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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美国目前尚未对其公司法进行任何剧烈的修订变动。不过,正如经验丰富的欧文D.杨,他也许堪称现代职业经理人的最佳代表,他曾在十多年前就提议剥夺持股股东对公司财产的法律上的财产资格,并将财产权授予管理层,再给持股股东支付使用其资金的“报酬”。这样一种公司法律观念,比起我们当前的公司法律仅仅只是近乎地描述100年前的公司来说,其对现实的一致性要准确得多。多年以来,美国的持股股东已经逐渐习惯了没有投票表决权的股票──这种股票只体现使用收益权,而不带有财产所有权背后的政治权力。而且,大萧条时期所颁布的破产法──这一法律通常被持股股东视为对自己有利──明确地将公司财产和公司管理层视为是自治的,而持股股东的财产则只是一种对未来利润的要求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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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持股股东地位最急剧的变化已在本次大战中出现,不过不是通过法律的改革,而是通过战时的税收制度。在美英两国,普通持股股东以前的位置现在换成了政府占据,盈利和亏损都与政府直接利害攸关。这两个国家的战时超额利润税收制度,使得普通股持有者的回报被“冻结”。利润的增长将全部被政府攫取,而当利润下降时,由于高额的公司税,损失也将主要由政府承担──当然持股股东也会在收入上担负一点小小损失。普通股全然成了(至少在此期间)连安全性都极难保证的优选股。普通股以前在股本中所处的地位,已经几乎完全被财政部取而代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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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要找实例说明的话,美国最大的零售公司之一的案例可以说是一个最好的例子。在战前最后一个和平年份,该公司的货物销售额差不多接近10亿美元,这使公司股票的每股净盈利达到7美元。但是在战时超额利润税收制度规定下,持股股东所得红利不能超过每股3.5美元,这只相当于5亿美元年销售额的平均收益。由此,公司就能够在丧失其一半业务的情况下而不影响持股股东的股本收益。而另一方面,尽管公司可能兴旺发达,他们的回报也不可能增加。所有可能的收益增加都由财政部独享其成,而只要利润不降至低于战前最后一个和平年份的50%以下,所有可能的损失也完全由财政部独立承担。由此,欧文D.杨的提议就真变为了现实,普通股持有者真被限定在了其资金的“报酬”之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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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论是美国还是德国,这两个国家都曾经有过实际上没有任何所有者的公司──即使从法律上讲也没有。在大萧条之前,德国有些碳酸钾公司都由相同的管理层经营,并且公司间相互交叉持股,不再存在什么外部持股股东。在美国,一些“金字塔型持股公司”,尤其是英萨尔公用事业王国的子公司们,通过结合使用“表决权信托公司”、公司间相互交叉持股和公司间相互融通资金等方法,达到了相同的目的。不过,尽管没有所有者,这些公司同样运转良好,置于“正式选举”的董事们管理之下,董事们轮流“任命”行政官员,因此他们无疑可以说个个都拥有了巨额财产。可谁又能说他们是这些财产的所有者呢?或者说,这些公司难道不是其自身的所有者吗?这样一来,18、19世纪的财产理论和公司法理论所基于的那些假设,即一切财产都必须物有其主,公司内部的社会和政治权力的合法性源于个人财产权,到底还所剩几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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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司已经成为一种自治性的社会实体──比如说,它今天已和一个城市或其他任何政治实体并没有什么不同。在一个有机性的自治社会实体中,并不存在什么财产权力,因为它总是被想像为一种独立于并且先于其成员的存在。有的只是对这种实体的权力:要求权以及内部的管理权。实际上如今的持股股东只拥有要求权,管理层则行使管理权。但是,如果不能够再基于个人财产权之上,那么这种权力又能够依托于何种基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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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人财产权不再作为社会权力的基础,这是我们时代最主要的制度变化。它已经带来了一系列惊人的后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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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先,公司发展成了由自身的当权者行使权力的自治性社会实体。无论是正统的资本主义还是正统的社会主义,二者都不仅将财产作为合法性权力的基础,而且还都认定财产本身就是社会权力。二者都不承认财产和社会权力能够分离的可能性,都无法认可社会权力居然能够独立于财产,财产居然会丧失社会权力。正统的资本主义者和正统的马克思主义者,二者都从财产是社会建构的基础这一公理出发,他们的分歧只在于到底谁应该拥有财产。但他们都认可如下观点,财产所有权必然决定着社会以及社会权力的性质和结构──确切原因在于他们对财产的本质和政治含义持相同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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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所有权在今天已不再是社会建构性权力,财产的拥有形式已不再能决定权力掌控者是谁。权力向政府手中的集中和极权主义政治体制,与财产的国有化并没有丝毫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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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国纳粹在财产领域没有做什么法律变更。然而,他们有效地摧毁了个人的进取精神、个人的社会权力和“自由企业”制度。任何熟悉纳粹制度的人都不会坚持认为它能够从任何字面政治意义上被看做是“资本主义”。但是,它却在法律推定上保留了私有财产和利润──正是因为这些制度在工业体系内部来讲毫无政治重要性。保留它们要比毁掉它们更容易些,何况即使毁掉它们也并不能增加党国的绝对控制效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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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世界大战开始以来,所有交战国都从纳粹处学到了至关重要的一点:财产其实在政治上本无轻重,重要的是控制,它当前已经与财产权分离并独立于财产权。绝对政治控制可以说是现代战时经济的本质。而且,虽然它使得财产权失去了政治上的意义并不再存在,但这并不会也不需变更或毁掉财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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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未来而言,这意味着基本的政治问题将集中于控制而非过去的集中于财产。环顾当代经济和政治思想,我们可以非常清楚地看到这一点。我们也不再谈论“私有财产制度”,而是谈论“自由企业”和“个人进取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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惟一堪称深入透彻并又能引人入胜的当代资本主义理论──约瑟夫·熊彼特教授的理论──既不试图为财产正名,也不试图将财产看做社会结构中的建构权,更不认为财产是经济发展的引擎动力。熊彼特集中关注的是个人进取精神,认为胆识过人的企业家,才能充分体现资本主义制度正当性,也才是资本主义制度的引擎动力。资本起到的不过是非常次要的作用。在熊彼特看来,如果没有了胆识过人的企业家,资本根本就谈不上什么生产性,不过是一种管理的附庸而已。熊彼特教授努力为资本对利润的要求权寻求具有说服力的正当理由。可以猜想的是,熊彼特将认为,超出服务费以外的任何报偿增加都不具有正当性,都应该作为“剩余价值”理所当然地归管理层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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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方面,社会主义者们也将他们的强调重点从财产转移到了控制。“没收一切生产资料”与“社会计划”是截然不同的,而后者已成为现代集体主义思考的本质。计划其实不过是控制的另一种说辞而已,而将其视为新的社会主义社会的本质,也就意味着承认了重要的是控制而不是财产权。即使在那些不能放弃旧的口号并且国有化仍被视为重要目标的国家,其所欲求的目标也仍不过是对国有化的控制。因此,英国工党在20世纪30年代对“银行国有化”的诉求,该主张后来成为其官方政策──以前一直是对铁路或钢厂的国有化,这其实不过是一种控制国有化的诉求而已。银行虽然不生产商品,但却控制着它们的生产和分配(工党政纲是建立在一种对信用本质的彻底误解之上的。它也没有看到今天的商业银行是“国有化”的,因为它们的政策完全受财政部和中央银行政策和要求的控制。但是,尽管在实践上意义不大,工党这种从财产的国有化到控制的国有化的转变,实际上来自一种虽然可能出于下意识但却正确的对实际社会发展的评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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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并不意味着私有财产将会在未来社会中消失。恰恰相反,个人财产将得到保留,而且,对个人财产的抨击也很可能会终止。正如宗教一旦被祛除其作为对西方社会的建构权的特性以后,宗教信仰自由反而成了得到普遍认可的、广泛给予的权力一样,个人财产如果能够不再带有政治权力或控制,也将会得到普遍认可并被普遍赋予。如果大家都能够理解到,拥有一幢房子,这不过就如同一个人究竟是浸礼会教友还是长老会教友一样几乎不具有什么政治含义,那么也就根本不会有人要反对拥有个人财产了,政府也就能够将提倡个人拥有私人财产作为一种理所当然的事而进行了。 通过上述分析,我们最终的并且是最重要的结论已经呼之欲出了,那就是:当前的管理层权力乃是一种不具有合法性的权力。它根本不是基于社会普遍认可的合法性权力基础的基本原则。它也超脱于这种原则的控制或限制之外。而且,它也不向任何人负责。个人财产作为一种合法性社会和政治权力基础的基本原则曾被社会广泛认可。各种对管理层的限制、控制及其所担负的责任,曾是个人持股股东们共同行使其各自的个人财产权而设置或强加的。西方社会现在仍愿意接受个人财产权作为合法性权力基础的恰当资格。但是,当今的管理层权力却是独立并且超然于持股股东的控制之外,也不向持股股东负责。而且也没有其他的基本原则来取代个人财产权,充当管理层所实际掌控权力的合法性基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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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体来说,我们的工业经济已经被一分为二:一个是由各种车间、工厂、机器以及经理和工人组成的“实体”经济,另一个是由有价证券、法律资格和空洞的所有者权力组成的“符号”经济。“实体”经济被组织成“持续经营”──这是一个重要的但意义含糊的术语,由美国的司法机构生造出来,指那种实际与财产权的法律制度并不相符合的东西。“持续经营”被当做外在于持股股东的财产权并凌驾于持股股东财产权之上的存在,而且被认为不受市场波动和市场景气的影响。今天,这样的经济政策可以说是随处可见,只要是基于“持续经营”必须得到维持和强化这一假设,即使冒着抛弃持股股东和市场价格体系二者的代价也在所不惜。另一方面,“符号”经济是属于市场的,其中奉行的仍然是19世纪关于财产地位的假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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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只有在“实体”经济里才存在社会权力和控制。“符号”经济只提供财富,但财富本身已不再被赋予社会权力。“实体”经济中的规则制定者可能会不得不满足于一份不错的收入,但他们可能永远发不了大财。然而他们,而且只有他们,却大权在握。不过,他们的权力并不依托财产权和所有者身份的符号。只是在法律拟制中,“实体”经济仍然依赖于“符号”并受“符号”支配。实际上,“符号”经济已经成为“实体”经济的无能为力的附庸──如果两者之间还有某种联系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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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望在这里我没有被误解为是在对现代管理层大肆抨击。恰恰相反的是,笔者认为,当今美国大公司的专业管理层,其效率、诚信、能力以及敬业精神可以说都是历史上的统治者所不曾达到过的。他们手中所掌控的权力之所以属于他们,不是源于篡得,而是源于持股股东对其权力和职责的自愿放弃。就笔者所认识的大多数公司行政官员而言,他们虽然占据着不受控制也不用向谁负责的社会权力位置,但并不感到开心,因为他们得到这一位置并不是自己寻求来的,而是被推到了这一位置上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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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敏锐的不安感的一个显明迹象,表现在他们总是不断尝试着为自己所用以“服务”的权力寻找合法性的基础。开展一场将管理层的服务对象从持股股东的财产权转向社区作为经营管理规则的基础的运动,这绝不是收买人心的伪善,也不是推销有术的销售员的攻心之术,大多数经理对此实际上都是发自内心严肃认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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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对于权力而言,诚实、效率和能力,从来就不是,也永远不会是最好的资格来源。权力是合法还是非法,统治者是拥护宪法的明君还是专制独断的暴君,这些问题,均与个人品质几乎没有多大关系。低劣的品质对于良好的权力资格必然有损无益,而个人品质再好却永远无法成为权力资格的灵丹妙药。一个专制暴君再怎么违心而为也仍不过是个专制暴君。那种试图推却已强加于其身的权力的行为,只能算是懦弱无能和缺乏安全感,只会导致情形更加恶化。相比于一个好人在篡权夺位者的宝座上统治的时间,寡廉鲜耻的无赖很可能会更长,因为只要大权在手,他根本就不关心什么权力资格不资格;至少,无赖从来都是争权夺势的实践高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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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基雅维里的这一洞见,却给他招来了蜂拥而至的千古骂名。在他所处的那个既没有合法性统治也没有合法性权力基础的时代(至少他的祖国意大利没有),他看出了比起忠厚老实、谨小慎微、良知尚存的谦谦君子,无赖取得成功和占据优势的可能性更大。尽管他的结论让一切正直的人觉得大跌眼镜,不可接受,但却不折不扣是一个正确的结论。在马基雅维里看来,重要的并不是专制暴君的正直开明,而是统治者的合法性。对于当今经营管理统治的不合法性而言,解决之道并不是要“将无赖赶尽杀绝”──毕竟无论如何“无赖”都只是少数──而是要使工业体系内部的统治权力具有合法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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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非能够做到这一点,否则工业体系就不可能拥有合法性权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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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说公司是代表性社会机构,从而如果管理层是决定性社会力量,那么大单位里的大批量生产就可以说是我们社会的代表性社会形式。集约化大批量生产的巨型单位,也许在数量上算不得是多数──无论是雇佣工人的数量上还是产量总额上。但是,那种企图用上述数量方法来对我们实际上仍然处于一种“小作坊”技术状态进行定性证明的做法,无疑是极其荒谬可笑的。统计平均数字到底如何实际上并不关涉宏旨。大批量生产的巨型单位在统计上可能只是孤立个案,比如在1939年之前的英国。它在技术上可能还不如中型和小型工厂效率高。甚至可以说大型的自动化、机械化工厂在经济上可能是无利可图的。但是大型单位里的机械化大批量生产,从政治和社会角度而言,可以说是最重要的工业生产技术形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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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批量生产可以说是现代工业生产的“理想类型”,它直接或间接地塑造了我们关于整个工业生产的所有观念、方法和目标。稍微夸张一点说,从亨利·福特首次有意识地将生产线方法作为一种全新的生产体系使用的那一天起,整个工业社会自此就发生了根本的变化。当然,自从那时以来,工业国家的情况不可能齐头并进,而是各不相同,纵使是在欧洲,生产线本身扎根立足的过程也是步履维艰、非常缓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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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的大批量生产体系夹带着全部的技术和经济动力,构成了我们的技术经济发动机的强劲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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