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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这一解释具有争议性。我们走到今天,遵从所谓的“原始主义”学派,该学派认为在古代经济和现代资本主义之间有一条鸿沟。参见斯科特·米克尔的《亚里士多德的经济学思想》,牛津:克拉伦登出版社,1995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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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马克思的说法非常契合亚里士多德的叙述,这并非偶然,因为马克思深受亚里士多德的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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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钱与好的生活 古代欧洲和古代亚洲的金钱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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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于某种原因,亚里士多德经常被人视为推崇奴隶制寡头政治的思想家。他对美好生活的憧憬恰恰反映了它所形成的时间和地点。它没有给自然之乐、孤独之乐、艺术创作之乐或宗教狂热留出空间,而这些都是基督教和浪漫主义教导我们应该欣赏的东西。当然,它是专属于希腊绅士的,妇女、野蛮人和奴隶则被排除在外。这种为公元前4世纪雅典的社会秩序所做的辩解,能给今天的我们带来什么好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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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亚里士多德的这些评价都很有道理,但也忽略了他思想中最深刻、最持久的内容。亚里士多德对美好生活的愿景可能是狭隘的,但是,美好生活的确存在,而且金钱只是实现美好生活的工具,他的这两个假设是世界上所有伟大的文明共有的,并非西方文明所独有。通过严格阐释这两个假设,亚里士多德建立了一个智识架构,使之能够广泛地适应不同的道德理想。犹太教、基督教和伊斯兰教的信徒都可以应用这个架构,甚至在与西方文明差异很大的古印度和古中国,我们也能发现类似的架构。虽然有如此巨大的共识,但我们却热衷于把积累当成目的,而且为积累而积累,这很反常。因此,有些事情需要加以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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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督教的诞生表明经济态度的转变,而非革命。基督要求教徒们考虑田野中的百合,这被视为对贪婪和奢侈的道德谴责。基督徒有别于他们的异教祖先,只是因为他们把弃世作为一个集体项目,而不是个人的独立行为。“兄弟之爱”取代了“自给自足”,成为弃世的动机。基督徒认为,穷人是“大地的继承者”,因而对他们有一种特殊的怜爱;金钱是“不义之财”,因而对它有一种恐惧。毕竟,正是金钱诱使犹大背叛了基督。这种反商业主义正好属于古典主义和犹太教道德情操的正常范围,基督教真正的新奇之处在别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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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督教对古代的影响主要体现在二元论上,二元论指的是积极生活和沉思生活。正如我们所见,这两种观点之间的争论是古代辩论的核心内容。现在,沉思生活获得了绝对领先的地位,它与禁欲主义是一致的,而世俗的积极生活则退居次席。同时,工作仍然是地位卑下的“第三等级”的职责。中世纪继承了亚里士多德的两个假设,即某种生活方式是美好的生活方式,而且是不再需要工作的生活方式。它与古代世界的唯一差异在于,中世纪武断地确立了到底什么才是美好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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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古代世界和中世纪世界之间的这种连续性的存在,使得当亚里士多德的著作于13世纪早期通过信仰伊斯兰教的西班牙人传回信仰基督教的欧洲时,人们已经在心理上做好准备要接受它们了。在《神学大全》(Summa Theologica)一书里,有一段典型的亚里士多德式的文字。圣托马斯·阿奎纳写道:“因为物质有助于达成目的,因此,人们渴望得到物质是很自然的事情。因此,只要这种欲望被限定在既定目的的容许范围内,就没有什么过错。贪婪超过了这些限制,因而有罪。”不用说,这位“天使博士”在“目的”的概念上与亚里士多德大相径庭,因此,需要有一种不同(但差异也不太大)的商品概念来支持它。但从结构上讲,这两种解释是相同的。它们都认为人类实现美好生活的目的对财富的追求施加了限制,也都认识到人性中的强大力量有超过这些限制的倾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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亚里士多德对高利贷的谴责俘获了中世纪人的心。他论证的核心是一个文字游戏:利息之所以被称为利息,是因为它是金钱的后代。但因为金钱天生不能生育,这使得它的后代既不自然,又令人憎恨。对于神学来说,这种把利息描述成有某种魔鬼血统的说法是无法抗拒的。在12世纪格兰西所著的《教会法汇要》中,有一段文字堪称典型:“借助高利贷最卑鄙狡猾的设计,黄金不断地产出黄金。永远不会满足,贪心没有尽头。”放高利贷通常被视为与变态性行为同等恶劣的罪行,但丁把犯这两种罪的人置于地狱的第7层。同时,代表贪婪和放高利贷的人物形象也出现了,他们通常是身材矮胖的男人,冷酷无情,手握钱袋,通常是鹰钩鼻,有时还会排泄出硬币。这些形象的确很怪异,但不失为一种真实的心理反应。古往今来,艺术家、作家将金钱的生产力和子宫的繁殖力进行类比。在美国小说家纳撒尼尔·霍桑的作品中,迈达斯把自己的女儿变成了黄金。于是,他唯一的“后代”就是金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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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如果不考虑修辞学,中世纪晚期基督教的基本倾向与商业是调和的。这是资本主义扩张的第一个伟大时期,教会也无力制约它。关于高利贷和公平价格的教义逐渐受到限制和弱化,最终被废止。但是,跟新教教会不同,天主教教会从未完全放弃让经济活动从属于一个更高目的的计划。马克斯·韦伯写道:“这种为获取财富而获取财富的行动实际上是可耻的,它之所以被容忍存在,只因为它是人们生活在这个世界上不可替代的必需品。”如佛罗伦萨主教圣安东尼所说,直到今天,财富为人而存在,人不是为财富而活,这个服务于人类目的的经济秩序仍是天主教经济思想的核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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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古代印度,人们不会对美好生活进行纯粹世俗的讨论,在它的文化里,道德问题和礼制、宗教问题没有严格的区别。[14]然而,婆罗门的古代法典《法经》(Dharmasutras)却清晰地表达了古印度人对财富和贸易的态度,而且与我们前面所述亚里士多德和经院哲学家的态度并无不同。《法经》阐述了生命的三个目标:法律、财富和快乐。三者都很好,但层次不同:法律高于财富,财富高于快乐。“当法律和利润发生冲突时,选择利润”的人便要接受严厉的惩罚来赎罪。把玩弄法律作为获取财富的手段也十分恶劣。经文写道:“让他为世俗的利益而不遵守法律吧,要是那样的话,在丰收之时法律也不会结出果实。一个人栽种一棵杧果树,除了可以得到果实,他还得到了阴凉和芳香。同样,如果一个人守法,那么他会获得其他好处。即便未获得其他好处,至少也不会危害法律。”这让我们想起亚里士多德的话:有些人把所有技能或艺术都转变成致富手段。像亚里士多德一样,《法经》也渴望保护更高目标的完整性,以对抗金钱的能力——一种可以让任何事物与其他事物进行交易的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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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古代印度种姓制度结构中,也隐含着将职业等级化,并把财富置于从属地位的思想。《法经》按高低顺序列出了4个等级:最高等的是当教士的婆罗门,即僧侣,第二等是武士和国王,第三等是农民和商人,第四等是劳工和工匠。这种等级划分与社会现实在多大程度上是相符的,对此一直有争议,但作为印度传统文明的理想的自我形象,它一直施加着一种重要的规范性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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印度种姓制度是一种社会愿景的具体表达,这种愿景与中世纪欧洲的三种社会阶级极其相似。两者都有等级高低之分,都是教士排第一,战士排第二,劳动者排第三。两者的主要区别在于商人的地位:在印度,商人的等级排在农民之上;而在欧洲,商人的地位不确定。但是,两者有一点完全一致,即相比宗教和政治活动,劳作者的等级一般都很低。婆罗门人只在需要时才可以耕种或经商,也不可以把钱借给别人并收取利息。[15]他们的职业是指导和主持祭祀仪式,或者做隐士和云游四方的苦行者。不管怎么说,这只是理想状态。实际上,就像欧洲的修道士一样,婆罗门因为拥有主持祭祀仪式的特权而变得极其富有。但是,一个被忽略的理想也是理想。种姓制度的顶层是名义上禁欲、沉思的阶层,它的存在导致西方化的、开放的商业世界观无法出现。在古代印度,不管在现实生活中金钱占有多大的比重,它也不会成为价值的最终裁决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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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方人对于贪得无厌的顾虑已为人所知,《法经》对此顾虑也有所反映。对财富的欲望和对生命本身的欲望一样强烈,却也都是徒劳的:“人上了年纪,头发和牙齿会呈现出复老的迹象。但是,对生命和财富的欲望却不会随着人的年纪增长而出现衰老的迹象。欲望,就连傻瓜也觉得难以放弃。它不会随着年龄的增长而减弱,它是一种终身的疾病。唯有放弃它的人,才能找到幸福。”在这一点上,东西方文化之间的一致性被打破了。西方文化认为,贪婪是堕落,或是欲望指向的错误方向;而婆罗门认为,贪婪是欲望内含的奴性表达。因此,亚里士多德和阿奎纳劝导我们,欲望要跟欲望的对象相称,而古代印度的经文则极力主张要根除它。“无欲之人才能免受欲望的束缚……才能见到梵天”,这一理想在佛教中被称为“涅槃”,它和禁欲主义所说的无欲心情或宁静的概念类似,除此之外,西方文化没有与之相称的同义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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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粗心的欧洲人眼里,古代印度和古代中国拥有共同的“东方智慧”。但实际上,这两种文明几乎不相容,就像它们各自与西方文明都存在着巨大差异一样。古代中国的高雅文化是统一和世俗的,如同古希腊和古罗马的文化,但与古代印度的文化不同。因此,它能够创造出某种西方意义的“道德”,即自由、理性地探究人的善行。跟西方国家和古代印度的思想家不同,古代中国的思想家对逻辑漠不关心,警句、片段和诗意是他们偏爱的表达方式,对涉及连环推理的长篇大论没有兴趣,但后者却是经院派哲学家和古代印度玄学家的最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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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代中国与西方国家、古代印度还有一个不同之处,即对于做苦行者的冲动缺乏信任,甚至备感怀疑。在古代中国,经商或放高利贷不是一种耻辱,求财也不会受到宗教的蔑视。相反,人们会毫不掩饰地赞美金钱,在古典基督徒的眼中,已经到了恬不知耻的程度。这种态度上的分歧,在今天依然显而易见。中国的许多商店和饭店都摆放着财神和笑面大肚弥勒佛的神像,这和它们在印度的原型相去甚远。逢年过节,人们会把现金放入红包,再赠给孩子。在西方人看来,最奇怪的当属中国人“烧纸钱”的习俗,纸钱是送给极乐世界的人供其花销的冥币。而西方人确信,在天国的耶路撒冷没有肮脏的钱财交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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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中国人爱财,古代中国文明却不倡导为积累财富而积累财富。同样,即便不如在欧洲国家和古代印度所表达的那样明显,追逐财富也是从属于理想目的的。对儒生而言,财富是获得教育资源和公职的手段;对倾向于哲学思想的道教信徒而言,金钱让他们有时间获得体验。[16]这两种理想大体与西方的积极生活和沉思生活相对应,只是它们不被视为对立的或是等级制度的成分,而是属于独立而互补的两种生活方式。“进则儒,退则道”,这在中国是一句名言。逻辑上的矛盾因美学的和谐而得到解决,这是典型的中国式解决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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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子的理想是成为受过教育的官员。他所谓的“君子”应学习书法、音乐、诗,尤其要学“礼”,即仪式礼节的规则,如此才能以正直和智慧为国家服务。孔子倡导“君子不器”,意思是人才应全面培养,而不是成为专才。孔子“博学而笃志”的理想备受推崇,后被吸收进中国的科举考试中,从公元605~1905年,它成了人们入朝为官的唯一路径。这是官僚政治中央集权制的一个典型代表,确保了1000多年以来国家的官职都掌握在饱读古代诗词和通晓哲学的男性手里,但他们对其他事情却几乎一无所知,这是晚清时代中国走向衰败的一个重要因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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儒家学者型官员的教育之路可不是小工程。他们要花数十载背诵经典书籍,掌握“八股”文复杂的写作技巧,即便如此,成功者也是凤毛麟角。然而,让家中的男丁通过科举考试是每个商人和乡绅的梦想,因为不管从事私营职业是多么有利可图,从事公职者的社会地位都要高出很多。俗话说,“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我们在西方国家和古代印度遇到的问题在古代中国再次出现,即在“较高”和“较低”的生活方式之间存在一个质的鸿沟,无论用多少金钱都无法填平它。人们求官很少是为了内在的荣耀感,而是为了获得贪污受贿的机会,教育则被视为一种令人生厌的花费。虽然如此,那些无私的学者型官员的理想仍旧鲜明,确保了金钱永远不会主宰整个古代中国社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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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代中国的官员被免职是常事,此时,他们会转向道家传统寻求慰藉。如果儒家是清醒和现实的,道家就是诗意和理想主义的。诗人李白的诗句“浮生若梦,为欢几何”,即是写照。道教的心境虽伤感,却不悲惨,因为即使万物无常,瞬间的美好还是可以从不断的变化中费力谋求得到。玩味这样的瞬间,即是道家的生活艺术,其精髓被《三十三不亦快哉》体现得淋漓尽致,它们是17世纪的文学批评家金圣叹及其友人在寺庙中写下的感悟。以下为其中的5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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饭后无事,翻倒敝箧,则见新旧逋欠文契,不下数十百通,其人或存或亡,总之无有还理。背人取火,拉杂烧净,仰看高天,萧然无云,不亦快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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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眠初觉,似闻家人叹息之声,言某人夜来已死,急呼而讯之,正是城中第一绝有心计人,不亦快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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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於朱红盘中,自拔快刀,切绿沉西瓜,不亦快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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