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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维迎:莫干山会议是1984年9月召开的。当时中国上下对改革投入很多努力,但下一步怎么走,理论准备不足。第一阶段的时候,为什么改革,老一代经济学家很好解释。按照马克思理论,生产力决定生产关系,生产关系要适应生产力;既然我们生产力落后,生产关系也不能那么先进,就不能搞超前的共产主义制度了。但是真要改的话,怎么从政府严格控制下的计划经济走出来,有好多盲点大家不知道;而且有很多风险,大家也不好判断。在这个背景下,莫干山会议的组织者想提供一次机会,让更多的人交流对改革的思考,然后把他们的智慧聚集起来,看能不能对改革有帮助。这样,就在全国通过征文的形式,从上千篇文章中选出120多篇文章,召集作者去莫干山开会。会议分成几个组,例如企业改革组、宏观经济组、对外开放组、地区发展组等。在讨论当中,形成一些观点意见,对下一步改革产生了重要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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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我参加了价格改革讨论。在这之前,价格改革已经是很迫切的问题。因为企业扩大了自主权,它们根据价格核算,“利大大干,利小小干,无利不干”,当时看来是不行的。社会需要这种商品,因为价格低你就不生产了,这能行吗?必须调整价格。但是,价格改革涉及千家万户。在计划经济下,价格、工资包含了社会福利因素。你买东西很便宜,但不是随便买,要按户口定量供应,因为里面包含补贴。价格一动,每个人的利益都会受影响。还有国家税收,它跟价格相配合。有些产品价格高、征税多,改了之后,它的价格掉下来,财政收入也会掉下来;或者说,有些企业过去拿的原材料很便宜,就可以赚钱,国家能征到税,如果原材料价格上去,企业没利了,国家怎么征税?财政很担心。再加上长期计划经济形成一种观念,好像任何价格都不能动,一动就成通货膨胀了。总之各种原因,使得人人都认为价格改革应该改,但是谁都不敢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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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种情况下,我提出,不能按调整价格的方式去做,因为在政府层面,你不知道什么是正确的价格;只有通过市场供求竞争形成的价格,才是正确的价格。国家调价,在某个时候你说合适了,但市场情况随时在变,成本在变,消费者的偏好在变,过些时候又不合适了。所以不能按照调价的思路去改,只能通过“放”,把价格交给市场决定。怎么放呢?不是一步到位,而是一步一步来。好比说,把原来计划内的产品固定下来,还是按国家定价买卖,计划外的产品先放开;然后再一步一步地把计划内的产品价格分期分批放开,最后达到完全的市场价格。这个过渡方式被称为价格双轨制,对当时和之后的改革政策产生了一些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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访谈人:您的观点有人反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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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维迎:当然,因为它跟传统的思考完全不一样。当时理论界有很多观念和意识形态束缚,比如我们必须实行国家定价才叫社会主义;市场定价是自发的资本主义,一定会引起市场混乱。思想不自由,就会纠缠在技术问题上,争论各种价格该怎么调整,调10%还是20%等,最后就像我刚才讲的,因为好多现实问题没法改。所以我提出,第一,计划不可能定出正确的价格;第二,可以通过双轨制过渡到正确的价格。最后很多人认可了这个思路。当时我只是一个大学研究生,还没有去政府机关工作,说明大家还是愿意接受新的思考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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访谈人:那时候您多大?上学时的观念就这么有颠覆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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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维迎:我那时候不到25岁,参会的论文题目是“以价格改革为中心,带动整个经济体制的改革”,意思是价格改革已经变成最核心的问题,如果价格改革搞起来,能为其他改革创造有利的环境,它们就容易做了。我敢这样提出改革思路,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年轻,脑子里没有太多限制。这说明一个问题,思想解放非常重要。如果没有思想解放和心灵自由,思考问题有太多条条框框,很难有理论创新。当然,改革思路要变成具体政策,中间一定有修正,要考虑好多现实因素。这就是政治家和参谋人员要做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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访谈人:实际的价格改革政策,究竟是怎么定下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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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维迎:这个也看运气。1984年10月中共十二届三中全会上,中央接受了“有计划的商品经济”这样一个提法。莫干山会议上的这些东西能起作用,跟这个提法可能有关系。当时中央领导积极地了解经济学家在说什么,看看有没有道理;如果有道理,就在讨论的时候怎么去说服别人。我的思路被吸纳到一个报告里面,中央领导人看了以后,觉得很开脑筋,就研究怎么去做。第一步是1985年1月的时候,由物资部发文件,通知一些重要的原材料产品,计划外的价格不再封顶,可以自由交易。从那以后,价格就开始慢慢放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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访谈人:有人认为莫干山会议的作用被低估了。是这样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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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维迎:这个问题不好说。什么算低估,什么算高估,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我只能说,莫干山会议对那个年代的改革起了相当的作用。至于改革的过程,实际上1984年以前已经有非法的价格双轨制了。就是一种商品有两个价格,计划价格一般人买不到,像乡镇企业,只能去黑市上买。黑市的问题是政府想管,但又管不住,不如变被动为主动。所以我在文章里讲,其实价格双轨制已经开始了,我们现在应该承认它,让它合法化,把它变成改革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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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轨制合法化以后,出现了两个问题。一是腐败。因为市价和牌价的差异,有办法拿到计划指标的人可以利用这个赚钱。比如说钢材,拿到每吨600块钱的计划指标,到市场上每吨1 200块一卖,可以得很大好处,然后就拿钱去贿赂管材料的人、贿赂厂长、贿赂销售人员等。另一个就是所谓的市场混乱。什么意思呢?在计划经济概念里,上级布置的指标你必须完成,完不成就是混乱。好比下达的生产任务是200万吨的钢材指标,但你知道,计划指标的价格只是每吨600块钱,市场价格却是1 200块。所以哪怕少交10万吨,拿到市场上去卖,就多出6 000万收入。这样,好多厂家不愿完成计划任务,而是把产品拿到市场上去卖。然后就出现了计划指标完不成、“市场混乱”等状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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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这些问题,大家就说,不能这样,要赶紧给价格并轨。可是因为太着急,出了问题。制度变革当中,好多措施有短期负面影响,这必须开诚布公,给大家讲清楚。不能假装改革只有好处没有负面效果。价格双轨制的问题应该解决,但怎么消除负面效果,时机选择很重要。1988年,中央领导决定通过“价格闯关”合并双轨制。那个时候条件是不成熟的,因为本来经济中存在货币过多的问题,价格上涨很快。“价格闯关”的消息引起了群众恐慌。我们原来是计划供应,至少能保证基本生活,但突然之间听说价格都要涨,大家就拼命抢购。这下政府就慌了,赶紧宣布停止价格改革,转向治理整顿。这说明改革要有正确的思路,但绝对不能操之过急。当然反过来说,一个搞改革的领导人比起混日子、维持现状的领导人,困难太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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访谈人:“价格闯关”失败,是不是我们从计划经济到市场经济转轨必须付出的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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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维迎:任何转轨都有风险,处理得好困难会小一点。但是人类的认识是有限的,我们为什么要搞计划经济?后来为什么又要搞市场经济?就是好多事情难以预料。关键是领导人审时度势,出问题之后,能尽快消减它,继续往前走。所以我觉得邓小平了不起,出那么大的问题之后,仍然力挽狂澜,重新把中国纳入市场化改革的轨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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访谈人:从1988年以后开始三年治理整顿,当时你对中国的发展是怎么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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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维迎:治理整顿就是宏观控制,包括价格管制。三年治理整顿一方面是经济紧缩,一方面改革本身在倒退。为什么说邓小平1992年南方谈话非常重要,那可能是他老人家最后一搏。因为在1989年之后,保守势力很强大,好多原来的改革措施都可能被取消,包括乡镇企业退缩等。邓小平在1992年决定,必须扭转这种改革停滞甚至倒退的局面。当时社会在聚集某种力量,它已经在那儿了,需要有人把盖子揭开。邓小平把它揭开,结果出现了井喷式的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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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1990年已经看出这种迹象,虽然政治上不自由,但政府管不了的好多东西出现了。当不了官的人可以做生意,赚的钱不比在政府少,可能还更有自由。1990年我去牛津读书,见到以前的朋友,我就说:你如果不想读书,就赶快回去,当官不行,赚钱有机会。他说:行吗?我说:我相信行。有些人就回来了,后来发展挺好的。那时候我们在海外,对国内情况特别关心,领导人讲什么私下里传得很快。尤其是邓小平南方谈话一出来,大家一块儿讨论,兴奋得不得了。这说明在社会变革当中,企业家需要政治家创造好的制度环境。没有邓小平这样的制度企业家,中国好多商业企业家也出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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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 来源:中央电视台财经频道《商道》;访谈人:陈慧;时间:2013年9月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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改革新启蒙:思想市场驱动中国变革 《为钱正名》30年[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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改革必须要有新的理念,思想解放对改革非常重要。思想解放就是理念的变化,就是原来大家认为不对的事情,现在认为对了;原来认为对的事情,天经地义的事情,现在认为不对了。这才有了之后的改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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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没有真正认识到我们这30年为什么进步。这30年实际上是我们通过改革开放利用了西方发达国家200多年历史积累的知识以及他们的市场才发展起来的。如果误以为我们靠的是所谓的“中国模式”,不仅我们中国人靠这个,外国人也应该学我们这个,那就完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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