攻读经济学,获硕士学位,继入哥伦比亚大学,获博士学位。众所周知,哈佛和哥伦比亚大学是自由主义经济学最重要的学术重镇。宋子文的家族十分独特。他的父亲宋查理早年经商,是孙中山最亲密的支持者之一。他让自己的大女儿宋霭龄和二女儿宋庆龄先后去当孙中山的秘书,最终,宋庆龄成了孙夫人,宋霭龄则嫁给了山西人孔祥熙,此人后来与宋子文一起成为蒋介石最重要的财政大管家。三女儿宋美龄的丈夫就是蒋介石。宋氏一门在中国近现代史上的显赫地位可以想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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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098694 1927年6月14日,宋子文与18岁的张乐怡在上海举办了盛大的婚礼。对宋子文来说,这是一场百味杂陈的婚事。在过去的几年里,他一直与盛宣怀的女儿盛七小姐盛谨如热恋,然而,因为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官宦世家子弟,竟遭到骄傲的盛家拒绝,理由是“太保的女儿嫁给吹鼓手的儿子,才叫人笑话呢”。绝望之余,宋子文到庐山排遣心情,经介绍与江西九江的木材商人张谋之的女儿相识,于是闪电结婚。也就在他考虑这桩恋爱取舍的同时,他面临一个比婚姻更为重大的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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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098696 在蒋介石进城前后,上海企业家已承诺与之“金钱结盟”。不过,这些钱以贷款和发行公债的方式支付,需要一个双方都能接受的人居中担保。这时候,宋子文成了唯一的选择。宋家与孙中山及国民党的渊源天下皆知,而宋子文在商界的声望颇高,他本人的理念与商人相同,况且宋家在上海的面粉业和纺织业中均有大笔投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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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098698 精于谋略与善于妥协的个性,在宋子文身上展现得淋漓尽致。他受正统美式自由主义教育,英语比汉语讲得还流利。在政治理念上,他与二姐宋庆龄十分接近,信奉民本思想,对蒋介石的威权主义颇有微词。自孙中山去世后,国民党分裂成两派,蒋介石与汪精卫分居南京、武汉,均以正统自居。宋庆龄当时站在汪精卫一边,宋子文以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武汉国民政府财政部长的身份长期留居上海,就是为了替汪精卫募集资金。不过,他对劳工运动却有天生的厌恶。宋庆龄的朋友、与他也相熟的美国记者文森特·希安曾记录说:“他对任何真正的革命都感到神经质的恐惧,人群使他害怕,劳工宣传和罢工使他不安,想到富人可能遭到剥夺,他感到惊恐。他极端厌恶群众运动,这种厌恶支配了他的大部分政治生涯,并且最终将他投入了蒋的阵营,尽管他真诚地抱有理想主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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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098700 就在宋子文举办婚礼前的4月份,蒋介石与他见面,邀请他出任南京国民政府的财政部长,并与武汉的汪精卫、宋庆龄断绝政治关系。两天后,宋子文明白地告诉蒋介石,他不愿意在委任书上签字。很快,蒋介石封闭了宋子文在上海的办事机构,同时,命令广州的驻军没收了他在南京政府银行中的所有财产。那些日子里,在上海莫里哀路的宋家花园里,大姐宋霭龄和大姐夫孔祥熙日日对他洗脑规劝,他则躲到宋庆龄的空房子里彷徨不已。拉开窗帘,他可以看到杜月笙的青帮子弟在游走监视,这一切都让他心神不宁。对群众运动的恐惧以及蒋介石无赖般的胁迫,让宋子文最终决定与蒋介石同路。他请文森特·希安告诉武汉的宋庆龄,他将留在上海帮助蒋介石,希安记录了当时的景象:“我用一辆轿车送他回家,他像是坐在出殡的柩车里一样,我们两人都没有说一句话。我纯粹是被事情的变幻不定搞得疲惫不堪,他则是非常阴郁沮丧。我以后再也没有见过他。那天夜里的事情给我留下了我对宋子文的最终印象。这一印象既是对他个人的,也是对这一类人的,即在两岸之间不知所措的正直的自由派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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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098702 跟蒋介石的合作,使得宋子文成为民国史上最有权势的经济人物之一,他甚至因此还曾成为美国《时代周刊》的封面人物。他个人的财富也因此变得无比庞大,他成为当时中国的“首富”,也是世界上最富有的人之一。在这部企业史上,他成了继盛宣怀、周学熙之后“官僚企业家”的首选典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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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098704 不过他也为此付出了“代价”。这是一个丧失了理想和立场的人,他显然背叛了哈佛大学和哥伦比亚大学所灌输给他的自由经济理想,所以,他显得非常不快乐,总是做着言不由衷的工作。他还是一个不“自由”的人,他的多年保镖和司机是一个叫“汤米”的人,他本名董海文,是半公开的军统特务,每当出国,他总是不离左右,“亲自照管着宋子文的行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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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098706 在有些时候,宋子文甚至还会受到生命威胁。1931年7月23日的《纽约时报》便刊出过一则新闻《枪弹未击中宋子文》。报纸引用宋子文本人的自述说:“我从车站上走出来,离出口处大约15英尺远的地方,突然有人从两侧同时向我开枪……烟雾消散后,人们发现一直走在我身旁的秘书的腹部、臀部和胳膊都中了枪弹。子弹从两侧打进他的体内,他的帽子和公文包满是窟窿,奇怪的是,我比他高许多,竟未伤毫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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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098708 很显然,这是一起明摆着的恐吓事件。事后得知,暗杀的主事者是杜月笙。在不久前,杜月笙与财政部有一场交易,他为此支付了600万元。后来他突然想要终止这件事情并讨回那笔预付金,宋子文还给他600万元公债券,杜月笙当然不满意,于是就有了枪击的一幕。宋子文在弄清事件的内情后,迅速作出了“正确”的决定:把公债券通通换成了现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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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098710 在收服了财技高超的宋子文之后,蒋介石对企业家阶层的压榨就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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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098712 先是勒索成风。为了维持华东地区的统治以及继续北上攻伐,蒋介石每月需要数千万元的军费。这好像一头已经张开血盆大口的嗜血猛兽,仅靠企业家们的主动募集显然不够。于是,强制性的“认捐”成了最有效的手段。蒋介石将上海的帮会组织完全地拉拢过去,原本与虞洽卿等气味相投的黄金荣、杜月笙、张啸林等人纷纷效忠于更有权势的蒋介石。他们组成了所谓的“上海锄奸热血团”、“铁血团”等秘密团体,专门以赤裸裸的恐怖手段对付不听话的商人。那些不顺从的商人,要么其本人被认定为卖国的“买办型商人”,受到打击或者清理,要么其子女因“反革命分子”或“共党分子”的罪名被捕,需捐献数万到数十万的金钱后才会被保释出来。为了恐吓住在公共租界的商人,他们还在租界的边沿放置了一些囚笼,标明“专为洋奴租用”。《纽约时报》在当时的一篇报道中说:“在上海及其周围的中国商人的处境很惨。在蒋介石将军的独裁控制下,商人们不知明日命运如何,财产充公,强迫借款,流放他乡,也可能横遭处死。”《字林西报》的美国记者索克思(George Sokolsky)也在报道中记录:“他们以捕捉共产党人为借口,进行了各种形式的迫害,人们被绑架,被迫付出巨额军事捐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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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098717 杜月笙 张啸林 黄金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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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098719 蒋介石第一个拿来开刀的,是时任上海总商会会长(他在不久前接替虞洽卿成为新任会长)、中国通商银行总经理傅宗耀。1927年4月28日,蒋介石亲自约见傅宗耀,提出由他出面筹集1000万元的军需贷款,傅宗耀当场予以婉拒。为了杀鸡儆猴,蒋介石第二天就发出通缉令,理由很简单:“上海总商会非法会长傅宗耀助逆扰乱,挟会营私……本军到沪之后,胆敢阳示归顺,阴谋反动。不独投机,实属反动。不亟严缉惩治,无以昭垂炯戒。”通篇通缉令读下来,罪责不轻却无一则实据,是一个地道的“莫须有”罪。傅宗耀的家产被尽数没收,傅宗耀被迫惶惶然出走大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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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098721 荣家兄弟在这期间的遭遇也如出一辙。5月间,蒋介石发行“江海关二五附税库券”,摊到华商纱厂头上的有60万元。荣宗敬当时担任纱厂联合会会长。那些年间,纱业陷入萧条,各厂均度日维艰,荣宗敬以“各厂营业不振,经济困难,实无力担负”为由,只肯勉强认摊10多万元。蒋介石大怒,当即将荣宗敬扣上了“甘心依附孙传芳”的罪名,通令各军侦缉。但是,荣宗敬的几家工厂都在租界内,他本人也住在租界,由工部局派警员保护,蒋介石一时竟奈何不了他,于是就下令查封荣宗敬在无锡的家产。5月15日,军队手持军令来到无锡,县政府向委派来的大员申辩,荣家兄弟已经分家,即便老大有罪,也与老二荣德生没有关系。这个意见当然不被采纳,荣家住宅及各面粉厂、棉纺厂都被贴上封条,荣家20多人只好在厨房和汽车房里度过了一个惊恐不安的夜晚。到这个时候,荣宗敬才知道闯下大祸,他只好托无锡同乡、国民党元老吴稚晖向蒋介石求情,又以联合会的名义发出“解释误会”的电报,同意承购50万元的库券。至此蒋介石才“龙颜大悦”,荣家经过这番曲折,总算过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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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098723 在当时的《字林西报》上,可查阅到的其他被绑架勒索的企业家还有:5月14日,上海最著名的买办世家席宝顺的儿子以反革命罪被捕,五天后,以认捐20万元的国家事业费才被释放;5月16日,上海最大的酒业商人赵继镛被以同样罪名逮捕,交20万元后释放;棉纺织厂主许宝箴的儿子以共产党罪名被捕,交67万元后释放;贸易商虞洪英以贩卖日货的罪名被警备司令部关押一周,交15万元现金释放;糖商黄震东以同样罪名被捕,也是交了15万元才放回;商人郭辅庭因拒绝认购公债而以反革命罪被捕,后来也交出了一笔巨款才保住性命;远东公共运动场董事长的兄弟在法租界被绑架,交赎金得释。最夸张的事件是,先施百货的经理欧炳光的三岁儿子被绑架,后来以捐赠50万元国家事业费才被交回。陈光甫在日记中曾记录了他与蒋介石的一次交谈。他抱怨说,不久前政府没收了中兴煤矿,“甚失人心”。蒋介石径直告诉他:“中兴煤矿之事,缘该公司先已答应借垫政府款,嗣后不肯照付,故特将没收以示惩罚。”陈光甫哭笑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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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098725 蒋介石严禁媒体对这些勒索行动进行报道。1927年5月底,《新闻报》因刊登了一份国民党当局勒索的贷款数字,被勒令禁止发行。日后,人们对这一时期勒索行动的了解,大多是从国际人士的信函书籍以及英国人用英文出版的《字林西报》和《密勒氏评论报》上查阅到的。驻上海的澳大利亚观察家温·李普曼在1928年出版的《中国的革命:1926~1927》一书中说:“蒋介石凭借这种恐怖手段搜刮的钱财,估计达到5000万美元,现代以前的政权从未在上海有过如此恐怖的统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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