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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伊莎贝尔是亨利·詹姆斯把自己当成女士来描绘的自画像,因此她的意识就必须非同寻常地广阔,几乎足以跟她的创造者匹比。这就使得任何读者对她的性格的道德判断都变得无关宏旨。小说家格雷厄姆·格林是一位詹姆斯信徒,他坚称詹姆斯在《一位女士的画像》中的道德激情是以背叛这一理念为中心的,其典范人物是梅尔夫人,她成功地策划阴谋,使伊莎贝尔嫁给奥斯蒙德,以便奥斯蒙德和她(梅尔夫人)与奥斯蒙德所生的女儿帕茜享用伊莎贝尔的财富。但是梅尔夫人尽管欺骗,却几乎没有在伊莎贝尔那大容积的意识中留下印记。格雷厄姆·格林执著于背叛,其程度远甚于亨利·詹姆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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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一位女士的画像》是某种悲喜剧,但是很少有读者会在读这本书时发笑。尽管面目可憎的奥斯蒙德和梅尔夫人都被刻画得惟妙惟肖,尽管以伊莎贝尔的仰慕者为典型的那些不同类型的人物——杜歇、沃伯顿、戈德伍德——也都被刻画得活灵活现,但是詹姆斯小心地确保伊莎贝尔·阿切尔永远成为我们关注的中心。实际上,她的画像才是重要的;其他人只是因为她的关系才存在。伊莎贝尔这个人物对詹姆斯和对读者都太意义重大了,任何对她的滑稽看法都是不合适的。同样地,在詹姆斯对她的意识的苦旅的描述中,也不允许让反讽取得支配性地位,尽管她的处境是荒谬得近于反讽的。她选择奥斯蒙德是因为她有一个错觉,以为她是在选择——和获得——自由。她以为,他知道一切值得知道的东西,因此他也会希望她知道人生中一切可以知道的东西。她可怕的错误可能令人觉得几乎是詹姆斯对她残忍,但是詹姆斯与她一起受苦并为她受苦,而她的错误绝对是这本书的中心。“人生的错误对人生是必要的。”尼采说。亨利·詹姆斯和伊莎贝尔·阿切尔都绝不是尼采式的人物,但是尼采这句格言很好地说明了伊莎贝尔的巨大错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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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底是什么蒙蔽了伊莎贝尔?或者,换一种方式问,为什么詹姆斯要给他把自己当成女人来描绘的自画像带来这样一场灾难?在詹姆斯一九〇八年的修改版中,奥斯蒙德颇大程度地黯淡成真正的势利、无用和欺诈,从而使得伊莎贝尔的坏判断变得更怪异。詹姆斯对吉尔伯特·奥斯蒙德的第一次描述,已足以警告读者,伊莎贝尔未来的丈夫是非常坏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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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一个四十岁的男人,有一个高但形状好看的头,头发依然浓密,但过早地灰白,削得很短。他有一张雅致、狭长、极其模型化和镇定的脸,唯一的不足是稍微有点儿尖;而他的胡须对他这个外观贡献不少。这胡须,修剪得像十六世纪肖像画,一撮漂亮的髭尤为突出,髭的两端有一抹浪漫的翘势,使留髭者有一种异国的、传统的外观,表明他是一位研究风格的绅士。然而,他那双刻意、好奇的眼睛,那双既模糊又有穿透力,既聪明又坚固,露出既是观察者又是做梦者的神色的眼睛,却会向你保证他只是在经过精挑细选的范围内研究它,而且只有在他想要它时才发现它。你会感到疑惑,难以确定他原籍是哪个地方和国家;他没有通常可以乏味地轻易回答这个问题的那些表面特征。如果他有英国血统,那么这血统很可能有若干法国或意大利混杂;但是,虽然他可以说是一块好金币,却令人觉得缺了用于一般流通的硬币都有的戳记或徽章;他是为特别场合而制造的典雅复杂的勋章。他身形轻盈、消瘦,样子有点慵懒,明显地不高不矮。他穿得像一个对衣着的考究仅止于不要粗俗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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奥斯蒙德是一个永久定居于意大利的美国人,他“研究风格”,但“只是在经过精挑细选的范围内……而且只有在他想要它时才发现它”。这是绝妙的詹姆斯手笔,告诉读者奥斯蒙德是多么狭窄和靠不住。与此形成对照的,是小说开头对伊莎贝尔·阿切尔的描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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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再次环顾四周——草地,大树,长满芦苇的、银闪闪的泰晤士河,这座美丽的老房子;在进行这番勘察时,她仍有余裕留意她的同伴们;很容易设想这是一位显然既聪慧又激动的年轻女子所具备的全面审视。她坐了下来,把小狗打发走;她洁白的双手,交叉地搁在双腿间的黑裙上;她昂着头,眼睛明亮,灵巧的身子轻易地随着她显然用来捕捉印象的注意力转来转去。她的印象多不胜数,而它们全都反映在一个清晰、宁谧的微笑上。“我从未见过这么美的景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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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莎贝尔研究的,不是风格,而是人物和地方,而且永远不是在自己选择的范围内。聪慧又激动,心照不宣地美丽,留意她多不胜数的印象,和蔼可亲地愉悦:难怪拉夫尔·杜歇、沃伯顿勋爵和老杜歇先生都对她一见钟情,而随着我们更清楚地看见她,我们也将如此。一九〇八年版的上述两处最初描述,相距一百七十页,但是两者之间的并置,虽然是迟来的,却是直接而不协调的。崇高的伊莎贝尔·阿切尔——如同莎士比亚女主人公罗莎琳德、维奥拉、比阿特丽斯、海伦娜等等——不得不委身下嫁不如她的人,但是拉夫尔·杜歇、沃伯顿勋爵和卡斯帕·戈德伍德都不是潜在的灾祸;吉尔伯特·奥斯蒙德才是凶星。每个读者都必须自己去判断到底亨利·詹姆斯使伊莎贝尔选择奥斯蒙德是不是真的够说服力地不可避免。虽然我深爱詹姆斯、伊莎贝尔和《一位女士的画像》,但是我从未被说服,而且在我看来,这是该小说的唯一缺点,否则就完美了。如果要让小说推进,就非让伊莎贝尔盲目不可,但是一九〇八年修改版中那个更加詹姆斯式的伊莎贝尔似乎实在太过有洞察力了,不可能被奥斯蒙德所骗,尤其是詹姆斯在修改版中已很明确地把他变成一个不是“所有时代的继承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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詹姆斯是所有长篇小说大师中最微妙的(除了普鲁斯特),他动用他所有的艺术来使伊莎贝尔的错误判断显得有道理。奥斯蒙德如他所说,是“常规本身”,其理论上的功能是把我们从混乱中解放出来,但其实际上的效果却是窒息伊莎贝尔的种种可能性。他的女儿帕茜对他而言,主要是一件可以出售的艺术作品,最好是卖给“一个富裕而高贵的丈夫”。奥斯蒙德是一枚走路的“金币”,他在伊莎贝尔身上看到的不只是她的财富(她的亲戚杜歇家族馈赠给她的),而且是“用来制作的材料”,是一幅要画的肖像。但是伊莎贝尔对此一无所觉,直到太晚了,已救不了她。为什么?詹姆斯给了我们很多暗示,但无一样是明确的。这包括帕茜,她唤醒伊莎贝尔的母性本能(伊莎贝尔为奥斯蒙德生的儿子,在半岁时夭折,而詹姆斯暗示说,奥斯蒙德与伊莎贝尔的性关系不久也死去了)。还有伊莎贝尔日益着魔于“选择”一种生命形式:拉夫尔·杜歇是她的亲戚但他生病;沃伯顿勋爵代表着英国贵族,而她的美国性回避这点;她早年在奥尔巴尼的求婚者卡斯帕·戈德伍德占有欲太强和太激情,太过爱她。像亨利·詹姆斯一样,伊莎贝尔想被爱,但不想成为另一个人难以抵挡的性爱激情的对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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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外,詹姆斯还把伊莎贝尔接受奥斯蒙德(他的品味很昂贵但他的收入很低)归因于女孩子(她仍然很年轻)慷慨的理想主义,归因于她继承杜歇家族遗产的内疚感。这一切足够吗?我想不足够,一如我已说过的,但詹姆斯在婚姻选择的谜团这个问题上,是很莎士比亚式的,也许还是现实主义的。莎士比亚与安妮·哈瑟维结婚,然后住在伦敦,与她分开生活二十年,寄钱到斯特拉特福给她和孩子们,但尽可能少回家。詹姆斯是十足的同性恋者,但没有付诸实行,他曾对异性恋婚姻的价值和神圣表达非凡的敬意,同时淡淡地说,他本人对生活的考虑太少了,不宜冒险闯入这种幸福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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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觉得伊莎贝尔在小说结尾时回到罗马和奥斯蒙德身边,较容易解释,尽管依然令人迷惑。她再次拒绝戈德伍德,然而她体验到(并害怕)他的激情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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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透过黄昏瞪着她一阵子,下一个瞬间她已感到他的双臂抱着她,他的唇在她自己唇上。他的吻像白色电光,闪一下,扩散,再扩散,然后停住;它是如此非同寻常,当她接下它时,她仿佛能感到他坚硬的男性里每一样最使她不快的东西,他的脸、他的身形、他的存在中每一样进逼的事实,都把它们一致的紧张合理化,并与这种占有行为合而为一。就像她听说过的溺水者,先见到一系列影像,然后沉没。但是,当再度暗下来时,她便自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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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自由地踏上“一条非常直的途径”,返回罗马和奥斯蒙德身边。这将使她摆脱戈德伍德,但与奥斯蒙德一起生活充其量只是一次全副武装的停火。这就是詹姆斯的所有时代的女继承人的最后命运吗?詹姆斯不会告诉我们,因为他在小说中的工作已完成了;他知道的并不更多,而且在结尾时,伊莎贝尔很可能也不知道。但是,她那达至精神的伟大性,达至意识的广阔性的潜能将有什么结果?要知道,如果没有这潜能,这部小说就必定沉没。詹姆斯拒绝给予她奥斯蒙德之外的选择;戈德伍德威胁她的自主感,而不知怎的,讨厌的奥斯蒙德却不会构成这样的威胁。但即使是在一九〇八年版中,伊莎贝尔也仍有可能成为她自己的另类选择:离婚,以及分家产,将使她摆脱奥斯蒙德。这也许会发生,但詹姆斯在这方面没有给予我们任何线索。奥斯蒙德,不管多么卑鄙,却并不像伊莎贝尔那么令人生畏。我猜,她回去,是为了解决她那理想主义的错误的后果,从而在她自己的意识中维持一种延续性。这是颇詹姆斯式的,尽管如果读者对此提出抗议,也并没有错。修改版的《一位女士的画像》要求仔细而投契的阅读。我们也许对伊莎贝尔的选择感到不满意,但是她的故事再次告诉我们我们为什么读的一个动机:更好地了解意识,它对我们太有价值了,是我们所难以忽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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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塞尔·普鲁斯特:《追忆似水年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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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读一部长篇小说”现在在我看来,意味着如何读普鲁斯特,他是经典长篇小说的最后璀璨。当我们面对《追忆似水年华》的绝对发明,我们该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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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鲁斯特这部浩瀚的长篇小说,是由几乎匿名的马塞尔叙述的,主要是这位小说家青年时代的画像,他给予我们一部关于法国社会的迷宫般的追忆录,从十九世纪最后十年至一九二二年(普鲁斯特逝世之年)。小说的伟大主题,按英文字母次序列出来,包括唯美主义和美、妓院、死者(他们并吞生者)、服饰、德雷福斯事件(及其沉浸于反犹主义)、友谊、习惯、倒错(男同性恋和女同性恋)、嫉妒(尤其是!)、文学本身和叙述者逐渐演进为小说家、撒谎、记忆(其无时不有如同嫉妒)、施虐受虐狂、大海、睡眠,以及时间(其无所不在几乎如同嫉妒和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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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忆似水年华》讲述三个爱情故事(情欲也许比爱情更准确)。身为犹太裔但却是一位社会名流的夏尔·斯万,在情欲上着魔于奥黛特·德·克雷,并在饱受所有爱情和嫉妒的折磨之后与她结婚。他们的女儿希尔贝特是叙述者马塞尔痴迷的初恋情人,后来嫁给了他最好的朋友圣卢,后者早年热恋女演员拉谢尔。希尔贝特·斯万只是叙述者的至爱阿尔贝蒂娜·西莫内的先驱,马塞尔与阿尔贝蒂娜·西莫内维持一场漫长、复杂的恋情,这场恋情以她逃走和接着死于骑马事故而告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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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普鲁斯特在叙述斯万对奥黛特的痛苦嫉妒,以及圣卢与拉谢尔的关系时,令人叹为观止,但这种也许可以称为“崇高的嫉妒”的顶点,乃是马塞尔追忆那段失去的时光:阿尔贝蒂娜的同性恋行为如何“背叛”她这位占有欲极强的情人。我们得求助于《圣经》、莎士比亚和但丁,才能找到足以跟叙述者在追寻也许会被诺曼·梅勒称为“阿尔贝蒂娜的时光的时光”时的那种热忱、紧张和受苦匹比。莎士比亚的悲喜剧《一报还一报》和《特洛伊罗斯与克瑞西达》最接近于马塞尔的伟大求索所蕴含的卓绝的反讽和迷人的腐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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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时,有不少嘀咕,说那个无名的叙述者(在三千三百页的小说中,他只有两次被有点戏弄地称为马塞尔)是一种普鲁斯特式的规避,因为叙述者是一位异性恋者和基督徒。这类嘀咕是愚钝的;在书中,男同性恋者和女同性恋者就像犹太人和德雷福斯的捍卫者一样比比皆是,叙述者明显的事不关己起到了使这些同性恋者赢得同情的作用(普鲁斯特本人当然是一个男同性恋者,一个德雷福斯的捍卫者,以及一个充满爱心的犹太母亲的儿子)。作为这位雄伟的作者的替身,叙述者获得特殊角度去呈现莎士比亚之外最庞大、最有活力和最丰富多样的人物群。如何读一部长篇小说,尤其是读普鲁斯特,首先是如何阅读和欣赏文学人物。按英文字母次序,普鲁斯特这部小说中必不可少地需要列举的人物是阿尔贝蒂娜、夏吕斯、弗朗索瓦丝、奥丽阿娜·德·盖尔芒特、叙述者的妈妈、奥黛特、圣卢、斯万、维尔迪兰夫人。再加上第十个人物也即叙述者本人,你便有了一份比任何其他长篇小说提供给我们的任何东西都要生动、内向和无与伦比地喜剧式的人物名册。普鲁斯特的宇宙与简·奥斯汀的宇宙一样反讽,然而普鲁斯特式反讽较不那么处于守势,也许也较不那么成为发明的一种补助手段。我们可以说,反讽在普鲁斯特那里并不是那么说此指彼,而是作出远远大于任何社会语境化所能包容的种种暗示。这些暗示伸向我们意识的角落,在我们身上寻找正确行动的原则。把这样的反讽称为神秘主义的或清静主义的也许有点怪,然而它却是一种深刻的灵性在俗世的对等物。我们不想把普鲁斯特与《薄伽梵歌》中的黑天混淆起来,然而普鲁斯特式的记忆最终似乎是一种正确的行动,治愈了叙述者还有读者身上那种被这部古印度教著作称为“黑暗惰性”的东西并警告人们小心提防它。我们读长篇小说(伟大的长篇小说)是为了治疗我们自己的黑暗惰性,那致死的疾病。我们的绝望需要安慰,需要一种用深刻的叙述配制的药物。如同莎士比亚的人物,普鲁斯特小说中的人物所做的治疗绝望的工作,正是文学文化含蓄地为绝望开的处方。这不啻是我们当下一种可悲的社会反讽,也即一种为其所有观念模式——哲学、政治、宗教、心理分析、科学——所挫败的文化,不得不变成一种文学的文化,更像古代的亚历山大模式。如同莎士比亚,普鲁斯特是一个比弗洛伊德更好的医生,他呈现给我们的人物,其富有人情味就如同乔叟和莎士比亚呈现的人物。普鲁斯特的所有人物,在本质上都是喜剧天才;如此一来,他们便给予我们一项选择,也即相信真理之有趣并不亚于真理之严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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尼采在他其中一个最哈姆雷特式的表述中,向我们建议说,我们能够找到文字来表达的东西,其实是某种已在我们心中死去了的东西,因此讲话这一行为,永远包含某种轻蔑。普鲁斯特不同于莎士比亚之处,是他没有这种轻蔑,他那些最伟大的人物都显露了他的慷慨。我们的心的死寂,我们的自私的自我主义,是一个严重问题,而在普鲁斯特那里,如同在莎士比亚那里,性嫉妒比任何人类感情都更能昭显这个严重问题。我大胆地说,读小说如今承担了减轻嫉妒的重任,而嫉妒的最恶毒形式莫过于性嫉妒。由于西方最善于把性嫉妒戏剧化的两位顶级作家是普鲁斯特和莎士比亚,因此如何读一部长篇小说这个追求,便可以临时简化为如何读性嫉妒。我有时候觉得,我在耶鲁大学和纽约大学的学生能够获得的最佳文学训练,无非是以性嫉妒来加强他们的实际训练,因为性嫉妒诚如埃古所知道的,是所有心灵痼疾中最具审美意味的。这可能就是为什么普鲁斯特把他笔下那些嫉妒的恋人的追求,与艺术史家的着魔相提并论,例如斯万在重构奥黛特的往昔的性欲细节时,“其激情甚于一个审美家,他翻遍十五世纪佛罗伦萨浩繁的文件,为的是要进一步探入那个叫做‘春天’的美丽的瓦娜〔12〕或波堤切利的维纳斯的灵魂”。艺术史家想必陶醉于这类乱翻乱查,而可怜的斯万却“无能地、盲目地、晕眩地望着这无底的深渊”。然而斯万却通过他的痛苦而激起我们喜剧性的乐趣,即使我们倒抽一口气。在小说中读别人遭受的嫉妒的痛苦,也许不能治愈我们同等的痛苦,也可能永远不能教导我们用喜剧性的眼光看我们自己,然而我们被激起的那种带同情的乐趣却似乎接近于审美经验的中心。在普鲁斯特那里如同在莎士比亚那里,艺术本身即是自然,这个观点对《冬天的故事》是至关重要的,这部戏剧在莎士比亚对性嫉妒的揭示方面,堪与《奥赛罗》匹比。我们读时,普鲁斯特并没有把我们变成埃古,然而我们陶醉于叙述者的自我毁灭,因为在普鲁斯特那里每一个主要人物,尤其是马塞尔,都变成自己的埃古。在莎士比亚所有恶棍中,埃古在挑起其最主要受害者奥赛罗的性嫉妒上,是最富创造性的。埃古的天才是一个以折磨和伤残其人物为乐的伟大剧作家的天才。在普鲁斯特那里,很多主角都成了埃古自食其果的例子。还有什么比自我伤残的埃古的得意更具审美乐趣的?在普鲁斯特所有段落中,我最喜爱的是叙述者至爱的阿尔贝蒂娜死去之后那个段落,该段落是他深入分析她同性恋激情的每一个细节的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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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尔贝蒂娜不再存在了;但对我来说她是那个向我隐瞒她在阿尔贝与女人幽会的人,那个想象她已成功地把我蒙在鼓里的人。当我们尝试着想象我们自己死后会发生什么事,我们不是在那一刻误把仍活着的自己投射出去吗?说到底,遗憾一个不再存在的女人不知道我们晓得她六年前做过什么,这是不是比我们这些也会死的人希望一百年后公众仍会赞许地谈论我们更荒谬?如果说后一种情况比前一种情况更有现实基础的话,我这回顾式嫉妒的遗憾,也仍然是来自那种与希望死后在别人那里留有好名声相同的视觉错误。然而,如果我与阿尔贝蒂娜分离这一庄严结局的印象,片刻地取代我对她的不轨行为的想法,那也只会通过赋予这些越轨行为一种无可救药的特征而加重这些越轨行为。我看见自己迷失在人生中,如同孤身只影在一个无垠的沙滩上,无论我朝哪一个方向转身,我都不会遇见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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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K.斯科特·蒙克里耶夫、特伦斯·基尔马丁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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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读一部长篇小说”也许可以用“如何读这段描写”作为尺度,这段描写是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的缩影,也是传统长篇小说的一个楷模。普鲁斯特对嫉妒的看法,是颇莎士比亚式的,认为嫉妒实际上就是追寻失去的时间,还有失去的空间。奥赛罗、里昂提斯〔13〕、斯万和马塞尔全都遭受同一种“视觉错误”之苦,这是一种嫉妒的怨懑,怨懑于没有足够的时间和空间让他们去享受苔丝狄蒙娜〔14〕、赫尔米温妮〔15〕、奥黛特和阿尔贝蒂娜。这种怨懑是终极狂怒——也即爱者而非被爱者的死亡——的另一种形式。作为一位作家,普鲁斯特必然渴望文学上的不朽,这不朽被大刀阔斧地削减,直到一百年后才获公众认同。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接近于把性嫉妒与互相较劲的诗人的嫉妒联系起来,但只有普鲁斯特把两种怨懑都归因于“视觉错误”,这是一个美妙的名称。尼采说人生错误对人生是必要的而普鲁斯特的“视觉错误”无疑是尼采式的人生错误之一。读普鲁斯特,我们会逐渐明白我们自己的视觉错误,不只是我们自己诸多嫉妒之肮脏,还有我们的诸多动机,例如渴望隐喻,渴望读另一部小说。普鲁斯特是伟大的精神喜剧家,现在看来,他似乎已预期到我们迟来的负担,直到新千年才姗姗来迟地抵达这部小说的负担。普鲁斯特把友谊定义为处于“肉体疲劳与精神沉闷之间的中途”,并说爱情是“现实对我们是何等没有意义的瞩目例子”。尼采警告说,谎言是一种疲劳,普鲁斯特却把“完美的谎言”作为我们开拓新事物的能力来加以赞颂。我前面曾提到长篇小说的严肃读者迅速缩减,而在我重读普鲁斯特时,我明白到逃离长篇小说乃是拒绝智慧文学。因为,我们还能从哪里找到智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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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鲁斯特的智慧,不是乔治·艾略特或简·奥斯汀的智慧,然而这些伟大长篇小说家都似乎有一种共同的睿智。不妨把它称做长篇小说家的实用主义,在这种实用主义中,真正的差别仅仅是给这些散文虚构作品大师们带来某种差别的差别。关于死亡,鲁普斯特曾说,死亡治愈我们对不朽的渴望,这样的反讽对艾略特和奥斯汀来说可能太过火,但是这样的反讽恰恰是她们与幻觉作战的合理延伸。更深刻的是,普鲁斯特找到众多的方式告诉我们,自我与社会是不可调和的,这并不是说我们的自我只是幻觉,无论是语言层面或社会层面的幻觉。普鲁斯特说,我们的个性是一支“杂牌军”,而这看法在乔治·艾略特那里是隐约可见的,但在普鲁斯特那里则更强调,而这与他这部长篇小说中的长篇小说是相称的,因为当它竟敢把失去的阿尔贝蒂娜称为“全能的时间女神”时,它确实触到了真正的辉煌。我们也可以这样形容艾略特《米德尔马奇》中的多萝西娅·布鲁克或奥斯汀的爱玛·伍德豪斯,但她们的创造者却不可以;普鲁斯特教导我们两样东西:一种是回顾式的神性,它是他通过把他的人物视为时间中的神祇来达至的;另一种是回顾式的嫉妒,而他暗示说,两种感觉是一体的。他的男主人公和女主人公如同荷马史诗中的诸神,诸神也是被性嫉妒和性斗争所吞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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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普鲁斯特具有巨大的治疗力量,但我已不能像半世纪前读一部小说那样,迷失在我所读的小说世界里。我第一次恋爱(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不是爱上一个真实的女孩,而是爱上托马斯·哈代《林地居民》中的马蒂·索思,当她剪掉自己的美丽头发去卖时,我伤心欲绝。很少有其他经验能达到爱上一个女主人公和爱上她的书的程度〔16〕。深化对普鲁斯特的理解,以及被普鲁斯特所深化,乃是衡量年事渐高的一个方式。如何读一部长篇小说?带着爱,如果它表明它有能力容纳你的爱;以及带着嫉妒,因为它可以成为我们在时间和空间中之种种局限的生动说明,却又可以给予普鲁斯特式的赐福,使我们获得“更多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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